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溶尘隐

    “玉活,玉活,溶去息壤凝作魂。”

    这首曲子是什么时候被作出来的,作者是谁,以向已经记不清。

    但即便是在被相枢所控制,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那段日子,他也常常在嘴边挂着这首曲子,满心满眼全是培养出那歌谣中所传唱的活玉。

    “此玉虽好,可惜是死玉,要怎么样才能将它养成活玉?”

    看着手中的玉石,以向不止一次如此喃喃自语。

    无人回答。

    山川寂寥,无人问津的荒芜剑冢里唯有鸟雀虫鸣声作伴。

    以向戴着斗笠为玉遮风挡雨,又凭借隐隐约约的记忆,用自己的血喂养它,为此将手上刮得全是伤痕。长此以往,即便是相枢之身,那些细碎的伤口也变得难以愈合。

    直到某一天,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你想养出活玉?这很容易,你只要杀了那太吾和他的同道,用他们的血去养玉,那养出来的,绝对是生了血脉的绝世好玉!”

    涌动的黑泥嬉笑着对他发出提议,成功在混沌一片的脑海中打下了暗示。

    “是这样吗?太吾,只要等太吾来……”

    ……

    村舍的锻造室里,太吾柊打了个喷嚏,让一旁调整琴弦的时安忍不住投去视线。

    “太吾生病,此乃不详之兆啊。”他说,“要去医馆看看吗?”

    “……只是被烟尘呛到。”

    柊默默说完,吸了下鼻子,就继续打磨起自己的武器。

    大战在前,这是最后的准备,不容得半分差池。

    在历代太吾的拼死战斗下,世上还剩两座藏着相枢化身的剑冢,而他们此行便是要解决其中一座。

    “但说来也奇怪,明明剑冢就在旁边,这座村子居然还这么和平。”调整完琴弦,时安看向锻造室外颇为热闹的街景,眼神柔和,“之前我向他们询问情况,也都说从未有什么怪物袭击人的事情……所以你说,这剑冢中的化身会不会是个好的?”

    “不可能。”

    “也不用总是这么绝情嘛。”

    “时安,你轻松过头了。”柊皱了下眉,“他们杀了我的师傅,我的历代前辈,所以我无法将其不当一回事。你要是再说这种话,就不要去剑冢了。”

    “这可不行,”时安煞有介事地正经起来,“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得负责到底。”

    两人的相遇完全是个意外,两年前,时安偶然听到了璇女派琴法中的不传之秘——候人兮猗,当场就将曲子一音不落地背了下来,后来自己弹着练习的时候不幸被璇女派弟子发现,遭到追杀与围追堵截,再怎么解释也无用,连百花谷都不愿意为他出面。直到遇见恰巧路过的太吾柊。

    那年轻的太吾传人好心用地区恩义替他消了灾,结果却被从此缠上了。

    “……我后悔了。”柊说。

    “时光不可倒流。”

    时安回以一笑,然后一手托起下巴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儿,看得保养武器的太吾柊只能再次开口。

    “你又怎么了?”

    “不,没什么。”时安说,“就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能遇到个称心如意的良人,说不定就比现在柔和点了。哦对,上次去花舫你中途就走了,要不下次再……”

    “你再骗我去那种地方,我们就割袍断义。”

    似乎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柊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唉。”时安摇头答应,“好,都依你。”

    ……

    玉活,玉活,如是孩童初见人。

    以向坐在石头上晃着双腿。

    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反正那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不差这一会儿。

    但今天不同。

    看着在阳光下泛起绿意的枯木上的藤蔓,以向想着。

    今天,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他的预感是对的,在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后,终于在此时,听见了剑冢里传来属于他人的脚步声。

    是太吾。以向无比确定地想着,明明没有任何根据,心里却无比笃定,同时脑海里翻腾起汹涌的杀意。

    把过来的人杀掉,你生来就要与其为敌。

    以向将手放在心脏的地方,那里正在轰然跳动着,不知道是因为大战在即,还是因为即将得到能够养出活玉的血。

    就像自己还活着一般。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阿柊,你确定那人就是相枢化身吗?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啊。”

    “你若下不了手,我自己过去就好。”

    “我并无此意。”一身浅色锦衫的青年追上面色冷凝的同伴,伸手拍上他的肩膀,“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哪有活了那么多年还容貌不改的孩子。”

    “收声,他过来了。”

    在太吾警惕的注视下,以向轻轻跳下平时坐着的岩石,眼睛从斗笠下的阴影中打量着太吾和他的同伴,手上碧青之色一闪,化出一柄拂尘。

    “你便是太吾?”他幽幽地问道。

    “是啊,他就是太吾柊,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买糖吃。”

    “时安!”

    那将一头黑发束成利落马尾的太吾氏出声警告着自己的同伴,戴着掌套的手上已经做出了起手式。

    “行,我知道了,”意识到此战必定是不死不休,锦衫青年耸耸肩,自觉地走到一旁,将一直单手抱着的瑶琴放下来,“我不懂你们那些打打杀杀的,只能弹几首曲子助助兴。”

    “璇女派,百花谷……皆是以曲杀人于无形。”以向斜着眼睛瞄他,“而且你的袖中藏有针匣……恐怕还带有郁毒和烈毒。”

    时安看着他笑:“别戳穿啊,怪羞人的。”

    但就在下一刻,他的瞳孔就猛地缩紧。

    那手执拂尘的孩童已经近在咫尺,漆黑的眼里满是阴沉不散的执念,几乎灼伤呼吸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只要杀了你们,我就能养出活玉……!”

    时安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面前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那身材矮小,容貌似孩童的相枢化身被猛地打飞出去,撞在不远处的巨石上,直接将其撞裂开来。

    “你的对手是我。”

    太吾柊收回一掌,面无表情地看着瞬间便在烟尘中重整姿势,用满是伤痕的手去压低斗笠边沿的以向。

    “我的玉……我要杀了你们,养出活玉……”

    他喃喃着,像是千年不散的积怨。

    ……

    玉活,玉活,羞与人望常常隐。

    那场战斗进行了很久,从正午时分打到残阳渐暖,虽然有着能化为碎玉逃脱一切攻击的法术,但在避无可避的琴声影响下,以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咳……”

    看着那始终没什么表情,手握伏虞剑柄向自己走来的身影,以向抹掉嘴角咳出来的鲜血。

    “技不如人,反正你们都看我不起……”他不甘地说着,“总有一天,要叫你们知道我有仙人之才,能培育出绝世无双的活玉……呵,什么太吾,说到底不过是踏着前人尸体的卑劣之徒,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你……!”

    时安皱了下眉想说些什么,却被太吾柊挥手制止,那沉默寡言的人只是默默念起诀,开始履行职责,驱逐相枢。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早就浑身是血,若不是身边有个能为他止血调息的百花谷弟子,恐怕此刻连站着的力气都不会有了。

    等一切结束之后,以向的脑子逐渐清明,这才开始为自己过去莫名的执念感到羞愧,他边唱边叹了一阵,逐渐化成一地散玉,溶入地面。

    然后习以为常地,抬眼望向了别处。

    “你为什么不看这些玉?”

    他听见太吾柊这么问道,声音中难得有些疑惑的情感起伏。

    “这死玉太过丑陋,千年来只养出这种东西,我根本没有脸面去看。”以向说完,等意识远去的那一刻。

    但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听见太吾的声音。

    “我觉得并不丑。”太吾柊说,“而且一味移开视线,你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

    以向消失了,只留下溶尘隐的剑柄。

    柊走过去,将它捡起来。

    “……他刚才的话,你不反驳一下?”

    “不需要。”柊的眼神暗淡下去,“他说的没错,我是个站在别人尸体上前进的卑劣之人。”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时安重重叹息一声。

    “有什么问题吗?”

    “不,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时安与往常无异地勾了勾嘴角,“走吧,你还有伤,先去村子里找医生。”

    也许他错了,这人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温软香玉,能给他一个温暖家庭的良人。

    而是能让他从苦痛中回过神,找回自我与日常的存在。

    所以,若有谁能让他毫无顾忌地露出笑容,甚至开开玩笑……

    时安想到这里,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是做不到了。

    ……

    玉死,玉死,息壤作魂不是魂。

    以向沉睡在剑柄里,在平稳与安宁中度过了千年之久的时光。

    无甚神力的溶尘隐毕竟不似天赋异禀的凤凰茧或者鬼神霞,他没有脱离剑柄,单独存在的能力,只能平静地藏匿于黑暗,在漫长的时间里,偶尔还会思考起太吾当时对他说的那些话。

    死玉明明毫无可取之处,只有活玉更有神采。

    但那人却说,我这死玉不丑,而且那又不像是谎言……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思考着,直到某天,沉睡被惊扰,他在异空间无限城内睁开了眼睛。

    “为我所用,或者死。”

    黑发的鬼冷漠地这么说着,而以向没有把他当回事。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就同其他不肯归顺鬼王的相枢化身站在了一处。

    “你不跟着术方离开吗?”

    那身边飞有鸟雀的美貌姑娘——莫女一脸关切地询问他,她虽身着长裙,可衣袖里拢的,发中藏的,手中攥的却全是暗器与针匣。

    一旁身覆寒冰,皮肤青紫的九寒也说:“你不必死在这,大可溶尘化玉,同术方一起出去寻那些人类,总有人能对付得了这鬼王。”

    似乎因为以向的容貌极似孩童,这些心思本就不坏的相枢化身对他颇为照顾。

    所以……要逃吗?

    像过去一样,化作玉石融入地面,逃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

    不知怎么的,他摇了摇头。

    “我不走。”他伸手拉低了斗笠的边沿,“我不走……我跟你们在一块儿。”

    莫女愣了一下,紧接着,像是看着终于长大的弟弟那般,温和地笑了。

    “好。”

    玉死,玉死,孩童终要见大人。

    他还能隐去什么地方呢?从那神仙还存在于世的时代开始,就一直一直规避着危险,一旦遇上自己所不愿面对的事情,就视而不见,或者化成玉石逃走。

    这样的日子是时候到头了,就像手倦抛书后的午梦总该醒来。

    以向想着,脑子里又想起那人状似不经的话来。

    “一味移开视线,你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

    好像稍微,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很无趣,他当然打不过那鬼王,被毁去凭依的剑柄,又毁去核枢当场击杀,化作玉石逐渐消散。但即便如此,心里却也没有任何不甘和悔恨。

    玉死,玉死……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无所谓了,早该被遗忘的曲子,让它去吧。

    将死之时,他眯起眼睛沉默一会儿,最终还是低下头,鼓起勇气看向那碎了一地的玉石。

    他的眼里仿佛有一束光照进来。

    太吾,你说的没错,我不应该移开视线。

    即便你现在与那相枢合作了,我也想将这份力量给你,大岳瑶常把力量给你是为了赎罪,但我是因为实在不愿眼前的这一幕再也无人能见——

    就算不是活玉,

    就算千年来没有半点长进,

    就算技不如人,死在鬼的手里,

    但在鲜明夺目的光线中,溢彩流光的玉石散落的样子,

    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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