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活,玉活,溶去息壤凝作魂。”
这首曲子是什么时候被作出来的,作者是谁,以向已经记不清。
但即便是在被相枢所控制,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那段日子,他也常常在嘴边挂着这首曲子,满心满眼全是培养出那歌谣中所传唱的活玉。
“此玉虽好,可惜是死玉,要怎么样才能将它养成活玉?”
看着手中的玉石,以向不止一次如此喃喃自语。
无人回答。
山川寂寥,无人问津的荒芜剑冢里唯有鸟雀虫鸣声作伴。
以向戴着斗笠为玉遮风挡雨,又凭借隐隐约约的记忆,用自己的血喂养它,为此将手上刮得全是伤痕。长此以往,即便是相枢之身,那些细碎的伤口也变得难以愈合。
直到某一天,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你想养出活玉?这很容易,你只要杀了那太吾和他的同道,用他们的血去养玉,那养出来的,绝对是生了血脉的绝世好玉!”
涌动的黑泥嬉笑着对他发出提议,成功在混沌一片的脑海中打下了暗示。
“是这样吗?太吾,只要等太吾来……”
……
村舍的锻造室里,太吾柊打了个喷嚏,让一旁调整琴弦的时安忍不住投去视线。
“太吾生病,此乃不详之兆啊。”他说,“要去医馆看看吗?”
“……只是被烟尘呛到。”
柊默默说完,吸了下鼻子,就继续打磨起自己的武器。
大战在前,这是最后的准备,不容得半分差池。
在历代太吾的拼死战斗下,世上还剩两座藏着相枢化身的剑冢,而他们此行便是要解决其中一座。
“但说来也奇怪,明明剑冢就在旁边,这座村子居然还这么和平。”调整完琴弦,时安看向锻造室外颇为热闹的街景,眼神柔和,“之前我向他们询问情况,也都说从未有什么怪物袭击人的事情……所以你说,这剑冢中的化身会不会是个好的?”
“不可能。”
“也不用总是这么绝情嘛。”
“时安,你轻松过头了。”柊皱了下眉,“他们杀了我的师傅,我的历代前辈,所以我无法将其不当一回事。你要是再说这种话,就不要去剑冢了。”
“这可不行,”时安煞有介事地正经起来,“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得负责到底。”
两人的相遇完全是个意外,两年前,时安偶然听到了璇女派琴法中的不传之秘——候人兮猗,当场就将曲子一音不落地背了下来,后来自己弹着练习的时候不幸被璇女派弟子发现,遭到追杀与围追堵截,再怎么解释也无用,连百花谷都不愿意为他出面。直到遇见恰巧路过的太吾柊。
那年轻的太吾传人好心用地区恩义替他消了灾,结果却被从此缠上了。
“……我后悔了。”柊说。
“时光不可倒流。”
时安回以一笑,然后一手托起下巴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儿,看得保养武器的太吾柊只能再次开口。
“你又怎么了?”
“不,没什么。”时安说,“就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能遇到个称心如意的良人,说不定就比现在柔和点了。哦对,上次去花舫你中途就走了,要不下次再……”
“你再骗我去那种地方,我们就割袍断义。”
似乎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柊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唉。”时安摇头答应,“好,都依你。”
……
玉活,玉活,如是孩童初见人。
以向坐在石头上晃着双腿。
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反正那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不差这一会儿。
但今天不同。
看着在阳光下泛起绿意的枯木上的藤蔓,以向想着。
今天,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他的预感是对的,在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后,终于在此时,听见了剑冢里传来属于他人的脚步声。
是太吾。以向无比确定地想着,明明没有任何根据,心里却无比笃定,同时脑海里翻腾起汹涌的杀意。
把过来的人杀掉,你生来就要与其为敌。
以向将手放在心脏的地方,那里正在轰然跳动着,不知道是因为大战在即,还是因为即将得到能够养出活玉的血。
就像自己还活着一般。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阿柊,你确定那人就是相枢化身吗?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啊。”
“你若下不了手,我自己过去就好。”
“我并无此意。”一身浅色锦衫的青年追上面色冷凝的同伴,伸手拍上他的肩膀,“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哪有活了那么多年还容貌不改的孩子。”
“收声,他过来了。”
在太吾警惕的注视下,以向轻轻跳下平时坐着的岩石,眼睛从斗笠下的阴影中打量着太吾和他的同伴,手上碧青之色一闪,化出一柄拂尘。
“你便是太吾?”他幽幽地问道。
“是啊,他就是太吾柊,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买糖吃。”
“时安!”
那将一头黑发束成利落马尾的太吾氏出声警告着自己的同伴,戴着掌套的手上已经做出了起手式。
“行,我知道了,”意识到此战必定是不死不休,锦衫青年耸耸肩,自觉地走到一旁,将一直单手抱着的瑶琴放下来,“我不懂你们那些打打杀杀的,只能弹几首曲子助助兴。”
“璇女派,百花谷……皆是以曲杀人于无形。”以向斜着眼睛瞄他,“而且你的袖中藏有针匣……恐怕还带有郁毒和烈毒。”
时安看着他笑:“别戳穿啊,怪羞人的。”
但就在下一刻,他的瞳孔就猛地缩紧。
那手执拂尘的孩童已经近在咫尺,漆黑的眼里满是阴沉不散的执念,几乎灼伤呼吸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只要杀了你们,我就能养出活玉……!”
时安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面前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那身材矮小,容貌似孩童的相枢化身被猛地打飞出去,撞在不远处的巨石上,直接将其撞裂开来。
“你的对手是我。”
太吾柊收回一掌,面无表情地看着瞬间便在烟尘中重整姿势,用满是伤痕的手去压低斗笠边沿的以向。
“我的玉……我要杀了你们,养出活玉……”
他喃喃着,像是千年不散的积怨。
……
玉活,玉活,羞与人望常常隐。
那场战斗进行了很久,从正午时分打到残阳渐暖,虽然有着能化为碎玉逃脱一切攻击的法术,但在避无可避的琴声影响下,以向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咳……”
看着那始终没什么表情,手握伏虞剑柄向自己走来的身影,以向抹掉嘴角咳出来的鲜血。
“技不如人,反正你们都看我不起……”他不甘地说着,“总有一天,要叫你们知道我有仙人之才,能培育出绝世无双的活玉……呵,什么太吾,说到底不过是踏着前人尸体的卑劣之徒,你就不觉得羞耻吗?”
“你……!”
时安皱了下眉想说些什么,却被太吾柊挥手制止,那沉默寡言的人只是默默念起诀,开始履行职责,驱逐相枢。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早就浑身是血,若不是身边有个能为他止血调息的百花谷弟子,恐怕此刻连站着的力气都不会有了。
等一切结束之后,以向的脑子逐渐清明,这才开始为自己过去莫名的执念感到羞愧,他边唱边叹了一阵,逐渐化成一地散玉,溶入地面。
然后习以为常地,抬眼望向了别处。
“你为什么不看这些玉?”
他听见太吾柊这么问道,声音中难得有些疑惑的情感起伏。
“这死玉太过丑陋,千年来只养出这种东西,我根本没有脸面去看。”以向说完,等意识远去的那一刻。
但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听见太吾的声音。
“我觉得并不丑。”太吾柊说,“而且一味移开视线,你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
以向消失了,只留下溶尘隐的剑柄。
柊走过去,将它捡起来。
“……他刚才的话,你不反驳一下?”
“不需要。”柊的眼神暗淡下去,“他说的没错,我是个站在别人尸体上前进的卑劣之人。”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时安重重叹息一声。
“有什么问题吗?”
“不,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时安与往常无异地勾了勾嘴角,“走吧,你还有伤,先去村子里找医生。”
也许他错了,这人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温软香玉,能给他一个温暖家庭的良人。
而是能让他从苦痛中回过神,找回自我与日常的存在。
所以,若有谁能让他毫无顾忌地露出笑容,甚至开开玩笑……
时安想到这里,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是做不到了。
……
玉死,玉死,息壤作魂不是魂。
以向沉睡在剑柄里,在平稳与安宁中度过了千年之久的时光。
无甚神力的溶尘隐毕竟不似天赋异禀的凤凰茧或者鬼神霞,他没有脱离剑柄,单独存在的能力,只能平静地藏匿于黑暗,在漫长的时间里,偶尔还会思考起太吾当时对他说的那些话。
死玉明明毫无可取之处,只有活玉更有神采。
但那人却说,我这死玉不丑,而且那又不像是谎言……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思考着,直到某天,沉睡被惊扰,他在异空间无限城内睁开了眼睛。
“为我所用,或者死。”
黑发的鬼冷漠地这么说着,而以向没有把他当回事。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就同其他不肯归顺鬼王的相枢化身站在了一处。
“你不跟着术方离开吗?”
那身边飞有鸟雀的美貌姑娘——莫女一脸关切地询问他,她虽身着长裙,可衣袖里拢的,发中藏的,手中攥的却全是暗器与针匣。
一旁身覆寒冰,皮肤青紫的九寒也说:“你不必死在这,大可溶尘化玉,同术方一起出去寻那些人类,总有人能对付得了这鬼王。”
似乎因为以向的容貌极似孩童,这些心思本就不坏的相枢化身对他颇为照顾。
所以……要逃吗?
像过去一样,化作玉石融入地面,逃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
不知怎么的,他摇了摇头。
“我不走。”他伸手拉低了斗笠的边沿,“我不走……我跟你们在一块儿。”
莫女愣了一下,紧接着,像是看着终于长大的弟弟那般,温和地笑了。
“好。”
玉死,玉死,孩童终要见大人。
他还能隐去什么地方呢?从那神仙还存在于世的时代开始,就一直一直规避着危险,一旦遇上自己所不愿面对的事情,就视而不见,或者化成玉石逃走。
这样的日子是时候到头了,就像手倦抛书后的午梦总该醒来。
以向想着,脑子里又想起那人状似不经的话来。
“一味移开视线,你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
好像稍微,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很无趣,他当然打不过那鬼王,被毁去凭依的剑柄,又毁去核枢当场击杀,化作玉石逐渐消散。但即便如此,心里却也没有任何不甘和悔恨。
玉死,玉死……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无所谓了,早该被遗忘的曲子,让它去吧。
将死之时,他眯起眼睛沉默一会儿,最终还是低下头,鼓起勇气看向那碎了一地的玉石。
他的眼里仿佛有一束光照进来。
太吾,你说的没错,我不应该移开视线。
即便你现在与那相枢合作了,我也想将这份力量给你,大岳瑶常把力量给你是为了赎罪,但我是因为实在不愿眼前的这一幕再也无人能见——
就算不是活玉,
就算千年来没有半点长进,
就算技不如人,死在鬼的手里,
但在鲜明夺目的光线中,溢彩流光的玉石散落的样子,
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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