积玉镇已在控制中,自不必再回山下军帐中凑活了。
有卫朔望指挥众人在城中展开各项善后事宜, 无需李恪昭劳神, 岁行云这督军更是没活干。
于是李恪昭便命伏虎等人迅速在城中寻了座像样的宅子, 将琐碎诸事打点好, 做为他与岁行云在此地的临时居所。
他将岁行云抱进寝房中, 岁行云虽疲惫至极,却坐在雕花圆桌旁,不肯就睡。
“我得沐浴, ”她趴在桌上,哑嗓困倦,慵懒中却透着点倔强坚持,“通身都是血腥味,怕吓着你。”
她虽未受重伤, 可战袍上全是别人的血。
李恪昭没好气地轻嗤一声“你当我那么不经吓”
“那你方才为何浑身发抖”岁行云嘟嘟囔囔地揭了他的老底。
“我没抖。”李恪昭恼羞成怒般出去命人烧水。
没进热水桶中时,岁行云如一枚干巴巴的茶叶得到浸润,周身徐徐舒张开来,由内而外地松弛下来。
鏖战数日后, 紧绷的心弦忽然放松, 疲惫终于战胜了意志, 竟就那么坐在浴桶里睡了过去。
李恪昭在外等候良久, 叩门唤了几次也未得回应, 心急之下索性推门而入。
见她只是在浴桶中睡着, 李恪昭放下心来, 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美景有多诱人。
他迅速挪开目光, 眼观鼻鼻观心,一边卷着自己的衣袖,一边咬牙低声“流氓。”
他此次只带了三名护卫,这会儿司金枝她们那群女子又忙事的忙事,休息的休息,自不方便过来帮忙照顾岁行云琐事,自得缙六公子亲自动手了。
岁行云被惊醒,眼皮却无比沉重,仅能撑出一道小小缝隙而已。“唔”
“唔个鬼。”李恪昭坐在浴桶边,扭头看向一旁,摸索着拆掉她的束发小冠。
岁行云双颊赧然红透骨,懒搭搭扬了唇,口齿不清道“有劳了。”
李恪昭一言不发,两耳烧得厉害,胡乱用水瓢舀了水来替她冲洗长发。
周遭安静地只闻水声与呼吸声,岁行云的眼皮便越来越沉,脑中一片绵软,渐渐连羞怯的精力都无,彻底进入破罐子破摔、“任君摸索”的状态。
对李恪昭来说,洗发还算好,洗身却是一件极磨砺心志的事了。
他不知深吸了多少口气,却无甚大用。闭着眼吧,掌心的触感就越发难以忽视;睁开眼吧,更要命。
“岁行云,你就是个讨债鬼。”他额角已沁出薄薄热汗,浑身烫得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泡在热水里的那个。
“你今日,骂我三回了。”岁行云含混抱怨。
禽兽。流氓。讨债鬼。呵,她可都记着呢。要不是她此刻没精神,早跳着脚给他骂回去了。
岁行云从戌时睡到子时,困倦仍深,却还是饿醒了。
醒时发觉自己蜷在李恪昭怀里,于是非常顺脚地踹醒了他“我渴。”
其实李恪昭从遂锦赶来的这一路也是马不停蹄,几乎不眠不休。
先前费了好大心里克制着替她沐浴完,又将她的发拭干,这才躺下拥她入眠,也就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被她踹醒,李恪昭没好气地揪住她的脸“使唤我愈发得心应手了啊。”
“我禽兽嘛。”她打了个呵欠,虚着眼缝望着他。
李恪昭认命起身,去替她倒了水来。她已懒到手都不愿抬,喝水就只出一张嘴的。
好在李恪昭也不与她计较,喂她喝过水以后便又躺回来接着睡。
她迷迷糊糊地想了想,为表答谢之意,主动在他唇角啄了一记。
李恪昭先是僵身愣怔,旋即拥紧了她,意欲加深这个亲吻。
可她整个缩进他怀中,打着呵欠道“我就亲一亲,没要做什么。快睡。”
“没要做什么,你就别招猫逗狗的”李恪昭含恨,闭上了眼。
“我流氓嘛。”不招猫逗狗怎么叫流氓呵。
听着她渐沉的绵甜呼吸声,李恪昭再也睡不着了,浑身僵硬发烫,瞪着眼望着一室昏暗寂静,默默忍受着非人的煎熬。
他既心疼她此刻的疲惫,又不舍委屈她在这般仓促的时刻与他完成那最后的“夫妻之礼”。他与她之前迟来的真正新婚夜,也不该是在此时此地,她值得最好的一切。
“果然是个讨债鬼。”李恪昭轻笑自语,拥着怀中人的手臂稍稍放柔。
两日后,李恪昭会同此战主帅卫朔望、主将司金枝,及督军岁行云,在积玉镇的府衙议事厅中围桌而坐。
岁行云万没料到,积玉镇之战打得艰难,善后却更难。
一万六千人,阵亡近五千,重伤逾三千。以此代价收复积玉镇,在旁观者看来算是大捷,但对岁行云来说
“狗屁的大捷若非连城那队人擅自行动,根本不会出现这样高的战损”
出征前她与叶冉、卫朔望做过推演,若严按照她最初的战术来,阵亡人数应可在一千以下。
“连城人呢”她怒目寒声,“此事他必须”
“他阵亡了。”李恪昭闭目,仰头靠着椅背,沙哑嗓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滋味。
岁行云哽了哽,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情。
虽说军纪要严明,但那前提得是人还活着。既连城已然阵亡,总不至于鞭尸后挂城门楼上示众吧
毕竟历来民风讲究死者为大,若对阵亡将士下手这么狠,往后谁敢再应缙六公子的募兵令
“他主动请缨与我换了,去攻打西城门,”卫朔望苦笑着解释道,“守军在西城门的兵力最多,你知道的。”
毕竟连城也是叶冉教出的将,当夜接到全军出击强行攻城的命令后,他便明白自己捅娄子了。
许是想要将功补过,他主动请缨,带着那三千部属攻打西门。
西门的地势本就易守难攻,代国守军又在那面安排了重兵把守,谁都知是攻不下来的。
攻打西门是为了牵制对方这部分兵力,以便让北门、东门两边的同袍少些阻力。
原定是由卫朔望亲自领兵攻打西门,而连城佯攻北门。可他跪地求卫朔望给他补过的机会,最终去了西门。
于是,司金枝、叶明秀、岁行云带人主攻东门,卫朔望在北门佯攻做掩护,再有连城在西门牵制一部分兵力,再有城中百姓助力,如此才成功自东门攻破了积玉镇。
司金枝两肘支在桌面,双掌撑着额角,为难地吐出长长一口浊气。“他那部三千人,幸存不足一千,重伤者过半。”
如此战这般激烈的战事,“重伤”二字几乎就等同于“断手断脚”、“性命垂危”。
“当初我说过,违令者斩。可眼下这局面,只能自打耳光,当无事发生。”卫朔望自嘲地扯扯嘴角。
宜阳君公仲廉慷慨借出名下三千私兵,这三千人也尽心竭力战到只剩八百多,其中还有近五百重伤。
如此结果,李恪昭在公仲廉面前已然说不上什么硬气话了,若还坚持要斩这些人以正军纪,且不提公仲廉会作何感想,其余幸存士兵是必定会齿寒的。
“战报简写,不提连城。他所部幸存士卒与其他士卒一并请功。”李恪昭始终闭目,面无表情。
至此,岁行云总算明白为何后世战事无积玉镇之战的记载了。
事情因连城及其部属出错而起,但最终收复积玉镇的胜果中毫无争议是有他们一份付出的。
要定论他们为此战功臣,在场知情者们心中硌得慌;但若要一五一十在战报上说清他们的错处,让他们中幸存的八百人什么也得不到,那大家又会觉对不起天地良心。
后世从字里行间断人功过是很容易的,但当这些人活生生就在面前,有时很难将功过二字冷冰冰剖开两论。
“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因这并非咱们自己的兵。此战结束后,本就是要将人还回宜阳的。若说整肃军纪,其实也不知整肃给谁看,”卫朔望一径苦笑,“此次就且这么着吧。”
岁行云咬牙憋了半晌的郁气后,忍无可忍地将面前茶盏砸向地面。
她两世为人,经历过的大小战事不少,此役为最憋屈一战。虽胜,却比败仗还窝火。
可她也听明白了,此事必须这么咽下,否则以后李恪昭将寸步难行。
因为他没有太多真正属于自己的兵,如今在屏城又尚未站稳脚跟,募兵之事全靠公仲廉在宜阳援手。
所以目前绝不能与公仲廉生了芥蒂,更不能在宜阳兵中留下“兔死狗烹”的恶主名声,否则下一次有所需时,李恪昭便再无兵可用。
岁行云扶额闭目,慢慢将心中火气平复下去。
李恪昭太不容易了,每一步都走得孤独而艰难。
若此时她坚持要严厉军法,对他的大局有害无益,她不能拖他后腿。
休整数日,司金枝、叶明秀、花福喜与曹秋留守善后,等待王都指派新的官员与守城将领前来接手积玉镇一应事务,而李恪昭带岁行云与卫朔望前往遂锦接受缙王封赏。
三人皆无凯旋的喜悦之情,一路各怀心事地沉默。
直到抵达遂锦,进了李恪昭的府中安顿,卫朔望才打破沉默,提出了自己琢磨一路的腹案。
“公子,咱们得有自己的兵,常备兵,”他道,“从前我与叶冉就聊过,蔡国之所以横行多年,无非就是依仗着卓啸手中那支号称百万的常备兵。”
当世各国常备兵都很稀少,通常只是守护王都及戍守边境重要城池,顶天就几十万。若有必要对外开战,需得临时募农籍入伍,加以训练后再行出征;待打完仗带回原籍,论功行赏后大军便解散,各自归家继续务农。
就连宜阳君借来的那几千私兵也无外乎如此。
“我让叶冉在屏城筹建军府,正是为此事,”李恪昭抿了抿唇,“但目前有个困境,尚未寻出解决之法。”
他虽奉王命主持屏城军政事务,但目前屏城只算是他食邑,并非他的封地,屏城的税收大半是要上缴国库的,他自己能留的那部分,养超过五万的常备兵都难。
就不说他一个不受爱重的公子了,事实上当世各国都不敢大规模拥有常备兵。
并非君王们愚蠢驽钝看不到常备兵的好处,而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成本实在太重。
兵籍者平素只能一心训练、不事生产,却是要吃饭要领饷银的。
当初卓啸之所以能养得起号称百万之众的常备兵,一来是其封地广袤且沃,家底丰厚;二来也是蔡王鼎力扶持,每年倾尽国库大半予他贴补军资之故。
早几年缙王也曾有心效仿蔡国此举,但自卓啸弑君窃国后,有了蔡王血淋淋的教训在前,缙王哪里还敢养虎为患。
积玉镇一战更印证了李恪昭早前的担忧,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常备兵实在太重要,可若不能解决长期而庞大的军资耗费问题,他便很难拥有自己的兵。
这个怪圈般的死结困扰他多日了。
待吃过午饭后,李恪昭与岁行云相携回到主院时,岁行云灵光一闪,歪头笑望李恪昭。
“早前悦姐不是说,自大前年许多世家放奴出府后,有许多无地流民涌向屏城,其中大多数因无一技之长而谋不到生计,恐又要走上自卖自身的回头路若叶大哥以军尉府名义征召无地流民入军籍,由军府出钱买地,他们只需在春耕与秋收时务农,别的时候就专心练兵,如此自给自足,军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无地流民能有个正经去处,自是乐意的;而这些流民有了军府管束,政务官员也不必担忧他们因饥寒而生乱象;军府方面又同时解决了募兵及养兵的军资来源。
一举三得,皆大欢喜啊
李恪昭沉吟片刻,觉她此言有些道理,便颔首道“待回屏城与叶冉谈谈,或许可行。”
说完便牵起岁行云的手往寝房去。“咱俩有笔帐得算。”
“什么”岁行云愣了愣。
李恪昭冷冷勾唇“去积玉镇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困,我好困,睡醒再议吧,哈哈哈。我去睡厢房”岁行云顿觉不妙,转身就想跑,却被拦腰抱住了。
李恪昭言简意赅“不。”
“那你去睡厢房”岁行云道。
李恪昭嗤之以鼻“想的美。”
岁行云忙不迭单薄勾住身旁的树干“讲讲道理。战场之事瞬息万变的那种形势下卫朔望不方便下达强攻令,话是由我说出来的,若我只顾号令大家去送死,自己却躲在大营里,你觉得那合适吗”
“嗯,不合适。”
“看吧,道理你都懂的,”岁行云暗暗松了口气,挤出讨好笑脸,“而且我没有受伤,也算没有完全食言,对吧”
李恪昭斜睨她勾住树干的那只手“手伸过来。”
“做什么”岁行云神色狐疑,却还是依言将那手伸到他面前。
顺着他的目光,岁行云定睛一看,食指指腹新添了两道细浅划痕,约莫是方才在树干上擦伤的。
“喏,受伤了,”李恪昭眉梢淡挑,严肃道,“三天。”
岁行云哭笑不得“到底谁是谁的讨债鬼”
李恪昭不语,眼底噙着笑,将她拦腰抱起。
岁行云并未认真挣扎,只是以小指勾着他的衣襟边沿,诚实地道出了自己的顾虑“我还没来得及去学。等我学会了再补给你一个美妙尽兴的洞房花烛,咱们不是早就讲好的嘛”
李恪昭垂眸笑望她一眼,边走边道“我学过了,这就教你。”
言传不如身教,他今日一定尽责做好她的“启蒙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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