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支小商会汇聚在一起, 人多一些,也就有威慑力一些, 许多专门针对小商队的匪徒也就不敢动作了。
而人一多也有人多的麻烦,比如说杂乱。如果彼此之间没有相当的信任,很多时候可能还不如单独行动这就是所谓的不怕神一样的对手, 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了。真要出了什么事, 一个靠不住的同伴才真正糟心。
陈嫣和裴英他们这支小商队和其他几支商队合流, 之前彼此都没有合作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信任了。好在裴英颇有识人之明, 过滤掉了那些不靠谱的小商队, 入伙了现在这个。按照他的说法,肯定没有常常结伴行动的那种商队同盟来得靠得住。但以野队来说,已经算是比较好的情况了。
除了陈嫣他们这一队,都算是老江湖,不该做的不会做。彼此之间也不用多废话,事先就约法三章, 给一路上怎么行路、怎么休息、怎么分配工作全都规定了出来。这种做法好处很明显,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不过很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规矩,特别是没经验的商队,还嫌复杂呢
在野外扎营时需要有足够多的人手守夜,这是之前就说好的, 根据各个商队人手也有不同的分工其实在驿站、货栈投宿也需要有人守夜, 但那种守夜人就很少了, 个人看车马、货物这些,只不过是留个心眼儿,防防那些宵小。
宵小之辈,只敢趁人不备做些小动作,只要有心防范,问题总是不大的。而这荒山野岭的守夜,那就不是一回事了,是防着强人或者荒野猛兽之类,要是阵仗大,人交代在此也不奇怪。
陈嫣坐在一丛篝火边,怀中抱着剑,不时往篝火中添柴,眼睛凝视着火光出神。
她身边坐的也是各个小商队的老板了倒不是故意搞阶级对立,老板只和老板一起,雇工则是和雇工一起。在这种跑商小队伍里,老板与雇工之间的差距是被缩小了的,因为大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旦出事,并不会因为身份是老板就幸免于难。
而且一路上会经过很多远离王化的地方,真要是引得雇工集体不满而造反,是老板又如何呢这荒郊野外的,死个把人,都没处说理去
所以老板与雇工之间是比较平等的,像是守夜的工作,以及其他各种杂事,老板也是需要做的。
只不过人都是有抱团心理的,而确实存在的差距并不会因为说不存在就不存在。就像商队中的车夫、劳力,他们会拿其他几个女人开玩笑,甚至伸手占个便宜什么的,却没有人拿陈嫣开玩笑,更别说动手动脚了或许私下有拿她开玩笑,但当着她面是没有的。
正是因为大家身份不同了,陈嫣现在的身份是小商队老板的妹妹,每天管账、清货,也都十分能干的样子,并不是一个摆设。别看她现在和大家同吃同行,实际上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
小商队的老板其实挺有钱的,离那些真正大商贾远了去了,可是相对普通人、只能当雇工、冒险出来讨生活的他们,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跑一趟货挣的钱,他们可能半辈子都挣不到
这种姑娘她们是不敢真正接近的,最多就是嘴上口花花几句。
现下,真要有雇工和老板们坐在一起,老板们什么想法先不说,雇工自己恐怕就先不自在了。
几个商队中资历最老,也隐隐是领头的那一个的范老板见陈嫣抱着一把剑,便笑道“裴郎君也是持剑,没想到女郎也能用剑”
陈嫣抿抿嘴唇,露出友好的表情“少时家中长辈安排学的说是多学一门手艺,总不会吃亏。”
“是这个道理”范老板赞道“多学一点儿总是不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一旁的宋老板比较有眼力,便道“裴女郎这剑恐怕有些来历”
陈嫣笑着摇摇头“不知是某位世交家的兄长送的也是知道要跑这一趟商,怕有不测,让嫣用以防身。”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他们这些人是守前半夜的,困倦程度肯定比不上后半夜的。但白天那么辛苦了,这个时候瞌睡也很正常,不聊聊天,还是很容易睡过去。
山里的夜有些凉,陈嫣带了一条毡子出来,此时正好披上。聊天进展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热烈了,大家只是在安静良久之后忽然冒出一句,打破寂寥,也是确定篝火旁的其他人没有睡着。
陈嫣抬头看着星空,公元前的星空确实美丽,高远、辽阔、近在咫尺,好像伸手就能摘到一样。她胡思乱想着难怪这个时代的天文学家们可以仅凭肉眼观测星空,就能得到那么多的成就。这要是换成后世,眼睛看瞎了也不能做到啊
正在她乱想的时候,东边一阵响动。这个响动带起连锁反应,原本差点儿睡着的人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同时手中的武器也准备好了。
陈嫣也是一样,虽然稍慢了一拍,但刀剑出鞘的速度一点儿不慢。噌地一声,刀刃映衬着火光,金属本身的锋利根本遮掩不住。
注意到这一点的其他人心中也暗自赞叹看来这女郎还真不是一个摆设。
这个时候东边的几人大声道“无事,几只老狼,已杀了”
哦,是狼啊,那确实没什么。
有人过去看了一眼,发现狼已经被杀了,只有一个人手腕上被狼狠狠挠了一道大口子,正借着火光上药呢,当下也就不甚在意了。
如果是几个人的野营,遇到狼是件很危险的事。就算当下几只狼被杀了,也会担心稍后会不会有狼群过来什么的。但现在几支商队汇聚在一起,人多势众,得多少只狼来才是对手
那样大的狼群就不是这种小山岭能养出来的了。
一个地区内能养活的狼这样的肉食动物是有数的,这限制了狼群的规模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这也是为什么小商队都喜欢搭伙行动的原因了,很多时候人一多,原本是问题的也不是问题了。
宝剑重新入鞘,范老板看了看时间“此时也差不多了,干脆叫醒了人,换班罢”
事实上时间确实差不多了,有睡觉警醒的刚刚就醒来了。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没有再睡,此时已经坐起身了。
此时还是秋老虎横行的时候,山中夜间虽然凉一些,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冷,所以不少人是睡在外面的这样至少空间比较大,让人伸的开手脚。而且都睡在车里,也没有那么多车。大多数车都是拉货的只有极少数的车用来放行李、粮食之类,扎营的时候会把一应用具拿出来,空出来的车厢才能用来住人,住在车里显然是少数人才有的待遇。
陈嫣因为是个女儿家,始终是享受睡在车里的待遇的。立刻就去了放自己行李的车今次是她第一次守夜,还挺紧张她以为这种紧张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散的,却没想到,依旧是沾到枕头就睡了。
之后的日子依旧是这样过着,说不上不咸不淡,因为这种跑商路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那样这样的辛苦,怎么能说不咸不淡呢但要说波澜壮阔那更难说了,每天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做事而已。
陈嫣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甚至在一个大雨天,几辆车马陷在一个泥坑里的时候,她和其他人一样跳下了车,去一起推车。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很难说有着什么奉献精神,纯粹是麻木了,大家都是这样做的,那她也这样做就是了。
辛苦每天都在颠颠簸簸,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还要做饭、搬货、修车能洗一个干净澡都算是幸福。有的时候她在赶车,是擦着悬崖边过去的,她本该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对,但她就是没有精神,甚至有一次还差点儿瞌睡过去。
这种情况下,其实她人已经到达极限了,身体、精神都是
就像一张绷得太紧的弓,已经失去本身的弹性机能了。这个时候,她就是想使劲儿,也使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适应了,而现在迎来了新一轮的不适应。
终于,在某一天,正在吃饭的时候裴英忽然道“蜀道走完了,明日就不再是山道了,上了宽阔官道,不出几日就能到大城,这些货物也能交易出去。”
陈嫣有些没反应过来,她不知道裴英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一会儿,点点头,继续低头扒着粟米饭。又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道“哦。”
蜀道要走完了这本该是件大事才对。从她体会到这条路的辛苦开始,她心里就一直在计算,这条路什么时候完呢她还去问过裴英时间,但在古代的赶路方式下,有太多因素都可能影响到赶路速度了,所以裴英也不能确切,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时间。
当时她数着这个时间过了好几天,后来也懒得数了。
说起来最近大家好像也有感叹,总算要真正进入蜀地了。
但陈嫣现在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或者说关心不起来,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原来已经要走完蜀道了啊。
她本来应该很高兴的,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路就会好走很多。而且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追上她,很有可能她已经安全了。等到蜀地卖了商队的货物,就可以转水道出蜀,坐船总比坐车舒服吧。一路向东,大部分路都可以坐船,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会稽这是他们预备登陆的地方。
简单来说,苦日子基本已经过去了。
但她高兴不起来,已经没有力气去高兴了。
裴英抿了抿嘴唇,有点儿不太高兴他以为陈嫣应该很高兴的。他也不和陈嫣兜圈子,直接便道“我以为小妹你会欣喜”
陈嫣呆了呆,最近她的反应能力也在下降,她甚至有时候怀疑这种日子再过久一些,她会患上心理疾病。
过了一会儿,陈嫣才慢吞吞道“不是不欣喜只是太累了,没力气去欣喜。”
陈嫣的疲劳是看在眼里的,但因为她从来一声不吭,所以裴英极大低估了她的辛苦。现在却是有点儿懂了这种跑商生活,即使是大男人都不一定受的住,对于女子来说只能更难熬。
而陈嫣他注意到陈嫣的一双手,指尖全是细碎的伤痕那双手他见过曾经的样子,比白玉更加光洁白皙。现在这双手在普通人中间依旧很美,但与它曾经的样子相比,甚至显得可怖。
陈嫣比一般的女子只会更加娇柔、脆弱,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别人感知中的煎熬、劳累,放在她身上,至少得放大五倍、十倍
裴英低垂了眉眼,忽然有了一丝不确定当初如果他没有提议让陈嫣离开长安,那会怎样她会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夫人,天下没有需要劳动她的事,她甚至很少需要走路,连一双脚也是小孩子一样幼细。
就像她曾经是不夜翁主时一样,尊贵无极,人间的一切艰难困苦和她没有半分干系。
所以说,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如果说一开始是她不明白其中的艰难,错估了这条路的程度,那么后来呢为什么不会去只要她肯回头,她随时都是能回去的
可别说是拉不下脸面,人都这么痛苦了,哪还有什么脸面
“你为什么要离开长安”为了防止隔墙有耳,不小心中泄露陈嫣的身份,两人之间称呼从来不用具有指向性的。要么大兄、小妹一样叫,要么就是你、我这样。
陈嫣花了一会儿才理解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困惑的反而是她了,迷茫道“哪有什么为什么我只是不愿意去那儿罢了,那儿不是我想要的归宿。”
作为一个后妃生活在宫廷之中那对于陈嫣来说是不寒而栗的那意味着往后余生她得和别的女人尔虞我诈、殊死搏斗,就为了争抢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的注目,这算什么
她甚至无法消极应对,因为身处在那个境况下,刘彻又偏爱她。她消极了,就等着别的女人搞死她吧那个地方,不会因为自身的退让,就能换来一片平静
而且她曾经的理想与事业,那么多人的期待怎么办就算是为了这个,她也得争一争啊
裴英同样低着头,玩着手指头“我是说,宫中生活富足精细,以你的聪慧,不难生存怎么就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甚至不顾皇帝的决定”
陈嫣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啊其实没什么缘故,就算有千般好万般好,那不是我愿意要的,那便一无是处了”
说着陈嫣又笑了起来,随着交流,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反应快了一些。她慢慢道“为人是极有意思的,少年时往往唯我独尊,仿佛自己便是一切的中央,自己就是一切。但随着年岁渐长,才渐渐知晓,自己不过是天地间一尘埃罢了。前者被人认为是年少轻狂、少不更事,后者则被当作长大成人。”
“不过能一直年少也不错能一直以我为主。表面来看是轻狂无知,实际内里也是一种选择,并不比长大成人来的低贱我就是了,我只要我愿要的,我为什么要妥协、要将就,要屈就于别人眼中的好我的事,自然要按照我的评判来”
陈嫣说这些的时候仿佛是春蚕终于破开了蚕茧,再也没有之前反应迟滞的样子。
裴英这个时候被自己内心涌动的东西吓了一大跳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没错,在他的少年时代自己就是自己世界的主宰,一切都臣服于他的思想。他也没有选择屈服别人都说以他的天资,读书当官,或者成为一名大学者,那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前程远大,充满了光辉可是那又怎样,他没有选择那些
那不是他要的,所以他走的潇洒,并且从来没打算回头。
他不该问东问西的,他早该知道的她和他是一样的人
裴英舔了舔嘴唇,鬼使神差道“我能过目不忘。”
“嗯”陈嫣有些不懂裴英的意思。
开了一个头之后,接着往下说就变得容易多了。裴英注视着陈嫣的眼睛道“是真正的过目不忘,无论是什么,见过听过之后再也不会忘记想忘也忘不掉。我少时在沛郡,沛郡裴家,不是什么有名的家族,但的确是一富家。”
裴英说的零零散散,有的时候说两句小时候的事,然后呼地一下又跳到了离家出走后经历的事。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拜他过目不忘的天赋所赐,全都清清楚楚也正是因为争相恐后涌出的记忆太多了,让他没办法有条理地说明。
但陈嫣能听懂,她觉得自己是在看一部高度碎片化的电影,各种叙事手法都用上了习惯了之后,其实并不难解。
陈嫣抱着膝头,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听裴英的得意,也听他的痛苦,听他对每一点儿美好的珍惜,也听他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报复。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她能一直听。直到日落西山,两个不用守夜的人依旧坐在马车中,一个说、一个听没有火光,只有从车窗洒进来的皎洁月光。
“我也不要别人眼中的好、前程远大、出人头地,我只要我要的”裴英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仿佛怕语气重一些就惊动了什么,他这二十多载岁月,从来没有这样温柔的、毫无攻击性地说过一句话。
其中充满的是一种互相理解之后的卸下心防裸露出最本来的自己。
陈嫣回应着裴英的凝视,目光没有任何偏移与躲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展现出来了何等的包容裴英的问题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不能理解的,剩下一小撮人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但也很难理解他的痛苦。
但这些对于陈嫣来说都不是问题。
“辛苦了一定很辛苦吧”陈嫣的声音很低,但在安静的马车中听的清清楚楚。
裴英没有想到陈嫣首先会说这个。辛苦从来没有人觉得他辛苦他本身的天赋就像是神明的恩赐,拥有这个的他,别人眼中的遥不可及于他不过是触手可摘。别人只会当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偶尔有明白他想法的智者,最多也就是明白他的追求与执着,不会去否定他。但要说辛苦,没有人对他说过,他怎么会辛苦
陈嫣并不知道裴英的心路历程,她慢慢回忆着道“过目不忘,好的记忆不会淡忘,不好的自然也不会淡忘,这无疑是折磨人心的。人这一生历经的事何其多,一般人记得那么多已经足够厚重了,如你这般,恐怕会不堪重负。”
陈嫣其实是有些吃惊的,裴英这种情况应该是超忆症,简单来说,什么都能一点儿不差地记住,而且根本忘不掉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病症,全世界也没有几个至少已知的没有几个。
超忆症听起来很爽,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读书不用发愁了,别人努力用功的时候,他们只要随便看看就行但吃瓜群众显然只看到了事物的一面,而且是极其狭窄的一面
人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特别设有遗忘功能所谓超忆症,其实就是遗忘功能的缺失忘记,并不是人类的缺陷,而是人类为了保护自己,在漫长的进化岁月中保留下来的能力。
不能忘记的人在时间长河中都被淘汰了。
“人会遗忘,不是坏事。人心弱,事事都能留存于心,那才是不堪忍受的。你这样,恐怕不是比别人多了份天赋,而是比别人少了天赋,少了能忘记的天赋啊”陈嫣的声音清浅,并不会比呼吸重多少了。
裴英模模糊糊的,感觉自己似乎呼吸不上来,耳朵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杂音好像少年时,那个时候他还不熟悉自己的天赋,总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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