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时迎面打来的风都掺着渗骨的凉意,沈清玉拢了拢斗篷,被冷风吹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沈承言和沈清雪亲来相送,二人一个稳重可靠,一个秀致清雅,都眼含笑意地与她颔首作别,沈清玉是棉袄外再套毛皮斗篷,裹得像个圆球儿,沈清雪瞧她这幅憨拙的模样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马车行的远了,沈府才慢慢合上了大门,沈清雪想起适才一家人用饭时沈承言说的太子妃生辰宴的事,便好奇地出言打听。
“往年都不见大办,怎的今年如此兴师动众?”沈清雪掰着手指头数着太子妃宴请的人家,“都说太子妃娴雅明淑,是个人品绝好的,我往年就是见也只是远远看上一眼,没成想今年就能与她说上话了。”
沈承言侧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敛眉肃色道:“太子妃乃一国储妃,非你我所能议论,祸从口出,若进了宫还是这副模样,就是给家里招祸。”
“我知道了知道了。”沈清雪不耐地拖长语调应声:“我只是觉得新鲜,你别念叨我了。”
沈承言面露无奈,本是想往书房温书,见她如此,便转步去了年氏房中。他这姐姐自幼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活得恣意娇惯,心里头装的事儿也少。他近来托庇于国公府办了几件差事,对朝局看得越发明晰,太子妃此时广宴各府女眷,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家与诚国公府素日对太子一系都是避之不及,如今世子生死未明,只怕有人要趁此时机大做文章了。
年氏正坐在侧间儿选花样子,见自家儿子来了,不觉露出满面温柔笑意。沈承言拱手一礼,便坐在了年氏下首。
“怎么,瞧你这模样,是有话要与母亲说?”年氏教人收了满炕的针线,屋里头一时只剩了母子两个。
“儿如今办差学习,四处走动,所见越多,行事便越是小心,往往都要再三思量,也渐渐明了父亲往昔之愁。”沈承言起身,再施一礼方道:“母亲素来疼爱我与大姐,可如今之势不容我们做天真稚儿,过些日子就是太子妃生辰,到时大姐也会应邀前往,儿不敢议论天家之事,可这宴席实让儿不能心安,素闻国公夫人规矩森严,其身边的嬷嬷也是经了事的,还有这么些天,不若咱们便请了那嬷嬷来教导大姐一二,以防大姐稚子心肠,为人所欺。”
年氏见儿子一板一眼的模样,失笑摇头,忙让他坐好吃茶吃果,她倚在炕几上思量了片刻,也觉儿子所言有理,往年她对女儿确然溺爱太过,其心性单纯,恐应付不了那许多机心算计。
“也罢,这些事都听你们的就是了,一会儿从我这儿散了,同你父亲交代一二,我这里再遣人说项。”
沈承言应了声是。
“现在母亲出去走动的不多,外头的事知道的少,有什么事关咱家的,你就与我说说吧。”
沈承言也不再绷着,索性慢悠悠喝了口茶,拣着能说的说上一二。
“太子实不好相与,为何……”年氏话未说完,沈承言已知其意,便将此事与母亲说了通透,省却今后许多麻烦:“父亲现任侍郎,朝中人脉甚广,身居高位,自然十分惹眼,太子虽是储君,却也只是臣下,皇上不会希望看到自己春秋正盛,儿子却已经权据一方。下头人的争斗,上面虽不至秋毫皆察,可大约都是清楚的。太子一系已有颇多实权之人,若父亲再依附太子或模棱两可,那首先招的就是圣上的眼,六部乃重中之重,太子拱上去一个尚书已是皇上睁一眼闭一眼了,若再来个侍郎,那才是让皇上连觉都睡不好,到时……”沈承言微微躬身,低声道:“到时皇上不会处置自己的儿子,却要先拿父亲开刀了。”
年氏听得心惊,往日里她也不是一点儿不知,一点儿不想,可猛然听得这般不是生就是死的话,她也是心头急跳。
“世子爷手握兵权,心里却是极明白的,正因他心中明白,才能屡得赏赐,另养家兵,国公府太夫人私心甚重,皇上未必不觉,若世子果听了祖母的为太子鞍前马后,诚国公府不会有今日荣华。父亲与世子爷走的是同一条路,两家互相帮衬,另添许多随从之人,这才能几方制衡,若此平衡打破了……”沈承言直直看向年氏:“那咱们家此后会更加艰难,直到新的平衡出现,几方相互掣肘,方有一夕之安。”
年氏思忖良久,讷讷道:“既然皇上心里都明白,何故要为难咱们这些……”
“母亲。”沈承言近前握住年氏冰凉的手,用只有母子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治国若论棋,皇上要治理天下,平衡权力,教养皇子,收服臣工,不管是我们家还是天潢贵胄,皆为棋子,一步走错,不会有人为我们筹谋,若不再得用,自然有更加趁手的,臣子是用不完的,若然没本事留在自己该留的地方,就只有弃子出局的下场。”
这番话是年氏未曾听过的,沈承言知道父亲虽然会与母亲说些要紧之事,却不会将这些话说得这般透彻,他今日所言已是违了礼数,说句大不敬都是轻的,可内宅乃是非之地,若被人有机可乘,那才是祸患之源。所幸母亲心中有数,行事有度,他才能将这些利害讲给母亲听,其中虽略有不实之处,却是为了让母亲更加谨慎,只有心中存了畏惧,行事方能小心。
这会儿再谈起给沈清雪请嬷嬷的事,年氏显然用心得多。
“咱们家现在是不是危险了?”
沈承言知道母亲会有所觉,斟酌再三道:“世子爷昏睡不醒,已有许多人蠢蠢欲动,欲分其利以肥己身,父亲为何忍痛将三妹送入国公府冲喜,母亲心中应当明了。若世子爷醒转,那一切大有可为,平衡之势得保;若世子……那我们沈家就是独挡其力,虽仍有盟友,却各怀心思。太子终究是太子,到时他没了顾忌,我们沈家若不依附,就只能小心再三地躲开那些明枪暗箭。父亲为官多年,终究……终究会有几分把柄,一朝掀开,只恐伤筋动骨。”
年氏胸口发闷,良久叹道:“朝局母亲不懂,只能尽力整治内宅,不给你们添乱,请教导嬷嬷之事稍后我便遣人去说,你们父子俩有什么事儿与我通个气儿,这个时节,咱们都得小心。”
从正院出来,沈承言合掌呵了口气,身后的长随忙忙递上手炉,沈承言接过,心里头还在转着太子,世子并他们沈家之事。其实方才与母亲所言不过冰山一角,仍有话未曾说透,不过那些就不是母亲能听的了。太子如今是疯魔了,总觉自己是嫡长子便这般狂悖行事,皇上虽则还耐心与他周旋,不过是因为下头的皇子尚未有制衡之力,再过几年,等龙子龙孙都峥嵘露角了,那才是太子该惊该慌的时候。打趴下世子和他沈家算得了什么,真能握了重权,忤逆篡位才是他的能耐呢。且不说情势不允沈家立于太子一侧,便是情势允许,他心中也是不屑的,那样一个嫉贤妒能,刚愎自用之辈何能为君为上?其狭隘阴毒之处,实教人难与之为伍。
回了国公府,沈清玉便闻白氏与钱老在北院候她,算算时辰,这会儿也不是该诊脉看症的时候,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天寒地冻的,她再往白氏那儿跑一趟。
进了屋子,融融暖意扑面而来,春兰夏荷忙忙地迎了上来为她打帘除衣,沈清玉瞧她们二人皆是一脸喜色,讶然问了几句,春兰上前一步道:“今日我与夏荷遵少夫人的命在内室照看世子爷,忽然听着世子爷喃喃说了几句话,我就让夏荷先看着,自己往夫人院里去禀报了这事。”
沈清玉先是一喜,脸上的笑掩也掩不住,好歹辛苦了这些时日,总不算白费力气,而后便是一惊。春兰见她笑意微敛,面色也变了变,知意道:“您放心,奴婢省得利害,外头就是打听了咱们北院请了钱先生来,也是不知根底的,夫人适才已放了话出去,说世子爷情形不稳,需每日在屋中药浴治疗,不见外客。”
沈清玉放了心,接着便赏了春兰二人一人一个分量十足的荷包,两个丫头笑得像朵花儿,吉祥话不值钱似的一句一句往外倒。
等身上的寒意散了,沈清玉方提步往卧房去,钱老和白氏都围在·床·边,白氏不时地用帕子拭泪,喜极之形全显于·色。
“今日世子爷已好了许多,对外界刺激反应加大,甚至偶有呓语,看这样子,是要醒来的征兆了。”钱老捋着胡子,笑得眉眼舒展,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几岁,沈清玉忙不迭坐到床边去瞧,不知是心念作怪还是当真如此,郑锋的气色仿佛是好了许多。
“我的儿,这可都是你的功劳,母亲该谢过你的。”白氏眼中泛泪,沈清玉亦十分动容。她这些日子在郑峰身上用了太多心思,纵然时日尚浅,也是颇有感触的。
钱老问了几句日常照料的事,沈清玉回忆着一一说了,还说了她每日要给郑锋念上两个时辰的书,都是他旧日里读的写的,连同批注都念了出来。钱老不住点头:“想是少夫人心诚,说的话多,又涉及往事,再加世子爷身子日渐好转,方有此功。”
白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管感激地盯着沈清玉瞧,沈清玉笑的脸都僵了,被白氏这般瞧着,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白氏瞧她一身孩气,稚纯可人,那双眼清的能映照人心,心里更是疼爱。她见这丫头第一面就心里喜欢,如今看来,可不就是与他们郑家有缘,与她儿有缘?
沈清玉自谦推辞的话顶着两双感激感动的眼就这么咽了下去,其实原本就是瞎猫碰了死耗子,她念书给郑锋听多半是闲来无事,念书之外,她更多的是与他唠叨,家里的事,心里的事,外头听来的事,都往他耳朵里头灌,难不成他就是因为她的啰嗦才好转的吗?再者,她想郑锋能好得这样快,应当是钱老那些药材和平日针灸之功,她这么点微末功劳就被捧到了台子上,只差燃两根香把她供起来了。
最后沈清玉实在被夸得心虚,笑都是干笑,好容易送走了两尊大佛,沈清玉便往屏风后沐浴更衣。春兰站在屏风外,将这半日家里头的事都与她一一说来。
一出了屋门,寒风就如刀子一般往人的骨头上刮,白氏和钱老的喜气都敛了起来,二人一行走一行沉思,待到了四下皆静之处,钱老方道:“这几日我就守在北院旁边的院子里,有个什么都能照应得到,少夫人虽然年岁小,却很有成算,夫人不必忧心。”
白氏呼出一口白濛濛的热气:“越是这时候我心里头越放不下,总是怕有人忽然来那么一下让我们娘几个防不胜防。”
钱老心里同样不安稳,只是如今谁都不能乱。他笑起来,特意寻了高兴轻松的话来说:“方才诊脉,又问过那几个侍候的丫头,老夫也不能不感叹少夫人的用心,要说还是夫人行事英明,迎了这样一个心善的福星进门,这才是一家子的福气。”
说起沈清玉,白氏的面色也缓了缓。当日冲喜之事她还担心儿媳心中有怨,差了唐嬷嬷去看顾,谁知儿媳虽然未曾全然放开,却是个心里明白,行事磊落的好姑娘,她这儿子交到儿媳手里,整日里过得比她这个做娘的还要滋润。儿媳未嫁过来时,她也是精心照料的,只是这一大家子的事堆在头上,里里外外不少主意要寻她拿,到了儿子这儿,她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往日里有钱老的丸药作保,儿子也只需多喝些鱼汤肉汤就能度日,像儿媳弄得那些个菜肉糊糊费时费力,喂起来又是麻烦,有个什么不对付的侍候的人还要担责任,下头人终究是差了些心意,忠心是有,却不敢胡乱地出主意。如今倒是好了,小厨房建好后,儿媳变着花样儿地煮肉汤米汤,前儿个宫里赏下来的橙子果子都被儿媳挤成了汁儿,和儿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新鲜。老嬷嬷看了回来一个劲儿地说少夫人可真是糟蹋东西,可那眼里头的高兴欣慰却骗不了人。小姑娘的真心她们都瞧着看着,无不动容。堪堪几日,儿子的身体便好转许多,她与钱老岂能不知这并非全是儿媳的功劳,只是小儿讨喜,他们心中疼爱感激罢了。
在浴桶里泡了好一阵子,被春兰扶出来时沈清玉的脸上都是一片暖暖的熏红,蔣妈妈端着一碗栗子红薯糖水进来,拿了银勺慢慢喂给她喝。夏荷拿着烘得温热的巾帕给沈清玉擦头发,春兰便去寻了新来的李婆子说话。
屋里头温暖如春,沈清玉伏在引枕上几要睡着了。夏荷可不敢让她这么湿着头发睡,便寻了春兰的事来打趣:“您瞧春兰姐姐急的,这可是来了个救星帮手,今后那二位嬷嬷可有的忙了。”
沈清玉眯着眼笑,梁国公府送来的这两个嬷嬷虽然至今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可二人那般刻薄和拿规矩压人的劲头却着实让人厌烦。往日里沈清玉肯退一步,那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而今她没有不得不退步的地方,谁都休想要她退一步,两个奴才就想压她一头那也是打错算盘了。
“那些个闲篇儿您都不必理会,自有我和唐嬷嬷去应付,李婆子来前已受过夫人教导,明白自个儿的职任,这院子里头的人也该好好闹上一闹,不闹如何能看清人心。”
沈清玉听蔣妈妈说的轻松,不由笑道:“那我就躲个懒,全托付给妈妈了,不过再如何,您也不必以身犯难,总不值当。”
蔣妈妈摸了一把自家姑娘滑溜的脸,见她可爱温软的模样,一颗老心直直化了一大半儿,到底是自个儿看大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怎么为她都是心里甘愿的,当初能走的时候她选了留下,可不就是因着这妮子这般会撒娇?她一生无子女,说句托大的话,早把姑娘当做自个儿的儿女了,如何照料都嫌不够,怎会有厌烦的一日呢?
好容易头发擦好了,沈清玉撑着眼皮漱了口,正手脚并用地往·床·上爬,便闻人来报:“五姑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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