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路上比陈嫣想的还要辛苦。
陈嫣当然不是长安贵女圈中的娇小姐, 她喜欢享受生活,喜欢过舒适日子, 这是不错的,但她也绝没有到一旦脱离贵女生活,就要死掉的地步。她上辈子只是一个普通女孩, 甚至独居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可是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做的。
这辈子她虽然过上了封建贵族的生活, 但始终不可能完全被腐化,有些时候她依旧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的。
事先做了心理准备, 所以她并不觉得扮作小商贾跑运输队会让她难以忍受。但真的上路, 她才明白,她的心理准备实在是太年轻,太天真了她虽然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几年,但她确实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至少对这个时代普通人的生活一无所知。
衣食住行,从大的方面, 再到细节, 她通通都感受到了艰难。
原本她想的是,她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会难倒她的吗现在她明白了,不怕死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品质,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瞬间做出决定, 一瞬间完成决定。这个世界上有比死困难的多的, 那就是在难熬的处境中坚持
那些一心寻死的人可不就是受不了生活艰难,这才自杀的吗一死了之这个词用的很好,说明了对于这些人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死亡便没有困扰、痛苦、麻烦了。
日复一日的苦头,看不到结尾的艰难日子,这都是消磨人心的好手经受这些的时候人的意志力会变得非常薄弱,也会想,要不要就这么放弃掉。
陈嫣以为,跑商路没有什么的,她也曾出过远门,虽然那都是有大量仆人、车队跟随的。最多就是日常生活中没有好吃的食物,要忍受马车颠簸什么的想的太简单了。
是没有好吃的食物,但又没有那么简单,应该说食物根本难以下咽
陈嫣两辈子了,上辈子是个普通人,这辈子成了贵族。但论饮食的精细程度,其实差不多。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在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饮食方面的享受甚至可能超过公元前西汉的贵族。
她上辈子吃没有稻壳、没有沙砾的大米,吃磨的又白又细的面粉,吃各种米、面制成的食物,吃雪白的脂,金黄的油,吃各种肉类、蔬菜、水果,还有丰富的调料这个时代专属于贵族的香料,那个时代便宜且供应充足,种类比这个时代还要齐全。
这辈子供应上面还比不上上辈子呢,但好在她是贵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供应给她的食物始终是精细的。再加上这个时代的食物大多天然,无论肉类还是别的什么,都格外有滋味,也算是弥补了食物种类不丰富带来的遗憾。
所以说,陈嫣在饮食上根本没有真正吃过苦
她知道,民间老百姓普遍以粟米为主食,麦饭很粗糙,就算是底层小民也难以下咽,只有最穷最苦的人家才会日日吃这个。但这玩意儿到底难吃到什么程度,陈嫣是没有真正了解过的。
而现在,吃粟米饭已经让她吃到大苦头了
虽然长安地处关中地区,主食肯定是粟米之类,但有钱人一般吃黍或者稻之类的主食,因为更加好吃啊陈嫣身处其中,按照自己的偏好,更喜食稻米,这在外界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
从来就有最好吃、加工的最精细的稻米送来给陈嫣吃,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吃的主食有和现代时有差别。甚至因为此时的大米生长期更长,也没有化肥农药什么,味道更加甘甜可口了。
粟米饭偶尔尝试过,觉得不好吃也没有多尝试但她不知道粟米饭可以难吃到这个地步。主要是加工程度不同吧,她就算是尝试粟米饭,那必然也是最好的粟米,最精细的加工,和普通人吃的粟米饭,可以说是两种东西了。
一路上她吃的粟米饭拉嗓子,是真的吃下去嗓子疼这种事她只在书里看过,没想到真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而粟米饭也只不过是一路上诸多苦头之一罢了,甚至算不上特别厉害的那种。粟米饭渐渐也就适应了,达到可以忍耐的地步,但很多是无法忍耐的
她每日在马车上颠簸,她以为这样的事并不难,但真的去做才知道多难现代社会时她就知道了,跑长途的司机不能疲劳驾驶,往往是副驾驶再带一个司机,两个人轮换着休息。
开车看上去并不辛苦,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也没什么地方能累着,把把方向盘,踩踩油门刹车的,有甚难的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开车往往要集中精神、小心谨慎,保持的时间长了当然会疲劳、会注意力涣散
这就和很多文职工作者一样,白领们有啥辛苦的但现实是,如果他们工作的时候不是用来喝茶看报、追剧、聊天、织毛衣了,而是认认真真工作满了八小时,肯定也是累的厉害的。
而现在的陈嫣赶着马车跑在蜀道上,本来蜀道就不是很好走,她还要随时随地注意路况,尽量避开那些石子什么的,能不好精神再加上车子确实颠簸,一日下来整个人就散架了
在长安、在齐地的时候她也是玩驾车游戏的一把好手了,驾车原本就是君子六艺之一,她拿这个和男子比拼也是不虚的。但在跑商路上赶路她才知道,过去驾车的那些经验、技巧其实没有太大用处,最多就是让她不止与像个小白一样,什么都得从头教一遍。
真的颠簸了一整天,那些优雅的、高度技巧化的驾车手法,又还有什么用
陈嫣现在每驾车一日,晚上也没有时间去不适应寝具的粗糙、睡在马车上的狭窄了,基本上只要靠着就能睡着。而驾车时的辛苦、全身酸痛,恐怕在她彻底适应之前,都会一直困扰着她了。
说实话,最艰难的时候,有一次一块石头被旁边的马车弹了起来,惊了马,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马车控制住,这得感谢她的驾车基本功真的非常好,也学过应急的一些办法。不然就那些市场上随便拉来做车夫的,他们只能叫做会驾车而已,那就死定了
控制住马车后,其他人都给她鼓掌,大声喝彩,因为她露这一手驾车技术实在是太炫了这些人佩服有本事的人,既然陈嫣展示出自己高于众人的本领,自然能获得尊重。
但在获得其他人尊重的同时,陈嫣自己是吓的不轻的,那种差点儿跌落路边山崖的惊悚感,命悬一线的窒息她少年时代有多次因为身体的关系逼近死亡,但那种感觉无法与这一次相比,这次实在是太惊险了。
她真正意识到自己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不要去担心长安会有什么动向,刘彻会不会来追捕自己,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糟糕的后续,她只要能在这条路的终点活下来,就算是成功了。
这不是过家家,在勇敢选择自己人生、决定自己命运的浪漫之后,是无比严峻、必须要面对的现实而现实是,这是会死人的,各种各样的意外都有可能杀死她,就像刚刚那一场惊马
这种惊吓,一路上吃不好休息不好,巨大的心理压力重重打击之下陈嫣病倒了,迷迷糊糊烧的厉害。
陈嫣很感激裴英,她当时病的不轻,是裴英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事,尽力照顾她,她才慢慢恢复过来的也感谢为她准备行李的傅母和朱孟,里面别的东西都尽量简略了,唯独药物,常用的药物基本上都准备了。
不然一路上极度缺少医药,她就真只能自己硬扛了
生病那段时间真是最难的时候,陈嫣躺在车厢中,时不时因为颠簸磕到脑袋幸亏她还有一个粟米做的枕头,这既是枕头,也是储备粮,万一缺粮了还剩一枕头袋的粟米呢。
浑身都在发烫,颠簸更让她难受她觉得她要死了。
然而人真的是一种特别坚韧的生物,越是艰难的处境中越能忍耐。人类会利用畜力,牲畜往往比人类的力气更大、载重更多,但说到忍耐力,其实还是人类更强
超高强度的劳动下,牛马之类支撑不了多久就会死,但人不会,可以扛所以即便是畜力充足,在古代战场后勤之类的场合,人力也会大量召集在极限情况下,人力可比畜力厉害
陈嫣在要死的煎熬中扛住了,命运就是这样,欺软怕硬,你比他强硬的时候,他往往就要受你压制。
陈嫣当时也是一口气憋住了这样难她都坚持下来了,现在死算怎么回事历史上会有她这个不夜翁主一笔吗大概会有的,毕竟大舅那么偏爱她,光是这就值得记一笔了。
但关于她的估计更多是各种真真假假的传闻,说不定还会有一些野史记载她和刘彻有绯闻由此敷衍出她才是汉武帝真爱的传闻,只是最终少年早夭,成为一生的遗憾云云千古一帝的白月光,怎么想都会成为后世小说的重要写作素材,名字要反复出现在各种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中
大概是烧的糊涂了,整个人完全是在胡思乱想,各种脑洞都开出来了。
一想到可能有这样可怕的前景,陈嫣就不寒而栗她才不要这样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由此而留下名字
她得活下来,非得活下来不可,只有活下来才有一切死了的人,一切只能由后人评说了
靠着这口气,陈嫣撑了过来某一个早晨,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子轻盈了很多,不再那样沉重、软绵绵的。脑子也恢复清明,而不是烧的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
生病之前的陈嫣其实也不算娇了,毕竟她不是土生土长的大汉贵女,就算有什么不适应的,她也习惯忍耐,而不是发泄出来。她现在可是逃婚途中,她也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不夜翁主去麻烦别人那更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但生病之后的陈嫣更是表现的不同旁人眼中,这位裴女郎真是变化颇大,她好像更加适应跑商生活了。过去,她是尽力去适应,可大家都能感受到她的勉强。现在她虽然也是去适应,可那一股勉强消失了。
她由一株花变成了一棵草,虽然暴风雨中依旧被吹的雨打风吹去,但小草的根深深扎进泥土中,植株低矮,贴在土地上这并不好看,但利于生存。花折了一株又一株,草还活在那里。
等到吃完了晚饭、洗完了餐具,陈嫣从行礼下面找出了马魁送的剑。之前都是裴英把该她做的守夜工作给做了,看着对方休息不好的样子,陈嫣也没办法当没看见。她现在是知道驾车辛苦的人,就这样,裴英还要一个做两个人的守夜工作,实在是太勉强了
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能因为别人优待自己,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你会用剑”裴英貌似非常惊讶的样子。
陈嫣知道对方为什么惊讶,大概是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太深刻了,自己在裴英那里一直是一个比较娇弱的贵女形象。会驾车已经是一次惊吓了,现在竟然还展露出会使剑的一面,怎么都太意外了吧。
陈嫣将剑拔了出来,确定这真是一把好剑,恐怕也是马魁曾经的珍爱之物,即使不做游侠了,依旧精心保存,日日擦拭。这次却把这把剑交给了她,这不仅仅是给陈嫣一件保护自己的兵器,如果只是这样,他可以随便去找一把剑,找一把不起眼又好用的剑,对于现在的马魁来说有什么难得
将这把剑交给陈嫣,其实是他对陈嫣的一种心意。这把剑他曾经用来保护自己、保护朋友,他用这把剑在游侠江湖里全身而退,现在希望陈嫣也能有这种好运气。
宝剑归鞘,陈嫣只是点点头“今夜我来守夜。”
她当然会用剑,虽然一开始学剑的时候有诸多原因,好奇、耍帅、无事可做唯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亲自拿剑保护自己。
在长乐宫中,曾有大姐陈娇击编钟,刘彻击鼓,她舞剑,当时是为了玩儿,为了取悦外祖母,类似彩衣娱亲。当时用的剑还是随手从刘彻腰间拔出的天子剑,千金之剑,华丽精美的无以复加现在想想,真是恍如隔世。
“我当然会用剑。”陈嫣有些怅然地摸了摸剑鞘“不过从未使剑与人搏命而已。”
搏击还算是有过,和教剑术的师傅,和一些切磋的人,但搏命那可真没有过了
裴英也觉得这很正常,堂堂大汉不夜翁主,要亲自使剑和人搏命,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那晚间要是遇到什么事,可别落得个不敢拔剑。”裴英似乎是开玩笑。
至少陈嫣当他是在开玩笑,冷哼了一声道“怎会不敢现在我什么都敢干”
当一个人从生死界限上挣扎起来,很多原本的障碍也就被突破了。死陈嫣不怕了,比死还要难千百倍的事,她也算是经历过了,挥剑杀掉敌人很难吗至少不会比她高烧时,日日夜夜昏迷,挣扎那一线生机更难了
“到底是个女郎,女郎最易心软。”裴英也把自己的剑放在了身前,随口道出普罗大众的认知。
陈嫣嗤笑“说的这是蠢话说实话,最艰难的处境里,女人比男人更能支撑男人撑不下去了,女人却能继续。女人或许有些心软,可是女人一旦心狠起来,男人就算不了什么了”
“女人厉害起来,不是男人可以想象的这话说的有些想当然了。”
“就像吕后”裴英是一个没有顾忌的人,虽然距离吕后专政已经过好几十年了,吕后也不再是一个大家提都不能提的人物。但不得不说,对于汉室来说,吕后依旧是一个禁区。
一般情况下,大家能不提就不提。
“吕后吕后算一个罢。”陈嫣点点头,的确,就算是放眼整个华夏民族历史,吕后吕雉都算是女人中厉害的了。不只是因为她的专权,事实上,历史上拿到最高权力的女人也不算少了,靠太后这一身份垂帘听政的,后世会越来越多。
但很少有女人能有吕后这么厉害,下手狠,同时她又确实有治国的本事。
陈嫣摆弄着手中剑,一时之间就说的远了“你想过未有,天生女子便比男子不容易夭折,还有,老太太们往往有老翁活得更久女子的生命本就更顽强男子觉得女子弱小先让他们试试看生孩子的痛罢女子很能忍痛的,同样的伤,女子就算会乱叫,但一般受的住治伤。男子就不同了,有些为了男子气概能一声不吭,可不一定能受的住治伤的过程。”
裴英是有见识的人,自然知道陈嫣所说的不是虚言,只不过这些事没有被什么注意到而已。
此时随便谈谈的陈嫣似乎又给了他新鲜的感觉。
在此之前两人虽然同路,却实在没有真正这样闲谈过。一开始的时候陈嫣忙着适应跑商路上的生活,根本没有那个时间、精力和心情与裴英谈什么。好不容易稍微适应了一些,又一直没有机会。
这种机会本来也不是特意寻找的,有的时候就是正好遇到了,然后就随口说说而已。
陈嫣和裴英过去认识的女子都不同,若说一开始那个娇弱的大汉贵女没甚新奇,就像他曾见过的许许多多大汉贵女一样。那么从那以后他开始见识她种种不同于一般的一面,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在不断增加,直到今天,裴英有的时候会有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人的念头。
这个世上的人不可能是凭空变成后来的样子的,必然有个前因后果。裴英就很喜欢探究各种人物的过去,推测这些人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时间久了,世上普通人的几种大类型就被他推测地差不多了虽然每个人都是特别的,但不可否认,绝大部分人其实都是经历比较寻常的普通人,他们有大致相同的人生经历、情感历程,最终形成类似的面目。
裴英将这些人归类,到了后来,这样的人就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其他相对特别的人身上。这些人的经历要更加复杂,形成的性格也复杂,探究起来没那么容易,对于裴英来说也更有趣。
而随着他观察过的人越来越多,这些所谓特别的人也不特别了。现在能引起他兴趣的,必须是更加特别的那种。
他这一路上都在观察陈嫣,他在猜测陈嫣为什么会有如今的性格,然而越推测,他就越糊涂这还是他这些年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陈嫣的明面上的经历就摆在眼前,他是孝文皇帝与太皇太后窦氏的外孙,是孝景皇帝的外甥,是大长公主刘嫖的女儿,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她从小便受尽宠爱,是未央宫里长大,孝景皇帝膝头爱女,不是公主,胜过公主
和她姐姐长乐宫独占鳌头一样,未央宫就是她的地盘。
这样一个大汉贵女中的大汉贵女,其生活轨迹简单而又复杂。复杂是因为必然比普通小民复杂的多,里面多了很多东西,包括权力、爱恨等等很深刻的东西。但简单也是真简单,因为贵女们也有一个圈子,等闲跳不出来。
这样的贵女将来会成长成什么样子要么被保护的太好,不谙世事,要么成为贵女中的猛兽,比男人还厉害,如陈嫣的母亲馆陶公主就是一个例子。再不然,平庸居中,她们不单纯,但也称不上强势,只是日常做好该做的事情大多数贵女其实也是如此。
不夜翁主陈嫣,她的人生其实没有什么挫折的,她从小就被帝王放在手心爱护。等到长大,也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甚至新的天子依旧爱她,她到底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这么、这么无法形容
裴英有预感,自己能在这件事上钻研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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