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柊站在屋外,一只乌鸦飞到他面前。是刚才给鳞泷师傅送信的那只。
“有给木头小鬼的信件,木头小鬼,黑发黑眼,鳞泷左近次大人的徒弟,绰号是九原柊。”
……你是不是搞反了什么。
九原柊摇摇脑袋,他越想越觉得这信鸦是故意的。
信鸦叽叽喳喳根据自己主人的提示确认完收件人,就闭上眼睛站定不动。九原柊给它喂了点水,取下信还没打开,就听见信鸦又说:
“务必单独查阅,务必单独查阅!”然后它双翼一展,扑棱翅膀飞走了。
还要单独查阅?
九原柊心下疑惑,打开狸之进写给他的信。
少年的字迹乍一看有些潦草,实际上字里行间工整有度,就像他的人一样——直到九原柊看见第一句话。
‘今早我觉得空气有些闷热,才发觉时已入夏,但想必狭雾山还是一如既往的凉爽,不由倍感怀念。虽说如此,我走了之后没有被子角给你抓,是不是睡不着啊,九原弟弟。’
九原柊差点把信给撕了。
他抬头望天念了会儿经,才继续读下去。
‘路上的见闻和风景我已尽数写在给师傅和真菰的信里,你想知道就去问他们吧,这里不多赘述。因为我实在不想写第三遍(这句话被草草划掉)。接下来的内容很重要,你一定看仔细。’
在狸之进的描述中,试炼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九死一生,只是由于需要长时间警戒和行动,比较消耗体力罢了。
藤袭山上的鬼大都很好对付,只有一只例外——那鬼浑身是交错的手臂,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座肉块垒成的山。
作为弱点的脖子也被层层手臂包围起来,异常坚固。
光是这样也罢,打不过总归躲得起。但当那手鬼告诉他这四十年来它为了报复鳞泷左近次,没有放过戴着面具的任何一个小孩时,狸之进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忘了他和手鬼的实力差距,满心想着杀了它,冲上去就砍。
那鬼激将成功,瞬间数条手臂齐发,阻断了狸之进所有的退路。
‘说起来多亏你那奇怪的掌法,我才能对袭来的手掌格外敏锐。我找到空隙砍断了两只手臂,勉强逃出它的包围圈。’
‘不然现在就只能把这些话托梦给你了。’
九原柊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兴起居然起了作用,心里说不上来的复杂。
虽说不会被抓住,但狸之进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机会去砍那手鬼的脖子,手鬼几次故意卖给他破绽,也被他识破了,躲闪间一直在寻找机会。
就这样僵持了一整晚。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有效的行动,第七天的太阳就升起来,试炼结束,那鬼看见阳光便逃进深林,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几次我都想和这家伙拼了,死掉也无所谓。但很丢脸,我发现我还是在害怕。’
‘他要是吃了我之后继续变强,那要是过两年你和真菰被他杀了,不就成了我害的吗?’
‘所以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在他手上,起码要把这些消息告诉你们。’
‘我弱得要死,你想笑就笑吧。’
九原柊拿着信的手紧了紧,抓出几道皱痕。
我怎么会笑话你。
他仿佛看见那个深灰色头发的少年,面对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握刀的手臂因愤怒而颤抖,却在最后咬紧牙关,红着几乎睁裂的眼眶停下进攻。
“谢谢。”他说,虽然知道狸之进不会听见。
后来狸之进找了鬼杀队的人,说希望再进山一趟杀了那个手鬼为自己的师兄报仇。他倒没有提起那鬼专门针对鳞泷的徒弟,怕这话传到鳞泷师傅耳朵里。
但任他千说万劝,鬼杀队的人都只是强调那违反规定,若他擅闯就要按照队规处罚。
九原柊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接着读下去,果然——
‘我当然不服气啊,哪有不准找鬼报仇的道理?结果我就被一个前辈骂:想死去别的地方死,别在我们这,看了碍眼!然后打断了我的腿。’
原来腿是这样断的。
‘如果你们也在试炼对上那只鬼,记得照顾下真菰。她心软,说不定会难过得连刀都拿不起来。要不要提前把这件事告诉她,你自己判断吧。’
‘最后,这封信上的任何事情要是让师傅知道,我就砍了你。’
这封信以嘲讽为开头,以威胁为结尾,九原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看了几遍,着重记住那只鬼的特征,就把信给烧了。
不用狸之进威胁,他本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鳞泷。但他也能理解狸之进为什么不惜将他们的师兄情义抛之脑后,也要特地警告他。
如果知道自己雕刻给弟子祈福消灾的面具反而成了他们被鬼盯上的原因……
九原柊想,师傅多半会把真菰和他托付给普通人,到藤袭山杀了手鬼,然后默默自尽。
他绝不愿事情变成那样。
鳞泷对他们没有多温暖的话语,没有许诺什么未来,这位不苟言笑的老人只是给了他们一把刀,然后告诉他们,人是能杀死鬼的。
这就够了。
上一世,在他还不是太吾传人,甚至还不知道人能驱逐相枢之前,就在某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他的父亲相枢入邪,对他举起了斧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只是回过神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村民们联手关在笼子里,整天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吼,最后不吃不喝活活饿死。
因为同样曾经绝望,所以他能理解那些被鬼杀了亲人的孩子。
可怕的不是失去的东西,而是无法留住手中事物的无力感。
九原柊做了个深呼吸,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推开木屋的门。
真菰依旧紧紧抱着鳞泷师傅,后者僵硬地站着,就像个不知道该怎么跟孙女相处的爷爷,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抚着真菰的头发。
“等狸之进回来,我们吃火锅吧。”
“我知道了……你能先松开为师吗?”
真菰回以灿烂的一笑,那双总是半合着的深青色眼睛里似乎散发着漆黑的什么东西。
“不放,谁叫师傅吓唬我。”
九原柊默默退出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真菰不得了的一面。
那年初秋,狸之进总算在鬼杀队繁忙到密不透风的任务中,找到空隙回了狭雾山。
他一身黑色的鬼杀队服,腰间挂着日轮刀,长了些的深灰色头发在脑后扎起短短的一撮。
在对真菰和师傅一阵嘘寒问暖后,狸之进看向一旁的九原柊,张开双臂走过去作势要给他一个拥抱,嘴上却说着:“哟!师弟你怎么变矮啦,是没睡好吗?”
你长太快了小心骨质疏松。
九原柊木着脸回了他一记亲切友好的上勾拳。
紧接着两个人在门口毫无章法地动起手来,打得灰头土脸昏天黑地。真菰都劝不住,最后在鳞泷师傅的一声“停下!你们两个蠢货!”中才肯罢休。
“你没跟他们说吧?”仰躺在地上的狸之进悄悄问。
“没。”同样躺在地上的九原柊回答,想了想又道,“师兄。”
“啊?”
“你很强。”
狸之进愣了几秒,然后笑了。
“那当然。”
没过几天,狸之进就又接到任务必须动身出发,他以后要四处做鬼杀队的任务,下次回来不知道会是猴年马月。
“交给你了。”他对九原柊说。
九原柊点头。
“但是离真菰远点。”
“……”
“狸之进离开之后,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呀。”
某天下午,真菰自言自语般轻轻地这么说。
九原柊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他跟鳞泷师傅就不用说了,真菰也是极安静的性子。狭雾山少了个能活跃气氛的人。
仿佛是为映证他这句话一般,没过几天,鳞泷师傅又陆续带回来两个孩子。黑头发的叫富冈义勇。另一个脸上有道疤痕,一头罕见发色的孩子叫锖兔。两个人都是很有杀鬼天分的孩子,尤其是锖兔,他的剑术天赋简直好得过分。
而刚来到这里的那几天,义勇因为丧亲之痛整日郁郁寡欢,就算真菰和锖兔积极地跟他搭话,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也始终是黯淡的。
这样下去不要紧吗?九原柊用眼神询问鳞泷师傅,需不需要做点什么。
鳞泷左近次只是道:“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于是九原柊也不管了。
某天下午,九原柊到山上砍柴回来,看见不远处的树荫下,并肩坐在一块的两个小孩。
抬头看了眼太阳,休息时间还没到。于是他走过去,想提醒两个人不要停下训练,却远远听见义勇说:“姐姐她吃了一辈子的苦,明明她终于遇到喜欢的人,马上就要成亲,却为了保护我而死了。”
“为什么偏偏是姐姐呢?我不明白啊……”
九原柊停下脚步,他看着那个消沉地低着头的少年,脑子里莫名地就闪过一个画面。
月光从门口照进一间陌生的木屋,周围的陈设他从未见过,却又莫名的熟悉,就好像在这生活了很多年一样。
而他似乎趴在地上,面前是一摊血肉模糊的,仅仅勉强能看出曾经是人类的尸体。
“为什么啊,妈妈……为什么……”
记忆中的那个他抹着眼泪看向那具尸体,像是要否认这一切般摇着头。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坐在那里的义勇,和记忆中的自己说了一样的话。
九原柊想多回忆起点什么,却被一阵钻心的头疼打断,他不得不抬手捂着脑袋放弃思考。但这肯定不是他的记忆,那是谁的?这具身体的吗?
正调息缓解头疼,他就听见啪的一声。
抬眼看去,富冈义勇一脸茫然地捂着被打的脸,旁边锖兔挥出去的手还没落下。
“你是个男人吧?”
锖兔对他说着,看上去很生气,也很难过。
“正如你所说的,你那本应明天就跟人成亲的姐姐为保护你而死了,那她难道会希望你后悔自责,让你沉浸在悲伤中草率地结束一生吗?”
“你姐姐救你不是为了赴死,而是为了活着啊!”
“你就不想把她托付给你的东西传递下去吗?”
义勇似乎是懵了,狭雾山的风静静地吹起他的头发,而他看着锖兔,半天没有声音。
九原柊也愣了,锖兔刚刚那句话太有过力,他有一瞬间甚至忘了那个说出这句话的人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比起优秀的剑术天赋,锖兔有着更为珍贵的能力。
如果这世道不会将他抛弃的话,他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九原柊想。要是还在原来那个世界,他一定会把锖兔培养成太吾传人。
扯远了,太吾传承已经与相枢一同断在了他这一代,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啊,九原师兄……”
“去训练。”
木着脸的九原柊对那两个师弟简短地道,在两人有些紧张心虚的眼神中,一副‘我纯粹路过’的样子离开了。
第二天,看着一起说笑着吃饭团的两个师弟,真菰问九原柊,“他们是怎么交上朋友的?”
九原柊想了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简短地总结:
“因为锖兔扇了义勇一掌。”
“……?”
过了一会儿,凭借着两年来的相处,真菰硬生生理解了他的意思。
“真厉害啊,锖兔师弟。”真菰由衷地道。
“嗯。”九原柊赞同。
他很厉害。
他能在别人绝望的眼睛中点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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