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郑韦杀妻那晚已过去三天了。
这几天一天比一天闷热, 乌云压得人心里烦躁不安,每每飘几滴雨点又停了,始终不肯下个痛快。
乔琬站在水亭边, 左手拢在袖中,右手握着一块小木牌,木牌上刻了好些个“正”字,最下面三笔划痕很新,明显刻上去没多久。
她望着水面出神,右手拇指无意识地在划痕上摩挲着。
在她身后, 云氏兄妹和栾羽围着桌子坐着, 一起坐着的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名叫尹笙, 正是那日诱着张子何追了一下午的小贼。
“啊——这儿真是太舒服了, 公主府里真好!”石桌被冷气吹得冰凉, 尹笙瘫着胳膊趴在桌上, 几乎占据了一半的桌面, 喟叹道,“他们还缺人吗?我扫地做饭洗衣服什么都可以干, 只用包吃, 月钱不要,每天晚上能让我在这儿睡觉就行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过去点过去点, 女孩子家家一点坐相都没有, 把阿容挤成什么样了!”云广逸嫌弃地推了尹笙一下说, “冷气都让你一人堵着了。”
尹笙死猪一样赖着不肯动, 抱怨道:“又不是你大热天的带着人溜了一下午,还不让人凉快凉快啦?”
“都过去三天了!你什么热还没散掉?”
云广逸跟尹笙斗嘴,云想容和栾羽在他们边上一言不发。
栾羽背对桌子面朝外侧,依旧把剑平放在膝头,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入定姿势,要不是耳朵时不时地动一下,还以为是睡着了。
在他左边,云想容拿了一大捧的竹签,正全神贯注地把它们穿插起来,仔细一看竟是这水亭的缩小版模型。
“三天怎么了?你的头像被画成通缉告示贴在城门口了吗?”尹笙还在跟云广逸争辩。
云广逸一撸袖子,敲了尹笙一个暴栗:“你当我没看,那告示上面写着啥?‘今有盗人财物者,年十五六,男’,你是男的吗,按那画能抓着你?”
“我不管,反正这是婉姐说补偿我让我舒服的,你们都跟着混进来一起享受了不说,还嫌我占地方,怎么有你这种不讲理的人。”尹笙委屈道。
“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嘛,乔琬你说是不是?”云广逸喊了一声,见乔琬不吱声,又要再喊,忽然脚背一痛,“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踩他的是云想容,她瞪了她哥一眼,偏头往乔琬这边示意了一下。乔琬这样子一看就是心情不好,她哥还大呼小叫招惹人家,一点眼见力都没有!
“不至于吧……”云广逸小声道,“不就死了三个人吗?陈惠茹跟那个什么阿全也不是咱们杀的,再说了,他们几个又不是什么好人,咱们这也算为民除害了。”
“嘁,你当谁都跟你一样目无王法!”尹笙回道。
他们的话乔琬都听见了,却没心思同他们说,一来三观不同,说了也未必能理解,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强作争论,二来她还在挂心郑韦那边。郑韦这些天虽然还未行逼宫之事,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动作。
乔琬今日出门,发觉在这一带巡逻的士兵已经不是之前熟悉的那一队了,市坊之中多了好些陌生的商贩,他们神情警惕地盯着往来的人群,偶尔眼神交互,稍一停留又岔开去,显然是乔装改扮的。
骆凤心自那晚之后便去了军营,一直没有回来。乔琬不知道这里面哪些布置是出自她之手,又有哪些是郑韦安排的。城中尚且暗潮涌动,皇宫里就更是危机四伏。
好想知道阿凤现在怎么样了……
乔琬闭上眼稳了稳心神,待睁开眼时,却见池塘对面出现了骆凤心的身影。她呆了一下,确定不是幻觉,立刻朝骆凤心跑去。
水亭中栾羽望向正含笑对骆凤心比划什么的乔琬,懵逼地问道:“乐平公主不是主人的死对头么?”
“你这呆子懂个啥,打是亲骂是爱,咱们那位乔琬姑娘越是嘴上说着讨厌,心里呀越是喜欢着呢!是吧阿容?”
云广逸说着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云想容,云想容正在往亭子上插最后一根竹签,冷不丁被云广逸一撞,整个模型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稀碎。
云想容大怒,起身照着云广逸的脑袋就是一巴掌,然后拂袖而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嘿,打是亲骂是爱。”尹笙阴阳怪气地学着云广逸刚才的调调说,“容姐这一巴掌打的真响,这爱得可不浅呐!”
云广逸捂着脑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谁说不是呢!”
乔琬不知道她离开水亭后还发生了这些事,事实上打从看到骆凤心那眼起,她这心里就想不了别的了。
她跑得太急,一不小心没握住手上的木牌,木牌飞了出去,正落在骆凤心脚边。
骆凤心弯腰捡起,看向乔琬疑惑道:“这是……”
乔琬忙夺过来,把木牌塞回左手袖中:“没什么,怎么样了?郑韦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骆凤心的视线追随着木牌直到看不见,又抬起来看了乔琬一眼,说道:“就在今晚。”
听了这话乔琬也不知该说是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还是又吊了起来。
有消息是好事,说明情况尽在掌握中,总比头上悬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的刀要安心一些。
可这同时也代表着骆凤心马上就要上阵杀敌了。哪怕知道骆凤心昔日的威名,乔琬心里仍旧七上八下的,一刻都安宁不下来,比那天检验郑韦会不会落入圈套的时候还要紧张得多。
两人一起朝骆凤心寝房走去。骆凤心取下闲置了好几个月的铠甲,这副铠甲虽然很久没穿过了,但她仍有经常打理,此时看上去依然锃亮光鲜。
乔琬站在一旁看骆凤心穿铠甲,有些懊恼地说:“早知道就不弄这么麻烦了,哪天找个郑韦落单的时候套个麻袋把人一抓,打死完事……”
骆凤心奇怪道:“不是你说的单杀了郑韦没用,杀了一个郑韦陈家还能扶植第二个第三个,要逼得陈太后肯让步才行么?”
经骆凤心一提醒,乔琬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胡说了什么,不过她确实希望事情能有这么简单:“咱们把郑韦杀了,再把陈太后抓起来,拿皮鞭日日抽她,就不信她不服!”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笑了,可笑到一半又笑不出来。场面有些尴尬,乔琬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骆凤心。
“你在担心我?”骆凤心问。
“才没有……”乔琬小声嘀咕,“我就是、有点紧张,我知道你不会输。郑韦名义上握有三万禁军,实际上他担任禁军统领不过大半年,根基尚浅,实际能掌控的不过万人出头,肯跟随他造反的不会超过四千。
你有左右翎卫和武卫,人数上就不比他少。打仗虽不是正义必胜,但正义一方的士兵作起战来一定会更有底气,郑韦他们是作乱的,而你们是平乱的,然后你也比郑韦强,这一仗肯定会赢!”
乔琬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与其说是说给骆凤心听,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在自己手下们面前还能勉强崩住假作镇定,到了骆凤心跟前不知道为什么就完全忍不下来了,只能一遍一遍地给自己洗脑。
骆凤心走到乔琬面前,乔琬迅速绕去骆凤心背后,说是要给她系铠甲,其实是不敢正面对上骆凤心,可是她又从来没做过,害怕因为自己没系好,害骆凤心输了战斗……
“系这里,这样系。”骆凤心没有继续逼乔琬承认担不担心的问题,乔琬稍微松了口气,不再碎碎念个不停,认真地帮骆凤心系好每一个地方。
正面乔琬看不见的地方,骆凤心的眼神炽热得可怕。这一幕她肖想过太多次了,在北境的时候,每一次上战场前她都会想,如果乔琬在她身边,如果能让乔琬亲手帮她穿上铠甲……
在最绝望的时候,她觉得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她会一直驻守北境,直到战死。
没想到,没想到……
“好了,你再检查检查……”乔琬话还没说完,就被骆凤心拽住了胳膊,被迫对上骆凤心的双眸。
骆凤心眼中的情绪太过激烈,吓得乔琬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察觉到乔琬的动作,骆凤心稍微松了些力道,对乔琬说:“战前紧张很正常,别说是你这种从未打过仗的,便是打过许多仗的老兵,依旧有不少人会在战前出现不安的情绪。”
骆凤心不得不像这样找点话说来保持理智,否则她会忍不住现在就把乔琬按住,将人拖到床上狠狠欺负一番。
她放慢语调,缓和自己的呼吸节奏,继续先前的话:“适度的紧张有利于精神集中,在战场上反而能多一些活下来的机会,可如果因紧张而害怕,就离死不远了。为兵者畏首畏尾会丢掉自己的性命,为将者当断不断更是会让许多人平白牺牲。”
说着她从乔琬的袖中摸出了那块刻着很多“正”字的木牌,看着乔琬的眼睛认真道:“金御史给你那副字意在要你问心无愧,而不是让你日夜煎熬。既然你知道这条路是必须要走的,就不要去怀疑自己。这场仗我一定会赢,答应我等我胜利归来,你就把这木牌烧掉。”
乔琬怔怔地看向骆凤心。
她的阿凤真的长大了,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这样坚韧强大,不仅不再需要她的安抚,还能反过来为她提供安慰和依靠……
看着这样的骆凤心,乔琬觉得灵魂都变轻了,她接过木牌,再看向骆凤心时眼里已没有了动摇。
“好,我答应你。”她坚定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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