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没在柳祠站多久, 他只是偶然起意, 想一探柳惊霜的秘密,如今听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柳惊霜不是个简单的人, 这番话许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无花对自己的忍术很有自信,但同时, 他也深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骗过你的敌人, 首先要骗过自己人。
风四娘是个直率的性子, 这种人很适合作为“信息”的发散人, 所以哪怕她们所谈的这些, 除了夜风, 可能再不会传入第三人的耳朵, 但无花还是并不完全相信全部的内容。
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默默往回走。
霸刀山庄占地不小,仆从却很少, 仅仅足够将庄子打扫敞亮,好像这里的主人并不需要任何人伺候。
所以这山庄的夜也安静得出奇。
鹰扬谷里回荡着淙淙流水击石的声响, 有那么一瞬, 让人恍惚错觉那是自天穹倾泻而下的月光有了声之形。
无花的脚步在房门口顿住。
他微微抬头,看到自己的房间屋顶上,瘫着一条四脚朝天的人形。
风四娘千杯不倒,洛飞羽却只是表面功夫, 他喝得快、倒得更快。
今夜他喝了两坛竹叶青, 酒劲一上头哪还管七荤八素, 反正整个霸刀山庄都是他的, 他爱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
无花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会不会又是套路。
他静静在屋檐下观察了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房顶上那人醉得有如一瘫烂泥,一条手臂斜斜搭在向下延展的瓦片上,好像一翻身就会从屋檐上狼狈滚下来。
明澈的月光透过他高挺的鼻子,穿出一点莹莹的微光,衬得那张脸就像玉石雕就的一般。
夜风寒凉。
无花迟疑了一下,飞上屋檐。
他俯身下来,脖子上挂的佛珠随着动作掉了出来,发出一阵极轻的珠玉之声。
无花下意识捉住了佛珠串,免得它砸在洛飞羽脸上。
洛飞羽睡得很熟,对他的接近没有任何反应。
无花终于确信,这人是真的醉了,醉到全无防备的那种。
他为自己刚才的谨慎感到好笑,又愈发觉得柳惊霜此人古怪。
柳惊霜到底知不知道她引了怎样的一个人到霸刀她若真的了解自己,怎敢公然在他面前做这等满身破绽之态
无花沉默了片刻,礼貌且矜持地唤了一声“柳庄主”
洛飞羽哪会回答他。
月色下,耳边只有不尽的流水声,和洛飞羽深沉绵长的呼吸声。
无花本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本想直接站起来的,但心里这么想的时候,身体却居然没有动。
他思考着,也许这也是一种试探,是一种考验;任何一个温柔有修养的男人,都不该放任一个酩酊大醉的女孩子在房顶上吹一夜冷风。
他成功说服了自己,然后抱起了洛飞羽。
他还记得柳惊霜的房间在何处,离这里并不太远,也不算太近。
柳惊霜喝成这样,却不去她自己的房间,偏偏来他这里,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耐人寻味。
无花只打算将柳惊霜好好送回去,然后当做今晚什么也没发生,没看见听见过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把洛飞羽抱回了房间。
弯腰把人放在床上的时候,无花犹豫了一瞬,还是尽可能放轻了动作,在不弄醒他的情况下托着对方的后脑勺把他放好。
做完这一切,无花缓缓舒了口气,准备离开。
正在此时,那本该睡得比死猪还沉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洛飞羽满眼盛着狡黠的笑意,笑吟吟望着他。
无花全身的动作猛地僵住,身体定在弯腰俯身的位置,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说点什么的可这一瞬间,他完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被抓包的尴尬,他僵硬着和床上的洛飞羽对视,喉结不自禁上下滚动了一次。
很快他就发现,这并非捉弄,因为洛飞羽仍然醉着,这人好像根本就神志不清,只会这般傻兮兮的望着他笑。
无花没由来松了口气,试图缓慢撤回托着对方脑袋的手抽身。
突然,他的脖子被一股大力拽了过去,无花惶然一惊,只顾得上匆匆撑住身形不栽倒。
紧接着,对面那人就带着一身酒气,吧唧一口亲了上来。
光亲上来还不够,还特别不要脸的嘬出了一声在安静的夜晚显得特别突兀、特别大声的“啾”。
无花“”
啵完之后,洛飞羽心满意足咂了咂嘴,捧着和尚的脑袋傻乐了一会儿,然后圆满合上眼、翻个身,自顾自睡觉去了。
无花“”
他的脸在刹那间腾地红透。
他后知后觉回神,像触了电般,惊恐向后狂退数步。
无花手指难以置信摸着自己的嘴唇,目瞪口呆之际磨牙切齿,磨牙切齿之余恼羞成怒,恼羞之怒后还还有点茫然回味。
他居然居然被个喝醉的女流氓给占了便宜
这人、这人简直在找死
他看到柳惊霜无意识扭过头来,雪河毛茸茸的白色貂裘堆在那团酒意浓厚的脸颊上,柔软的貂毛挠得人心直发痒。
无花愣住了。
几息后,他呼了声“阿弥陀佛”,夺门而逃。
凉夜的风令他清醒。
他的头脑渐渐冷却,终于在快抵达自己房间时,找回了一点清明冷静。
冷静过罢,就是心底一阵入骨的寒意和后怕。
他向来沉着自持,从未如此失了方寸过以他的武功,根本不可能被旁人忽然勾住脖子近身而没有触发本能的防备。
换言之,不可能有人能在他清醒的情况下,做到对他“占便宜”这件事。
柳惊霜做到了。
无花不知道,纵使记忆被覆盖了,几十年留在身体里的本能还是改不掉的,他潜意识里本就对洛飞羽没有防备,所以洛飞羽能得手,完全合情合理。
可这对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来说,就很不合理。
他今晚能被柳惊霜出其不意强吻,明日就有可能毫无防备死在这个人刀下。
无花又一次感到柳惊霜的深不可测。
好像同柳惊霜牵扯到一起的事,就全都透着奇怪,连他自己也莫名变得奇怪起来
他又想起刚才的亲吻。
“”
无花骤然在风中打了个抖。
试想换做旁人对他做这种事,譬如那风四娘,他还不当场一刀送对方去见佛祖
可他刚刚不但没杀柳惊霜,还自己夺门而逃。
夺门而逃
那柳惊霜虽相貌没话说,心机手段也相当优秀,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样子更是夺目可那人举止太过粗鄙放浪,不堪入目,简直流氓
这般粗莽还倒贴的人,他该嫌恶鄙夷才对偏偏是柳惊霜做这事,他就并不讨厌,还适应良好,好像本就应该如此。
这认知,让无花陷入更深的纠结。
他为何会有“本该如此”这种想法
他确信自己真的从未见过柳惊霜,因为这样的人,他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的。
他怀疑今夜听到的“秘密”究竟有几成真假。
一个人一旦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会连整个人生都一并怀疑起来,这是很危险的状态。
无花出于本能趋利避害,强迫自己不要继续这种危险的想法。
倘若他踏进了这个泥沼,很可能就中了柳惊霜的圈套,再也跳不出迷雾了。
杀人诛心,如果这是陷阱,那柳惊霜此人,远比任何敌人都可怕。
轻描淡写的三个照面,对你说的话加起来也就二三百字,就能让你怀疑自己过去几十年的人生是不是虚幻的,你说这人可不可怕
无花下定决心,今夜过后,无论如何不可再对柳惊霜掉以轻心。
不能再给她任何近身的机会
他回到了客房,刚准备迈步进去,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逃出柳惊霜房间时好像忘了带上门。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那种流氓,吹吹风受受冻也好。
可
无花鬼使神差的,就觉得有点不妥当。
柳惊霜万一是真醉敞开大门睡觉,全无防备,若被贼人趁虚而入就算退一万步,被人看见了也多有不雅宿醉加寒风,醒来必要吃些苦头。
无花忽而长长叹了口气。
他搞不懂自己了。
只是被柳惊霜亲了一口,怎么想也该是柳惊霜吃亏,他到底在慌个什么
他可是被冠以妻绝妙僧之名的和尚,该担惊受怕的是柳惊霜才对吧
无花不肯在这件事上认输,他自认行端坐正、胸中坦荡,不就回去扫个尾吗他好好去把门关了,若明日那人酒醒拿他被吓跑之事揶揄他,他还能装作无事发生,咬定柳惊霜是在做梦。
他这么想着,就痛快轻功飞了回去。
无花为自己的“滴水不漏”非常满意。
房门还是如他走时那样敞着,他静悄悄走近,去关上它
伸手的瞬间,他怔在门口。
床上空无一人。
柳惊霜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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