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20

    迎霜院里灯火通明。

    因为晏梨突然咳血, 府里的人都起了。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听到阵阵压抑的咳嗽声从屋里传出来, 不由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因为不便,王管家站在外间。白月心带着苏嬷嬷站在里间,再往前是忆妙跟流萤, 紧张地守在床边。

    屋里除了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没人说话。

    几个太医轮流上前诊脉,却没有人查出病因。从脉象上看, 只是风寒之症,照理说是不可能突然咳血的。

    面面相觑,都是不解。

    为难之间,有人不经意扫到晏梨收回被子里的胳膊,不由出声,“王妃且慢,可否把手伸出来让微臣看看”

    晏梨动作一顿,不过最后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衣袖被撩到臂弯, 一看到她手臂上的点点猩红, 床边的人皆是倒吸凉气。

    “这”

    这样的病症极为少见,但这种少见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见这猩红还有往上蔓延的趋势,太医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正要询问, 却被身后突然的惊呼声打断。

    白月心眼见气氛不对, 不由上前, 却不经意看到晏梨的手臂,顿时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捂着心口连连后退。

    白月心眉头紧锁地看着晏梨,用帕子轻掩口鼻,“姐姐这这会不会是疫症”

    忆妙跟王管家猛地扭头看着站在屋子里的人。

    然而她这句话却说出了太医们心底那个不敢说出口的可能。

    不过有人解释,“这表症看起来是有些像,但是脉象上却没有异样,是以”

    太医话未说完被晏梨打断,“既然有可能,以防万一,那就当疫症先治试试看吧。”

    “这”太医们不敢应承。

    药不对症,那就是良药变毒药。这不是寻常百姓,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怕是一个都跑不了。

    “不用有什么顾虑,你们放手开方子就是。”

    晏梨话音刚落,白月心附和,“那不如就先按姐姐说的做吧,一直都说是风寒,可是治了这么久也不见丝毫起色,现在还越发严重了,倒不如都试试,也许有转机呢。”

    晏梨跟白月心都这么说,其他人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

    天蒙蒙亮。

    太医们拎着药箱鱼贯而出,却没有直接离开楚王府。

    若这真是疫症,那整个王府的人都要检查。疫症这种东西一旦起了势头,那就是燎原之势。这上京城这么多人,谁敢冒这个风险

    白月心站得远远的,“折腾了一夜,姐姐早些休息吧。妹妹还得去看看府里其他人如何。”

    晏梨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说“我要把忆妙跟流萤送出去。”

    没有商量的语气。

    “小姐”流萤哭着抓住晏梨的手。

    忆妙也愣住。

    而白月心更是诧异不已。

    现下竟然要把身边最贴心的侍女都送走

    小心地跟苏嬷嬷交换了眼神,后者眼里是不赞同,白月心开口,“姐姐现在生着病,身边没人伺候怎么行还是让她们留下吧,况且她们能去哪儿呢”

    “去处不用你操心,我”

    晏梨话没说完,忆妙扑通跪下,态度坚决,“王妃,奴婢不走。”

    “忆妙”晏梨蹙眉。

    “奴婢哪儿都不去,王妃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

    不等晏梨开口,又道“奴婢一直没敢说,奴婢身上已经起了疹子,就让流萤走吧。”

    晏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看着她发红的眼,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

    白月心带着苏嬷嬷从迎霜院出来,没走几步,见看到竹雨抱着披风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到了跟前,竹雨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姐,你没事吧我听说王妃得了疫症,小姐这会儿才出来太医们还没走,赶紧让太医瞧瞧,有没有染上”

    说完却见自家小姐丝毫不慌张,一头雾水更是着急了,“小姐”

    苏嬷嬷开口,“疫症这王妃都病了这么久了,流萤跟忆妙天天在她跟前,你看她们俩怎么样了吗”

    竹雨被这话问懵了。

    “那为何大家都在说王妃得的是疫”话说一半,恍然大悟,会心一笑,“奴婢明白了。”

    白月心嘴角轻弯,回头看向迎霜院,“既然是疫症,这里就不能叫人随意进出了。”

    苏嬷嬷会意,笑,“侧妃说得是。”

    晏梨让王管家送流萤出府。

    “王妃,此事大可不必着急,太医们没下定论,还是让流萤留在这里吧。”王管家劝。

    晏梨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长者,进府三年多,他教自己诸多,心中感激,不过这次却没有听他的话。

    “王管家,我知道你的顾虑,不管是不是,我这病怕是也好不了了。我心里有我的打算,还希望王管家能全了我的心愿。”

    听了这话,王管家长叹一声,“好吧。”

    流萤一早便被送走,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床尾抽屉里的那个雕着莲花的匣子跟一封信。

    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院子外面的树都抽了新叶,碧绿如玉,微风拂过便欢欣地探进院墙里来。墙底下一簇牡丹开得正盛,火一样红。

    这般热闹,却不闻半点人声,叫这热闹一下扑了空。

    “吱呀”一声,院门被拉开。

    枝头的鸟雀像是被这声音吓到,振翅飞去别处。

    “秋月。”

    “忆妙姐姐,我来给王妃送吃的。”

    忆妙接过门外人递过来的木托盘,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这两日找时间出府一趟,去给沁宁公主传个信,让她写信给殿下说王妃病重。”

    听到这话,门外的人惊得眼睛睁大,“可是,现下玉州战事正急”

    忆妙抿抿唇,“我知道。”

    却还是说“你找时间去一趟。”

    “好。”

    很快,院门又被关上。

    秋月端着空碗往回走,想着刚刚的对话,心里惴惴不安,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

    眼看着苏嬷嬷笑吟吟地朝着自己走来,秋月不由低下头下意识想往后退。

    “苏嬷嬷。”

    苏嬷嬷站定,“刚刚在跟忆妙说什么呢”

    秋月脸色一紧。

    忆妙端着东西进屋。

    进门之后,发现屋子里的人还是保持着她离开时候的样子,坐在软塌上,动作缓慢地摆弄着面前小几上的一堆小玩意儿。

    太医开的药始终不见丝毫起色。最近这几天,她几乎就是这样对着那些东西一坐就是一整天。

    忆妙不愿也不敢接着往下想,深吸口气,走到里间,轻声说“王妃,您中午也没有怎么吃东西,厨房刚熬了粥,您再吃点吧。”

    晏梨扭头,看着忆妙殷切的目光,即使半分胃口也无,还是点了头,“嗯。”

    见她没拒绝,忆妙松一口气,简单将小几收拾了一下,把碗放到她面前。

    晏梨拿起勺子,看着腾腾热气,转了转。

    虽然外人看来她人在不断消瘦,面无血色的也不好看,但是其实她自己没有太大感觉,就是每天都觉得很累很困,,提不起来力气,尤其最近几天愈发加重了。

    吃了几口,“忆妙,你去帮我找个大点的箱子来。”

    “王妃要箱子做什么”

    “想把这些东西收一收。”晏梨搁下勺子,看了看小几的一堆东西。

    没一会儿,忆妙抱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空箱子回来。

    晏梨接过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把小几上的东西一个一个放进箱子里。

    忽然想起一件事,晏梨忽而抬头,“忆妙,你有没有见到我之前求回来的那个姻缘签。”

    忆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了怔,恍然。

    进府的第一年,她曾经去香山寺上过香,看到有人在求姻缘签,于是兴冲冲地去求了一个,解出来说是天赐良缘。因为着急拿给殿下看,跑得太急,还在书房外摔了一跤。

    记得后来还专门找了个大小合适的盒子小心收起来了。

    忆妙视线往小几上一扫,的确没有。深知那个东西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忆妙赶紧去柜子里找。但是翻遍了也不见踪影。

    见忆妙紧张惶然的样子,晏梨安慰,“算了,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应该是我不小心放失手了。别找了。”

    什么天赐良缘也都是假的。

    忆妙没应声,努力回想。

    那么重要的东西不可能不见啊。

    晏梨装完东西之后把箱子放到软塌上。

    窗外传来清脆欢快的鸟鸣声,忍不住回头,只不过窗户关着,什么也看不到。

    “忆妙,我想出去透透气。” 晏梨扶着小几起身。

    “是。”忆妙回神,赶紧过去。

    在屋子里待得久了,甫一出来,阳光晃得眼睛睁不开,晏梨抬手挡了挡,过了片刻才缓过来。

    “王妃,要去秋千上坐会儿吗”忆妙见秋千那边刚好能晒到太阳,这个时节,阳光明媚却不毒辣。

    “不用了,你去搬个凳子出来。”

    忆妙贴心地换成了椅子。

    “你也搬个凳子出来陪我坐会儿吧。”晏梨说。

    “奴婢站着就行。”

    “去搬吧,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被人看到的。”

    迎霜院伺候的人本来也不多,现在因为她的病,都怕自己染上,一个个见她如洪水猛兽般,晏梨干脆让王管家把人全带走了。

    身边的人越多,眼睛就越多,万一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对她百害而无一利。平日里除了送药送饭的人,就只有忆妙陪着她了。

    忆妙搬了个圆凳出来,坐在晏梨身侧。

    见她一直盯着院子里的秋千不说话,忆妙轻声问“王妃在想什么”

    晏梨收神,“在想第一次来上京的时候。第一次进皇宫,觉得皇宫好大,就是墙太高了,走在里面叫人难受。”

    “王妃自小在漠北长大,这是自然的。”

    “是啊,漠北可好了,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海没有大河,来上京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间有虾这种东西。”

    想起第一次进宫,宫宴上,她坐在爹爹身后,看着桌上的虾,红红的,胖嘟嘟的,看起来很好吃样子。爹爹说过宫里有很多规矩,要是不讲规矩,到处乱跑皇上是会砍人脑袋。所以她只好趁人不注意飞快夹了一个放嘴里,却咬到一嘴的硬壳。

    就像是啃了一嘴的树皮,苦不堪言,赶紧吐了。

    结果却听到有人笑出声,不高兴地看过去,视线穿过殿中间舞动的水袖,一眼看到坐在斜对面的两个人。

    很鬼使神差的,明明笑她的是离她更近的人,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更远的那个不苟言笑的人身上。

    晏梨轻轻叹气。

    “忆妙,你有想过离开这儿吗”

    忆妙沉默了许久,“奴婢不想。”

    “是因为楚王府对你有恩吗”

    忆妙低下头,不说话。

    晏梨没有追问,“其实一直以来我都特别佩服你。”

    忆妙错愕。

    她一个下人,有什么值得佩服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周全体贴。要做到这些,太累了。我跟天凌说过,让他给你找个好人家。不用名门贵族,但是不能做妾。你的性太能忍了,但是只要忍自己心里都不会好过。最好是家里不算太差,也不要有太多规矩。不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忆妙听她说这些,听得眼眶湿润,“王妃,奴婢奴婢”

    犹豫很久,却说不出来。

    “觉得为难就不要说。我大哥说每个人都有为难的、不好跟别人说的事,所以不一定要什么都说才是好,重要的是怎么做。这三年多亏有你在我身边,不然我不知道还要出多少岔子。”

    忆妙抬手擦泪,“能伺候王妃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伺候人哪能是什么福气。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也知道因为我,苏嬷嬷没少找你麻烦,委屈你了。”

    “没有。”忆妙连连摇头。

    “以后就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吧,知道吗”

    “嗯。”

    晏梨靠坐在椅子上。

    “今天天气可真好。”喃喃出声。

    两个人坐在门口,阳光从屋檐上斜斜落下,逆着光,只剩剪影。

    不过春日的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黄昏时候,天突然阴沉下来,团团乌云在天际堆积,似乎是要下雨了。

    忆妙正要扶晏梨回房间。

    “叩叩叩。”

    院门被叩响。

    每天这个时辰都会有人送药过来。

    忆妙起身去开门,门只开了条缝,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忆妙眉头不经意轻蹙,“秋月呢”

    门外站着的小丫鬟垂着头,“秋秋月姐姐不知道去哪儿了,没有找到人。”

    忆妙心有疑惑,却没再多问,“好了,我知道了。”

    接过东西,关上院门,折身回去。

    “王妃,该喝药了。奴婢扶您进去吧,夜里风凉。”

    晏梨撑在扶手上站起来,“药先放那儿吧。”

    又道“你去找把斧子来。”

    忆妙心下觉得不对劲,站着没动。

    却见眼前人扭头过来冲她甜甜笑,“放心,我不是打算把自己劈了。”

    忆妙默然半晌,“是。”

    虽然知道她应该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但是忆妙还是不放心,拿着斧子没有往前递,“王妃,您想做什么,奴婢帮您做吧。”

    “我自己来。”晏梨伸出手。

    两个人僵持片刻,忆妙还是把斧子递了过去。

    “去生盆火,在院子里。”晏梨吩咐。

    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忆妙不放心她一个人,不肯走。

    “我保证,我现在是什么样,你待会儿回来看到我还是什么样。”

    “那您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

    忆妙快步走开,去搬火盆。

    看着忆妙的背影,晏梨脸上的笑沉下来,回过头,托着斧头走下台阶。

    斧头在地上拖过发出嘚嘚嘚的响声,细密密地像是砸在人心口。

    最后停在了那秋千架前。

    忆妙端着火盆匆匆忙忙回来,一到前院,只听见“噼啪”一声。

    心头一跳,猛地循声看过去,看到掉在地上的秋千,瞳孔一缩,张张嘴,却发不出来声。

    一声闷闷轻响,斧子从手里滑落倒在地上,那只手垂在身侧,止不住地抖。

    火生起来。

    “啪”地一声,断成两半的秋千被扔进火盆里,打得火星轻溅,不一会儿幽蓝的火焰慢慢爬上来。

    晏梨坐在放在火盆旁边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箱子,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个一个往火盆里扔,然后静静地看着那些东西慢慢化为灰烬。

    忆妙捧着一叠衣服出来的时候,眼泪已经快要忍不住了,“王妃”

    “扔进去吧。”

    忆妙“扑通”跪下,声音沙哑,“王妃,烧衣服是大不吉利”

    “没什么吉不吉利的。”晏梨缓缓道“以后这里总是要有人住进来的。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别人来把这些东西收拾出去扔掉烧掉,还不如我自己来。”

    一顿,“扔吧。”

    衣服一扔进去,火舌舔上来,登时火光大盛。

    两个人一站一坐。

    晏梨几乎把能烧的东西全烧了。

    忆妙哭得泣不成声。

    晏梨从那团火上移开视线,看着忆妙,安慰,“别哭了。我是要回漠北了,所以你不要为我难过。”

    听到这话,忆妙呜咽出声,匆忙捂住嘴背过身去。

    黑云压城。

    入夜时分,暴雨倾盆。

    院子里火盆里还没有烧完的一点火被彻底浇灭。

    王府前院却灯火大亮,站满了人。

    一个丫鬟被人不知道从哪儿拖了出来,拖进大雨里。

    雨打得屋上瓦劈啪作响,晏梨躺在床上不敢闭眼睛,黑暗之中默默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感觉内心安定一点,长舒口气,刚闭眼

    “噼啪”

    一道惊雷迅猛劈下。

    晏梨惊呼出声。

    惊魂未定,有人踩着又一道惊雷进来。

    “王妃”

    知道晏梨怕打雷,忆妙听到雷声赶紧跑过来。

    听到忆妙的声音,晏梨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喘了出来。

    忆妙快步进屋,点灯。

    每次打雷晏梨都不敢坐着不动,更别说躺着。

    忆妙赶紧过去扶她起来。但人坐起来之后,却不动了。

    见她一直低着头,忆妙不由出声询问,“王妃”

    然而话说一半,却见她刚抬起来的手心里乍然绽开一朵殷红。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忆妙瞪大了眼,看着那么多血,六神无主。

    “咳咳咳”

    沉寂了许久的咳嗽再次爆发。

    忆妙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推开。

    晏梨趴在床边吐出一大口血。

    这下,忆妙像是大梦初醒,抱着她大喊来人,却没有半点回应。

    雨下得愈发大了。

    忆妙从屋里冲出来,想要去找人,可是一拉院门,却发现门被锁了。

    忆妙惊愕。

    “有人吗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听见快来人快来人”

    院门被砸得咚咚响,声嘶力竭却都被雷雨声盖过。

    疾风骤起,房门大敞着,屋子里纱帐翻飞。

    晏梨咳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仰头倒在床上,一阵一阵抽气,嘴里全是血腥味。

    忆妙的声音渐渐远去,她艰难地扭过头,看到翻飞的纱帐,好像回到她随爹爹进宫的那一天。

    月华殿里歌舞笙箫,她也是隔着这般的场景看到坐在斜对面的他。

    手一松,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掉了下来。

    一块玉佩摔碎在地。

    惊雷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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