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东宫的生辰宴,目下也并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沈清玉踏出院门,她便关了院子,一心一意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这日主仆几个围在一起同蔣妈妈学做点心,旁的还好,只成模时是一色儿的东倒西歪,不成样子。沈清玉捏着自己手心的面团,再看四个丫头做好的,一时笑得两眼弯弯,扯着蔣妈妈的袖口道:“妈妈瞧,我做的可不是最丑的,你可不许再说我了。”
蔣妈妈笑着摇了摇头,吩咐人把面案馅料都收了,不教她们糟蹋东西:“是啊,咱们姑娘不必学着做,会吃就罢了。前儿蒸好了一屉的点心,我一眼没瞧见,姑娘就一人吃了半笼,后头中午煮好的佛跳墙是一口都没吃下,咱们姑娘可不能这么吃了,多几日的功夫啊,手背上的肉窝儿都出来了。”
沈清玉厚着脸皮伸出手来,笑嘻嘻道:“哪有啊,人家还是十指纤纤呢,您前儿还说我长身体呢,我都觉得近来身子好多了,身量也高了不少。”
蔣妈妈摸了摸沈清玉温软的小脸,看着眼前修剪齐整,秃秃平平的指甲,暗自叹了口气,好容易养的一把子指甲一下子都剪了,姑娘是半点都不可惜,整日里笑呵呵地度日,她心里是当真没有苦累的时候吗?还不是打小儿就学着认命,学着弃了那些已失去的,护着能保住的,这么一年又一年,便迫着自己无论在什么日子里头,只要能忍,就好好儿地经营,如今北院这一亩三分地被姑娘护着养着,成了一小片乐乐呵呵的桃花源,外头多少恶意陷害,虎视眈眈,都尽拦在外头,说来总算熬了多半过去,如今世子醒转有望,只盼着天可怜见,让她们姑娘的福气早些来吧。
屋中说说笑笑,唐嬷嬷从外头回来,便去茶房捧了茶盘茶盅来,白氏那里得了今年外邦进贡的新茶,拢共也没多少份儿,皇帝念着郑锋,下赐国公府,白氏得了些,半分没留,都遣人送来了。
茶香氤氲,入口清淡,回味微甘,平日里无事品着倒是极好。沈清玉教她们都坐了,主仆几人一起尝了个新鲜。
喝了茶,唐嬷嬷借着收整茶盘的功夫把四个丫头都遣了下去,沈清玉见她有话说,便也认真地整了整衣裳,听她慢慢道来。
“今儿个往夫人那边回事时听见沈府来人传了信,说是少夫人的姐姐不慎着了风寒,如今闭门养病,往后都不能随意走动了。”
沈清玉愣了一愣,思量片刻,因说:“这也好,母亲心里明白,传信来也是教娘放心,母亲那头儿既拿了主意,咱们也不必胡乱猜度了。”
唐嬷嬷点了点头:“夫人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宫里头到底动了心思,沈家夫人这样防备,也不知能不能顶用。”
沈清玉想到自己那长姐的性子,一时也有些拿不准。说白了,沈清雪是被娇惯坏了,面儿上看着仿佛是明理知事,又疼惜弟妹,可究其根本,却是披着良善的皮子,连她自个儿都骗进去了。如今太子妃恐是拿捏住了沈清雪的心病,引着她往太子那一头儿靠。年氏极疼这个女儿,现下看来是翻不出什么大浪,谁知将来如何。
沈清玉笑笑道:“只看大姐能否转得过弯来,咱们再看看吧。”
说罢了这事,唐嬷嬷趁便将二皇子府的事说了:“听说二皇子妃病重了。”
沈清玉着实有些诧异,她想起庄氏的模样精神来,奇道:“才几日的功夫,如何就病重了,是什么病?”
“说是自来身子弱,一直没断根儿的,这会儿不妨吃了些冷茶,后又用了冷热相冲之物,晚上睡觉又不小心着了风,这才一下子发了起来,断断续续地折腾了三两日,一直都没见好。”
沈清玉在这里皱眉,不妨唐嬷嬷凑近了些,低声儿道:“说来这些着冷着热的病症最是说不清的,高门大户里头多少都是因为这些没了命,老婆子也不敢胡说,就是觉得太巧了些。”
沈清玉扯过一个浣花软枕抱在怀里,讷讷道:“那……”
“二皇子府那边都在备事,估摸着是不中用了。”唐嬷嬷说着斟过一盏玫瑰露慢慢地劝着她喝下,见她好些才道:“若那边过不去了,咱们这里也难免折腾,多少都是要去看一眼的,院里头也得素净几日。少夫人没多见过这些,老婆子便托个大,一力替您打点好了,您只管好好儿地,莫教人冲撞了便是。”
沈清玉一下子便笑了出声,唐嬷嬷不知缘故,也跟着笑笑,说道:“老婆子不知说了什么逗了少夫人笑,这可是该赏的。”
沈清玉把果子盘往唐嬷嬷手边推了推:“我只是觉得我当是这天下最轻省的太太夫人了,事事都有妈妈们帮我办得妥帖,我也只剩下高坐堂上,琢磨吃喝了。”
唐嬷嬷正色道:“这可是折杀老婆子了,您是我们的主心骨儿,有您在,我们办事才有个出处和章程。我们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见过了,做事有旧例,行事也轻便。老奴托大说一句,少夫人的年岁还是个孩子,咱们大齐寻常人家十·八·九出阁的也有呢。再过上几年,少夫人见得多了,什么事还不是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会儿我们这把子老骨头还中用,就好好地侍候主子,这才是我们主仆一场,彼此不负。”
沈清玉动容地点了点头。从她嫁进来,除了在外头见些为难算计,其实并未真正落到她身上来,她能在这院子里过得这样轻松,白氏在背后不知承了多少事。还有这些老妈妈和亲信丫头,个个把她放在心上,若这样还要怨天尤人,那也实在不知足,她素来看得开,不管前头还有什么等着她,只要家里头好好的,出了北院,她也不怕旁人。
“过几日夫人就要教绣娘来量身制衣了,少夫人的身量高了些,长得越发好了,夫人那儿寻出不少好料子来,咱们好好做上几身,鲜鲜亮亮才好。”
沈清玉还未答言,就听蔣妈妈道:“前儿个少夫人还把旧日里没上过身的衣裳给了林姑娘几身儿,这回做衣裳,给她也做两件新鲜的,我瞧着她背过人去总也没个笑脸,到底是宗族都没了,面儿上无事人一般,心里不知有多苦呢。”
说起林家,三人都是唏嘘,沈清玉便问起剩下的林家女眷如何了,唐嬷嬷无事时打听过几句,闻言道:“说来总比那教坊司里头好,从此虽说是奴婢之身,到底从前不俗,有那怜香惜玉的赎了回去,只要肯认命,也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沈清玉才点了一下头,就见春兰风风火火地进了来,拧着眉道:“外头不知来了个什么郡主,说话就要往咱们这里头闯,何公公带人把她拦下了,这会儿还僵着呢。”
一语未了,夏荷也匆匆跟了进来:“说是晋王的嫡次女永宁郡主,今随了其兄入朝觐见,前些日子方到了京里,不知怎的,偏要见您一面,是太夫人身边的嬷嬷跟着来的。”
唐嬷嬷知沈清玉并不知道这些人,便道:“晋王是早些年封下去的异姓藩王,素来亲附朝廷。永宁郡主幼时随父兄入京,因着太后喜爱,一直养在膝下,长到了十二三岁上,太后病重去了,才随了长兄家去,算来也隔了数年。她早些时候来过咱们家,和太夫人那儿走得亲近,咱们家里头的四姑娘,五姑娘都不怎么与她往来,郡主因身份贵重,皇上皇后疼爱,性子难免骄纵,能让她敬怕的人屈指可数,只每每瞧见咱们家世子爷,都不敢高声呼喝,从没敢在夫人和世子跟前儿摆过郡主的谱儿。”
沈清玉心里头有了数,分神去想难不成郑锋是个活阎王,把人吓得大气不敢喘,或是……或是那郡主女儿心性,不愿在他面前摆架子罢了。她下意识瞧向唐嬷嬷,张嘴要问,才觉自个儿动了傻心思,便转了个方儿道:“郡主如今可议亲了吗?”
唐嬷嬷半辈子在深宅大院里挣扎,看了沈清玉的神色,听了她的话音儿,心里就明白她想问什么了,心里头不禁好笑,又疼爱这个懂事讨喜的小姑娘,因说道:“她这时候入京,想就是为了议亲的,老奴这就差人去寻夫人来,有夫人在,总不会教这些没来由的人欺到您的头上。”
沈清玉教唐嬷嬷瞧得不好意思,便撒着娇催她快去。唐嬷嬷笑着去了,沈清玉才敛容道:“一会儿蔣妈妈带着冬梅丛月并何公公几人守着世子,万万莫教人闯了进去,外头让唐嬷嬷跟着,再把芷萝一并叫来。咱们不知永宁郡主打得什么主意,可总要防着她身边那些奴仆,尤其是太夫人那边的嬷嬷,不能教她们浑水摸鱼,做出什么事来。”
蔣妈妈知道里头的厉害,太夫人差了嬷嬷过来恐不只是引路,她们这儿紧防着还来不及,何敢懈怠。
堂屋里头燃了几个火盆,丫鬟来往上茶上果,展眼便见软帘掀起,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柔媚袅娜,身材俊俏,举止爽落,有大家之风。沈清玉上前与她见礼,永宁郡主也不抬眼,任由侍从把斗篷脱了拿在一边,才淡淡瞥了她一眼,冷声道:“少夫人可教我好等,前儿入宫时,在皇后娘娘门外都没让我稍等片刻,到了你这儿规矩反大起来了。”
沈清玉挑了挑眉,也不接她的茬儿,只看向她身边的嬷嬷:“郡主身份贵重,行事自然不必再四思量,可嬷嬷是办事办老了的,怎么也不知提前来说上一声,我们也好早早地准备起来,免得怠慢了郡主,说来约莫是嬷嬷上了年岁,越发糊涂了。”
周嬷嬷被这么说到脸上,偏生没法当着一屋子的贵人发作回去,往日里在太夫人跟前儿,哪个不是赶着来巴结,今日这么一出儿,她心里恨得什么似的,只好牢牢记下,来日寻机还报。
沈清玉也不管周嬷嬷心里是怎么想的,说了声“请”后便径自转身往里去了。太夫人今日这样伙着外头人给她没脸,让她为难,她也没必要上赶着把自己的脸面赔给旁人踩。
永宁没料到她竟敢就这么晾着自己,侧首看了周嬷嬷一眼,嗤笑道:“要说长辈跟前儿侍候的,就是猫儿狗儿都要比小辈金贵,今日这事是我偶起了兴,央着周嬷嬷带我来的,你心里有什么只管冲我说,何必给老嬷嬷没脸,也显得你不尊重。”
沈清玉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这么个人,说来也是金枝玉叶,在太后跟前儿待了几年,照理说,人情世故是该明白的,自己并没欠她,她一进门就先来了个下马威,本就是极失礼的事,便是皇上嫡亲的公主,也未见有她这般跋扈,想好的虚与委蛇,相安无事派不上用场,沈清玉也不打算做小伏低,今日低了头,就还有明日,后日,但凡自己且退一步,那些不知好歹的就要踩上来了。
“既是郡主之过,那倒也无碍,您请坐吧。”
永宁一拳打在棉花上,心火“呼”得一下就蹿了上来,沈清玉看了她一眼,道:“我与郡主往日可有冤仇?”
永宁被问得一滞,又想到从太夫人那儿听来的话,这人刁钻乖张,不是个好相与的。她皱了皱眉,看见沈清玉一双眼冷冽如冰,心里一颤,那股火儿莫名就不敢发了,半日,淡声道:“不曾。”
沈清玉点了点头:“那郡主便坐吧。”
永宁被仆婢簇拥着坐了,呷了两口茶,心神也定了下来:“听说少夫人赎买了武阳侯嫡女,往日只听说这女子是个不驯父母的,究竟也不知根底,今日既来,不妨看上一看,聊作消遣。”
“不知郡主想要见她,我已派了她一件要紧差事,这会儿还没归府,再说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见与不见有什么要紧。”
永宁一噎,转眼见芷萝就要打帘出去,便厉声喝止:“做什么去,难不成是给谁通风报信吗!”
芷萝听言,便回转身来,垂首侍立,沈清玉道了声“你去吧”,芷萝便不再理会旁人,快步地走了。
“郡主也太多心了,那丫头不过是下去传些点心,备些日常之物,何来通风报信之说。您不必草木皆兵的,安生坐着品茶吃果岂不两相便宜呢?”
永宁冷笑:“你也不必与我绕弯子,我今儿个来是瞧瞧郑家大哥的,别后这么些年,总也没见,如今郑家大哥遭了这样的难,我总也得帮扶一二。”她说着招了招手,后头一个默默无言的妇人走上前来,永宁因说道:“这是我王府里寻常看诊的女先生,医术极好,见识广博,旁人看不到,看不了的,她都能有办法,我既来了,就不是白来的,整日里死守着有什么意思,能想法子帮着人才是真的尽了心力。”
沈清玉用帕子掩了掩嘴,若真的是为了郑锋好,她自然无不遵从,可凡是与太夫人牵扯上干系的,她是丁点儿都不敢碰,何况钱老医术已足,实无需冒这样的险。
唐嬷嬷适才已传了话去,算着夫人将至,心下稍安,便先开了口道:“老奴逾矩,多一句嘴。”
沈清玉点了点头,唐嬷嬷才接着道:“郡主几年没来府里,家里的太夫人也是念得紧,都道您是个遵规矩,知体统的金贵人,老奴也一直深以为然。”
永宁旧日见过唐嬷嬷,知她本是白氏身边的人,又听她这样说话,面儿上便露了几分笑。
“今日您带了女大夫来给我们世子瞧病,原是极好的意思,只是眼下到底不便。”
永宁有些不耐,绷着脸打断她的话道:“有何不便,难道我会害郑家大哥不成?”
“郡主多心了,老奴何曾有这个意思,只是男女有别,现如今我们世子用着汤浴疗病,那药汤是熬了许久的,一旦泡上,得足足地泡够了时辰才好,中间儿不得有片刻的停息,郡主身份尊贵,又是未嫁之身,实不便接近,这位女先生虽是大夫,也不能逾了男女大妨。”
打从进来到现在,永宁的气焰一直都被压着,就是吵起来也好,她还能仗着身份问责,偏生这一院子的主子奴才都如此温吞,她说上十句,人家就跟听不着似的,不理不睬,该如何就如何,她自小娇惯,就是皇后太子都给她几分薄面,这会儿被落了面子,哪里肯依,何况她心里念着郑锋,更加不肯让步,便一拍木几道:“你们也不必糊弄我,哪里就这么巧了,我方来了,那里头就泡上药汤了。我还偏偏不信这一套,就是真的又如何,郑家大哥为国征战,能救得了他便是大大的功德,想来就是传了出去也不过是那么几个不通情理的说嘴,余者自然知道我是为了郑家大哥好,你们这样拦着挡着,不知都安的什么心,如此迂腐驽钝,迟早要害了他。”说着,便带了一众仆婢就要往里闯,沈清玉早早地吩咐人在门前挡着,一时谁都越不过去,只吵吵嚷嚷,闹成一团。
“我瞧谁敢动我一下,你们这些奴才可是不要命了?再拦着我,当心把你们千刀万剐了。”
听永宁骄纵如此,沈清玉彻底冷了脸,她也是头一回遇着这样以势压人,不讲情面的,就连太子妃都知道对着她不能硬来,这人倒不知凭的是什么。且不说今日是永宁寻事,只说郑锋至今未醒,功名未显,便要教皇上对他们一家礼待再三了。就是真的闹出了什么,最后也是两边劝解,绝不可能责罚她来让永宁消气,若然当真要她咽下这口气,受了永宁的欺辱,传了出去,说保家卫国的功臣之妇反要教一个身无寸功的郡主折辱,天下人都要为此寒心了。她素来不爱先招惹人,可被人欺负到头上,既不能躲,就只能迎,无需忍让的时候,她一点儿都不会让的。
眼见着永宁想上来拉扯沈清玉,唐嬷嬷和几个丫头往前头挡了,横眉立目地瞪着她,那些仆妇还算有些眼色,就是被永宁喝了几句,也只敢虚张声势地往前来,不敢当真伸手拉扯。
“郡主可想好了,此处不是晋王府,是京城的国公府,无论谁家都要有个规矩王法,您如此行事,该如何收场,到时也是不讲情理就能避过了吗?还请郡主住手,否则我只能不客气了,从此我们国公府与晋王府的梁子也就由此结下了,郡主当得起这个责任吗?”
“你别唬我,我堂堂郡主,还怕了你一个小小庶女不成?闹起来就闹起来,到时让人都瞧瞧,所谓的世子夫人是如何因一己之私害了保家卫国的世子爷的!”
沈清玉深吸了两口气,已不打算与她费唇舌,正待唤丛风进来收场,忽听一个清冷女声响起,压下这一片浮躁火气:“真是没个规矩体统,惊着了我儿,看你们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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