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苗氏被噎得一顿,眼神一时闪烁不停。
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她强硬地嚷道:“怎么了?就是有人说了,难道我还去跟你指名道姓不成?人家本是为了我家好,我却把人卖了,以后在村里还怎么做人?”
苗氏所言也不是没理,毕竟谁背后说人坏话,都不想让人知道。
本来大家因为晚香请里正彻查谣言替她做主,都显得有些莫名尴尬,一听见苗氏这么说,顿时就有人出来和稀泥。
“大志媳妇,还有大洪他娘,你们到底是一家人,还是婆媳,前世修了几百年才能当一家人的福气,何必闹成这样。那些破烂话都是那些坏了良心的人乱传,其实咱们都了解大志媳妇的为人,都没信。”
“可不是。”
“她毕竟是你婆婆,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一时附和之人众多。
可晚香还跪在那儿,她颈子上的淤痕还历历在目。
那么深,那么重,紫红中泛着黑,衬着她那纤细的颈子,让人忍不住心惊胆战想,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尤其她满脸泪痕,脸上、手腕上还有些方才被苗氏打出来的伤,在那双澄净还含着泪水的眼眸的直视下,很多人的附和之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场中再度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晚香对里正又是一拜:“如里正叔不能为小妇人做主,小妇人只能去县城找县太爷做主了。朝廷向来重视治下之民的教化,褒扬女子贞洁,赞扬女子从一而终,可同样也重视女子贞洁是否为人恶意玷污,相信县太爷一定怜悯小妇人可怜无依,为小妇人做主的。”
这话倒是不假,历朝历代的国君受儒家思想潜移默化,对于治下之民都是教化为主,统治为辅。
一个地方是否受朝廷教化,取决此地的民风。
说白了,里正是干什么的?
除了平时协助县衙收取苛捐杂税,安排布置本村的劳役,劝农人多耕种外,当地的民风治安等问题,都是由当地里正负责。
这事如果闹到县衙去,那就是当地里正不作为。
尤其是这种很能引起争议的事情,一个恪守本分的小妇人,竟因为当地民风不善,被逼得悬梁自尽?
被县太爷知道了,杨里正这里正的位置该不用坐了!
本来里正还不怎么想管这事,毕竟这种家事最是复杂不过,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一般碰到这种事,都是能和稀泥和稀泥,却万万没想到晚香竟会这么将了他一军。
此女嗓音柔和,甚至表现得极为凄楚可怜,可话里的威胁之意也非常明显——如果里正不管,她就要去县衙上告。
杨里正不禁对晚香侧目。
可想起王香儿的爹是个童生,她比一般妇人知书懂礼乃是正常,又想她这些年在杨家的境遇,他也有所耳闻。
估计也是实在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会大胆如此,倒也熄了几分心中的怒火。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我既是里正,这种有损本村民风之事,自然要管。”
*
这头,晚香被里正媳妇领进屋里去坐。
那边,本来来看热闹的各家妇人俱是心惊胆战,谁也没想到本来是来看场热闹,最后竟变成了指认现场。
阳水村拢共百十户人家,让各家嘴碎的妇人挨着指认,也能辨出个大概的方向。
人群里不时传来哭声骂声,以及风闻消息赶来的男人们打骂媳妇的声音,一时间场面十分热闹。
可有句老俗话说得好,很多流言传到最后,根本找不到源头。
哪怕有里正压着,也只能把范围缩小,根本确定不到某个人的身上。又不能一竿子把所有人都打死,毕竟村里很多人家都是亲戚连着亲戚,哪怕是里正,也不好得罪太多人。
这也是里正不愿管这事的另一个原因。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之际,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哭嚎。
“……我是真没想害大志媳妇,我跟她又无冤又无仇,就是那天旁人问我干什么去了,我顺口说了一句碰见了大志媳妇,谁知道这事会传成这样……”
一时间众人哗然,都没想到竟然有人主动认了。
哭嚎的这位人称赵大媳妇,是赵家的大儿媳妇。
三十多岁的年纪,生得矮胖圆脸,平时最是刁钻泼辣,在村里也小有名声。可这名声却不是什么好名声,是与好口舌有关。
村里很多人都厌恶她,可到底都是同村,表面上也不好撕破脸皮。懂事的人家自然交代家中妇人少与她接触,只是物以类聚,这赵大家的身边也围绕着一帮同好口舌的小媳妇。
其实之前就有人猜过是她,但没有证据,又不想凭空得罪人,没想到倒是她自己认了。
吃惊的不止一个两个,赵大早就赶过来了,和一群同样听闻消息赶过来的男人们站在人群外看热闹,此时见婆娘竟惹了这种祸,他先是诧异,很快就感觉面子挂不住了,冲进去对着自家婆娘的脸就是一巴掌。
赵大媳妇嗷的一声,哭得更凶。
“……我是真想到这事会传成这样……前天我听说大志媳妇上吊了,也被吓得不轻,可我实在不敢……我能证明,大志媳妇确实没跟那人怎么样,两人离了三丈远,能干什么啊,也似乎不认识,连话都没说……”
赵大越听越气,手下没停。
赵大媳妇哭声震天,别的小媳妇见赵大媳妇被打成这样,心中暗自庆幸不提。
里正看实在不像样子,叫住了赵大:“你还能把她打死了不成?平时让你们多管管家里的婆娘,不要在外面说是道非,一个个裤腰掌不住脑袋,连个娘们都管不住!”
这话说的赵大等一群男人都低下了头。
赵大搓着手,凑了过来,嗫嚅道:“里正叔,你看这闹的,我以后一定好好管这婆娘,我等会儿就带着她上杨家道歉去,你看……”
“这次是差点闹出了人命,你以为还跟以前一样?”里正环视了人群一圈,不耐地摆摆手,“我得去问问大志媳妇去,没听说这次要让人家不如意,就要去县衙告状!”
里正转身进了屋。
显然他心里还存着气,说话的时候带了些出来。
其实乡下的房子都不大,外面发生的一切晚香都在里头看着呢。
她心里清楚查清事情源头恐怕是不可能,顶多是摆出姿态借着里正的身份来辟谣,万万没想到事主竟然主动跳出来了。
她心里也很诧异赵大媳妇为何主动认了,又想乡下妇人见识短,也许是被吓到了才主动认了,倒也没多想。
里正的意思是让赵大带着婆娘给晚香道歉,再正式上门一趟给杨家人道歉,这事就算算了。
毕竟是同村,也不好闹得太过难堪。
可晚香却陷入一股莫名的悲凉之中。
如果王香儿能再撑一撑,也许就不会死了。
可若是王香儿不上吊,就不会有她的到来,没有她一时失言触怒苗氏,不会闹出这么一场,没有她被逼无奈想办法替自己洗清罪名,事情的结果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时也命也。
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一条人命就因为几句闲言碎语没了,而现在竟然是道歉就算了?
见晚香不说话,里正媳妇嗔了里正一眼:“你们男人就是粗心大意,大志媳妇伤成这样,能道个歉就算了?那赵大媳妇屡教不改,在村里闹出多少事?这次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得让他们肉疼才能长记性。”
“那你说怎么办?”里正道。
“大志媳妇受了这么重的伤,得休养找大夫吧,家里的活儿也拉下了。不如这样,让赵大家给大志媳妇送两只老母鸡补身子,再给些银钱去看伤吧。”
“这……”
这边,里正媳妇已经又挽着晚香的胳膊,说上了。
“婶子也心疼你,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所幸没闹出人命,你婆婆那我会去找她说说。你也知道,到底是妇人口舌之事,你里正叔计较太过,会伤了村民之间的和气,毕竟是同村的人,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
“婶子,我知道。”
晚香能怎么说,她也知道这事也就这样了,能洗清自己偷汉子的罪名,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既然事情已说定,里正便去了屋外安排处理接下来的事。
里正媳妇则叹着气,对晚香又道:“你这孩子,终于聪明了一回,有些事别总是忍着憋着,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咱们女人啊这一生太过命苦,该腰板硬起来就得硬起来,如果自己都不能救自己,旁人又怎好救你?”
晚香一愣:“婶子?”
里正媳妇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含笑拍了拍她的手。
晚香若有所思。
*
最终赵大家赔了晚香两只老母鸡,和两百文钱看伤之用。
要知道老母鸡都是乡下人的命根子,平时家里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可都指望家里的鸡下蛋去卖,现在却凭空少了两只。
还有两百文钱。
村民们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就混个温饱,家里地多些的还能落点钱在手里,也不过几两纹银罢了,现在却要一去就是两百文。
这可真是要了赵大娘的老命。
这老婆子一改平时被儿媳妇挤兑得不说话的样子,拿着家里的擀面杖追着赵大媳妇打了半个村。
鸡和钱都是里正媳妇亲自交到晚香手里的,于是晚香就拎着两只母鸡和钱回家去了。
苗氏还没回,晚香临走时听见苗氏跟别的妇人说话,说都是因为赵大媳妇碎嘴乱传,她才会一怒之下打了儿媳妇。
说白了,都是赵大媳妇的错,她也是受谣言唆使。
杨家的男人见没什么事了,就都回地里去了,马上庄稼就要成熟了,这时正是精细侍候的时候,耽误不得。
从始至终晚香都没和杨大志说话,也没看他一眼,杨大志以为媳妇心里还在怨他不帮她出头,蔫头耷脑地去地里去了。
殊不知王香儿体内早就换了个瓤子,王香儿已经死了,现在是杜晚香。
“娘,这鸡能吃吗?”小芽儿突然问道。
陷入沉思中的晚香回过神来,见可爱的小芽儿含着手指问她,显然是已经忘了方才受到的惊吓。
也是孩子实在太馋肉,不禁心里又疼又怜。
她扔开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站起来道:“能吃,娘这就去做了。”
本来拎着鸡去后院宰杀,是身体的惯性使然,真让晚香动起手来,她却又是惊又是惧。
杀鸡?
她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连被处理好的鸡都没见过,因为在送到她手里时已经成了美味佳肴。
可小芽儿却欢快地拍着巴掌说要吃鸡了,大芽儿嘴里没说,却跟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想着平时两个孩子难得吃一次肉,想着大芽儿受的伤,自己今天受到的屈辱,晚香心里凭空生出一股怒气。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王香儿,可那个声音既然告诉她,想要复活问玉,就需要改变王香儿的命运,她就权当他是了。
里正婶子说得没错,女人一生命苦,如果连自己都不能救自己,难道还指望别人?
她没人指望了,问玉不在了。
抱着这样一股气,晚香死死地钳着鸡的两只翅膀,用刀割断了它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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