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是杨应龙宠妾的娘家, 亦是当地势力不小的大姓氏族。杨应龙今年三十有五, 妻妾成群, 正妻来自张家,妾室们也大多是和他麾下五司七姓联姻所纳。
这“五司七姓”,是指依附于杨应龙,与他同气连枝的七个氏族。
杨应龙身为播州土司, 统辖一方, 但真正属于他的辖地的, 只有播州、真州、荣山三司。事实上,临近的白泥、余庆、重安、黄平、草塘五司, 也全都是他的地盘。这五司由附从他的七个氏族分管,故称“五司七姓”。
明明占着三司的地,却实际控制着八司, 还在播州频繁修筑加固海龙屯这军事堡垒,杨应龙的司马昭之心, 可见一斑。
贵州东接湖广, 西临川蜀,南毗云滇, 又是在险峻群山之地,境内多是不怎么开化的夷人部族, 这块地方自古以来,都是官府极为头疼的“两不管”或者“三不管”地区, 夷民也时常反复叛乱, 难以治理。
少数民族的文化同中原文化融合起来十分困难, 所以朝廷对西南地区,向来采取“以夷治夷”的方案,将当地的大族首领封为“土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土官”。这和现代的少数民族自治是异曲同工。
土司的官职、土地、辖民、兵卒等等全部世袭,就拿播州杨氏为例,杨家自唐代起,就“世袭永镇播州”,历经唐宋元明四届朝廷,绝对统治地位屹立不倒。
因此在这里,素有“百年朝廷、千年土司”的说法。王朝会灰飞烟灭,但掌管西南的“土皇帝”们,却数百年乃至千年都没有变过。
现代的贵州省版图,其实就是“安、田、杨、宋”四大土司家族的地盘合拼成的。
那“杨”,指的就是杨应龙一族。其他三家分别是“水西安氏”、“思州田氏”和“水东宋氏”。
不过,随着几代朝廷更迭,四大土司中有三个已经归顺大明,被并入朝廷行政区划,成为“贵州布政使司”,唯有播州杨氏,还维持着“自治”的超然地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大族虽然归顺,也无非只是名义上成为官方编制而已,实际是换汤不换药,大族依然稳固控制着这块区域。就连因“沙坑之乱”而被朝廷镇压的田家,也还是保留了长官司的职位。
四大土司家族之间互为姻亲,彼此勾斗、防范、利用,其下又各自拥附着七姓这一类稍小的氏族,关系盘根错节,复杂至极。
而杨家经过七百年的经营割据,在播州的势力已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杨应龙的兵卒悍勇善战,无论财力民力还是人脉,都不是朝廷能管得了的了。
天高皇帝远,膨胀的权力催化了膨胀的野心,杨应龙的辖地广袤千里,四面又有山川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他早就想成为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苗天王语中提到的、那个让杨应龙最近头疼的“张家”,就是五司七姓之一,他妻子所在的家族。
本来大小土司之间互相吞并,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杨家和五司七姓从属关系多年稳定,七姓随着教化程度提高,渐渐有些不舍得交出手中的权力。杨应龙如今想要蚕食他们,遭到了不小的阻力。
所以他打算拿张家开刀。
在几天前,杨应龙的小妾田雌凤告发说他妻子张春花与人通奸,杨应龙盛怒之下休了张氏。
今晚,杨应龙是去田家大舅子那里“借酒消愁”的。
洛飞羽作为随侍跟在他身后,运着公子羽带给杨应龙的两车美酒,心中隐约有些惴惴不安。
张春花到底有没有跟人通奸,杨应龙心里怎可能会不清楚,他素来宠爱田雌凤,田雌凤跟张春花在家宅里的勾心斗角,在杨应龙这政治大佬面前简直如同小儿科。
但风声已经传出来,不论是真是假,这头顶青青草原的将军大人,似乎表现的生气些是理所应当的。
外人摸不透杨应龙的心思,但洛飞羽结合自幼效忠于他的刀映雪的记忆,却可以判断出他这副样子纯粹是做给别人看的。
杨应龙对张春花这政治婚姻的正妻,感情其实并不怎么深厚,他一杯一杯的灌着酒,不但引洛飞羽不安,田雌凤兄妹二人也有些惶恐。
酒过三巡,杨应龙已醉眼朦胧。
田雌凤的兄长道“不过一个与人苟合的贱人罢了,将军既已休了她,回头再娶她三四房妻妾便是,何必如此难过。”
杨应龙“哐”地将酒杯钉在桌上,眼神阴鸷,“她敢如此放肆与他人通奸,还不是仗着我的对她的喜爱”
田雌凤闻言不满哼道“你喜爱她,还为她伤心,可见一点都不爱我”
杨应龙慵懒勾了勾唇角,故意道“她毕竟是我结发妻子,一夜夫妻百夜恩。”
田雌凤何等精明之人,立刻顺杆往上爬,说他想听的话“若非有张家在她背后撑腰,谁是你结发妻子还不一定呢”
杨应龙面色微沉。
田雌凤见状推波助澜道“有句话叫恃宠而骄,她自以为张家这些年根脚稳固了,无论闹得再大你也不敢轻易动她,才会这么放肆。但她给你戴绿帽子的时候,却忘了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何况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
杨应龙面无表情点头,“不错,她不但辱了我,也辱了杨家。”他看向田家兄妹二人,“此事一出,周边土司家族还不知如何取笑我播州杨氏。你说,我该如何做才能堵上他们的嘴”
田雌凤盈盈笑道“我一个小女子,哪懂得那么多事,只知道把你照顾开心了就好。”
杨应龙却猛地将酒杯摔了,“我宠爱她,使张家恃宠而骄;来日我宠爱你,田家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张家”
田雌凤兄妹脸色霎时一变。
田雌凤打马虎眼,就是不想让田家当挡箭牌,若杨应龙今天在他们这里听了什么话之后做些什么事,回头张家必会把矛头对准吹他耳边风的田家
杨应龙想除张家,却要田家给他当枪,他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坐山观虎斗,一举解决两个氏族。
田雌凤进退两难。
她勉强笑道“你今晚喝了这么多酒,醉得不轻,已开始胡言乱语、胡思乱想了。”
杨应龙却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田雌凤兄长听出他话外之意,知道若田家现在不表忠心,恐怕会和张家一样被杨应龙视为眼中钉。他立刻硬着头皮表态“妹夫不必忧虑,其实只要让各氏族看到得罪杨家的下场,他们自然不敢多言了”
杨应龙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拍案而起,冷笑道“兄长所言甚是。若不杀鸡儆猴,让张家得到教训,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他说着,又去拉田雌凤的手,“还是你好,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会陪着我。”
田雌凤战战兢兢点头。
杨应龙趁着醉意,连夜带着田氏和杨氏的数千土兵,气势汹汹杀到了张家门口。
他一脚踹开张家的大门,那开门的门童还未来得及问话,就被他手起刀落,生生砍下一颗头来。
染血的头颅滚落到洛飞羽脚下,他全身剧震,疾冲上前拉住杨应龙一条胳膊,“将军”
杨应龙回头看他,“传我命令,凡今晚张氏府邸内的活人,无论族人宾客,一律斩首杀之”
洛飞羽急忙道“以儆效尤警告便可,夫张氏是否真的行为有失也尚无切实证据,就算您心有怒火,也需顾忌她诰命夫人的身份,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且大肆屠杀是残暴之举,恐有损您的声望”
杨应龙哈哈大笑,“映雪,你忘了,我醉了。”
洛飞羽瞠目结舌。
醉个屁啊他从没见过有人比他还会睁眼说瞎话啊
杨应龙道“包围张家的,是田家的兵;要我严厉处置张家杀鸡儆猴的,是我的爱妾。我醉得一塌糊涂,伤心悲愤,冲动下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怎会知道。”
洛飞羽心中焦急,忙给他身后的田雌凤使眼色,想要她劝阻两句。田雌凤却脸色惨白,根本说不出话。
洛飞羽无法,只好堵在杨应龙前面,恳求道“请将军三思”
杨应龙居高临下瞥他一眼,语气危险“你要违抗我的命令”
洛飞羽低着头,身体纹丝不动。
杨应龙阴冷盯着他,缓缓道“我以为你跟了我这么久,应当最明白我的心思。”
洛飞羽额上有汗。
他决不能放任杨应龙在此大开杀戒,但凭他一人之力,尚不足以扭转局势。
他的眼神落在了田家的兵卒身上。
洛飞羽深吸一口气,大声道“狡兔死,走狗烹,您今日血洗张家,明日六姓就会血洗田家。您当真半点不顾及同田夫人的情分吗”
这话一出,田家麾下的土兵顿时齐齐色变。
杨应龙眼睛眯起,一字一句恶狠狠道“你竟当众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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