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裴延拥着沈潆入睡。她好像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眉头紧皱, 他伸手慢慢把她的眉心抚平。她的眉毛如柳叶一样, 又细又弯, 仿佛温柔一刀,能把人心挖下一块。
哪怕在梦中, 她的双手也是下意识地做着抵抗的动作, 似乎要保护自己,与人隔开距离。她清醒的时候还会尝试靠近他,但梦中绝不会。
这就是裴延判断她假意逢迎的证据。
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戒心太强了, 心防高高筑起,好像什么人都走进不去。但这样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他很想看看她的内心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今天提出要让她一起去西北,是临时起意,说出来的时候, 裴延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向来不是个公私不分的人,带着女人去战场,是他从前绝对不会做的事。他不知不觉间已被她牵着鼻子走, 但这种情况很危险,尤其是作为一国主将, 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弱点给别人。
他皱眉, 觉得不能再这么放任自己, 坐起来, 想要下床离去。沈潆却察觉到似的,攥着他的袖子一角,不肯松开。
裴延要去掰她的手,她却抓得很紧,再用力,就会把她弄醒。两个人一个醒着,一个睡着,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无声地僵持着。
最后还是裴延败下阵来,重新躺回她的身边。
他几乎要怀疑,她没有睡着。
沈潆慢慢地朝他那边挪了一点,直到那双有力的手臂重新环住她,她才松了口气。她其实没有睡熟,一个人睡了太久,陡然多个人躺在身边,还不习惯。也可能是今日太累了,累到极致,反而变得异常清醒。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不同于白日那种陷入情欲的热切,他似乎相当冷静。可他忽然松开手,甚至想要离去,她情急之下,只能抓着他的袖子。
在进侯府之前,她就知道裴延是个心志坚定的人,很难动摇。他一定是觉察到自己在她面前有些迷失了,才会想要离开,冷静一下。
但她不能任他离开。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势均力敌的,而是她依附于他的关系。她过得好坏,甚至生死,都取决于他。一开始,她就处于劣势和被动的局面,想要扭转这个现状,只能赌一赌这个男人的真心。尽管赢面微乎其微,但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两个人各怀心思,最后分别入睡,这一觉睡到了天亮。
裴延起身下床,沈潆跟着起来,帮他穿衣服。她小心地问道“侯爷昨夜睡得还好吗”
裴延低头看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嗯”了声。
“我母亲总说我睡相不太好。”沈潆镇定地说谎,“希望没吵到侯爷休息。”
她故意这么说,裴延也就全盘接受,反正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能跟她个小女子计较。等穿好衣服,他抬脚欲走,沈潆抓住他的手,抬头看他“您昨天答应我,让大夫看一下喉疾。”
裴延看到她认真的表情,想来她误会自己要离开,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两个人走到明间,明间的桌上已经摆好了各式的早点,易姑姑带着红菱和绿萝行礼问安。
裴延径自坐下来,沈潆以前都是一个人吃,犹豫了下,还是站到他的身边,准备给他布菜。
裴延直接拉她在身边坐下来。他吃东西没那么多讲究,每个东西都吃得津津有味,反而看不出他的喜好。开始他还吃得慢条斯理,等沈潆放下筷子,他忽然换了种风格,风卷残云地把东西都吃完了。
沈潆愣住,看着空空的盘子发呆,他这是不够吃易姑姑她们知道他在,还特意多准备了点。
裴延神态淡然地擦了擦嘴。这些东西太少太精致,给姑娘家吃差不多,他吃到嘴里都没尝到味道就进了肚子,还不够他塞牙缝的。他在军中的时候习惯吃粗粮,大口喝酒大碗吃肉,那些东西才能填饱肚子。不过他也不想再麻烦,凑合一顿算了。
他不说话,易姑姑她们都以为他是不苟言笑,也不敢像在沈潆面前时一样随意。
等用过早饭,李福家的过来了。
她在内宅守侧门,很少能看到裴延,有些激动。都说她在靖远侯府上做事,但主君长什么样子她都形容不出来。有也是远远地见一面,何曾这么近过。
裴延扫了她一眼,不喜欢她将自己当成什么新奇的物品一样打量。
易姑姑连忙将李福家的拉到旁边“你怎么来了”
“沈家把人送来了,就在侧门等着。沐晖堂那边发了话,说姨娘跟大夫人禀过了,直接让人进来。可那人有些奇怪,我喊他进来,他不肯。说谁请他来看病的,需亲自出去迎他。”
易姑姑皱眉,这是什么人,怎么还有这等破规矩。
沈潆却是认得李福家的,问道“易姑姑,出了什么事”
易姑姑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说道“姑娘,人来了,但是不肯进府,要姑娘亲自去请。”
沈潆想到陈氏说这个人脾气古怪,想来还是有几分真本事,才敢如此。她起身对裴延道“侯爷先坐着,我去一去就来。”
裴延猜测是她说的那个大夫到了,没想到架子这么大,还要她亲自去请,有些不高兴。但沈潆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留下红菱和绿萝,带着易姑姑跟李福家的走了。
路上,她问李福家的“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古怪的老头,骑着一匹骡子来。那骡子就拴在我们门外的石鼓上,他背着手四处看,旁人不知,以为是个贼。”
沈潆听这形容,的确是个怪人,只怕没那么好打交道。
等到了侧门,沈潆走出去,门外的窄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头骡子在那里原地打转,旁若无人地哼两声。
易姑姑左右看了看,问道“人呢”
李福家的傻眼了,奔到巷子口,疑惑道“奇怪,刚刚明明还在这里。怎么眨眼间就不见人了。”
易姑姑对沈潆说“姑娘,夫人这是从哪里找的人该不会是骗子之类的吧”
“谁说老夫是骗子”斜上方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吓了几人一跳。
沈潆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趴在墙头,好像在摘什么东西。他须发皆白,偏偏脸上光滑,看不出年纪,打扮得倒像个修道之人。那人从墙头利索地跳下来,宝贝似地把什么揣进怀里。他的个头比沈潆还要矮一点,浓密的白眉几乎遮住了眼睛,但眼睛炯炯有神。
“说吧,你有什么病”老儿摸着自己长及腹部的白须,颇有几分不屑地问道。
“不是我,是我的夫君。请您进去为他诊治。”沈潆好脾气地说道。
“不去不去,这种人家麻烦得很,规矩又多。你叫他出来,我看看就走。要不是我欠了漕帮一个大恩情,才不来这种地方。”老儿走到骡子面前,一跃上去,躺在了骡子背上,再不说话。
这下沈潆是真的相信他的脾气古怪了。若是别人还好说,裴延怎么说也是堂堂的侯爷,怎么可能屈尊降贵地出来见他。这件事本就是她自作主张,要善始善终,只能设法说服这老儿进去。
她走到骡子前,客气地问道“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头挥了挥手“不重要,不重要。别耽搁时间,赶紧把人叫出来,我还想去睡个回笼觉呢。”
沈潆耐着性子道“我夫君不方便出来,还请您跟我到府里,事成之后,必定重酬。”
那老儿一听,直接坐了起来,瞪大眼睛“我刘知源行医多年,向来视金钱如粪土。你想拿银子打发我没门到底治不治病了不治我就走了。”
沈潆见他不为金钱所动,正在犯愁,易姑姑却惊叫了一声“您,您是蜀中的刘知源老先生”
“怎么”刘知源挑了挑眉,“你知道我”
易姑姑赶紧把沈潆拉到旁边“姑娘,您还记得我以前的主家是在宫里做御医的吧我听从前的主母说,主君就是拜在蜀中的刘知源先生名下。这位老先生真的是个神医在蜀中的名气很响。据说他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只不过总是用些奇怪的方法,寻常人不敢给他治”
“你此话当真”沈潆心里莫名地喜出望外。陈氏给她办事,想来是尽了全力,否则打哪儿找来这么个人物
“错不了。夫人找来的肯定就是他”
沈潆想了想,走到刘知源的面前,说道“老先生远道而来,我本应该以礼相待,但想来我夫君的病没那么容易治,还是请人送您回去吧。”
刘知源一愣,不服气道“这世上还没有我没见过的病症,你说来听听。”
“还是算了吧。连御医都治不好,何况是您别白费工夫了。”沈潆转身要回去,刘知源急了,一下从骡子背上跳下来,挡在她面前“喂,你敢看不起老夫你可知当今皇上曾花大代价寻老夫进宫看病老夫的医术可比太医院那群老匹夫好多了你夫君的病,除了老夫,恐怕别人也治不好”
沈潆的心里“咯噔”一声,怎么裴章也曾找过他
她下意识地问道“不知老先生为宫里哪位贵人看的病看好了吗”
刘知源撇了撇嘴,有点不高兴“给谁看病老夫不知。皇帝托老夫的学生来寻,老夫那时在深山寻种名贵的药材,约定开春再进京,让学生设法吊着那人的命。后来学生来信,说那人已经病逝了,便作罢。此次,老夫是提前从山里出来,否则也不会被漕帮的人找到。”
这么说,裴章曾经想请这个刘知源进宫给她看病。难怪她病后钟天问不来长信宫,宫里的人说他蒹葭宫给徐蘅安胎,其实只是个托词,而他是去寻了自己的老师。她那时病入膏肓,药石难达,而裴章寄希望于刘知源,可见此人医术应该相当高明她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深想。
前尘往事,何苦庸人自扰,裴延的喉疾有希望能治好就行。
“老先生空口白话,我如何相信”沈潆摇头道。
刘知源被她激得吹胡子瞪眼睛,卷起袖子道“你这女娃娃好生伶俐,老夫偏受不得激将。你前面带路,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疑难杂症,如此难治”
易姑姑从前就听主家说过,这位老神医脾气相当古怪,不是个好相与的。以为今日要在这里狠狠耗上一阵,没想到姑娘这么快就把人说动。她们这些人的脑子,到底没有姑娘转得快,一下就摸准了老先生的脾气。
裴延在延春阁等了会儿,见沈潆迟迟不归,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正要亲自起身去寻,正好沈潆带着刘知源进来了。
刘知源径自走进明间,看到裴延就问“你就是那女娃娃的夫君”
裴延愣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沈潆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妾身僭越,跟老先生说,侯爷是妾身的夫君。”
夫君。
从未有两个字这么重地压在裴延的心头过,以至于他四肢百骸都滑过一种酥麻的感觉,心里也痒痒的。她说自己是她的夫君。他忍不住咧开嘴角,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让她多叫几声听听。
沈潆看到他愉悦的神情,脸微微一红,转身对刘知源说道“老先生快帮侯爷看看吧。”
“你让他坐下,再把得病的过程,详细说给我听听。其它人都出去吧”刘知源诊治的时候,不喜欢闲杂人等在场。
沈潆也不想旁人知道得太多,便让易姑姑把人都带下去,她自己把裴延如何患的喉疾以及病征都说给刘知源听。刘知源听后,双目放光“有意思。你是说他差点被烧死,却大难不死,被烟熏坏了喉咙。那之后也没好好治疗,就跑去参军。以前还能说话,现在连声音都很难发出”
沈潆点了点头。
刘知源把药箱从肩上拿下来,放在桌子上,取出一个木片,走到裴延的面前“张嘴”
裴延不喜欢陌生的人碰他,皱眉抗拒着。沈潆按着他的肩膀道“这位先生的医术很高明,侯爷信我。”
裴延听到她叫自己侯爷,觉得还是夫君听起来顺耳。他乖乖地张开嘴,让刘知源查看。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刘知源才检查完,蹙起眉头沉思。
沈潆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有办法治吗”
“如果早个年,老夫有十成的把握能治好,但现在可难说了。这喉疾本不难治,但想必他从军在风沙之地,条件艰苦,沙尘由鼻而入,嗓子和肺都受了影响。如今他的嗓子就像颗从内里烂掉的果子,还把周围的血肉黏粘过去,每每使用,就犹如搬块石头砸在要散架的木框子上,不发热才怪。”
沈潆听得心惊胆战,没想到情况如此严重。她对刘知源说“这种疑难杂症,想必先生也不常见到。此疾难治,方能显示先生的医术高明,您姑且试试吧”
刘知源哭笑不得,头一回看到这么求人治病的。那些要他治病的,哪个不是金山银山地搬来,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的。偏偏这丫头对了他的胃口,他收拾东西道“罢了,你这女娃娃对你夫君倒是一片痴心,看在漕帮曾助过我的份上,我便试试。短短时日内,完全治愈恐怕不成,但让他开口,还是可行的。我今日先回去准备,明日再来。”
“我们需准备什么吗”
“不用,只需听我行事即可。你夫君答应吗”刘知源看向裴延。
裴延总觉得这个老头哪里怪怪的,无法放心。沈潆却一口答应下来,让易姑姑把人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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