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里直到深夜还亮着灯, 这一场仗打到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十来个人围着一张地形图站着,专心听着接下来的战事部署。
“秦松带五万兵力”
话未说完,刚指向宁水河的剑突然掉到地图上
“叮”一声响。
众人齐齐抬头看向站在地形图上方的人, 只见萧天凌低着头, 单手捂着胸口。
“四哥”萧天琅就站在萧天凌身边,见势不对, 出声询问, “怎么了”
萧天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忍过心口这猝然发作的抽痛, 摇头,“没事。”
手下人捡起剑,递过来。萧天凌接过,“继续。”
玉州位置偏西,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到了夜里还是有些凉。
营地的夜很静,只有巡逻的人。
萧天琅走上营地东边的一个小山丘, 看到站在那儿的人,径直走过去, “四哥。”
站在茫茫夜色中的人回头。
等人走近之后才问“怎么样”声音如夜一般低沉。
在萧天凌身侧站定,萧天琅摇头, “问过了, 上京那边没有任何异常。”
说完, 见眼前的人还是愁眉不展,萧天琅追问,“怎么了”
刚刚失手掉了剑之后,他一直不太对劲,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萧天凌回过头,看向远处。
风从远处吹来,吹得衣摆轻响,没人能看得他此刻在想什么。
萧天琅陪着站了会儿,压在心底的疑问忽然忍不住,问“四哥,你跟四嫂是不是吵架了”
突如其来的心不在焉并不是完全没有由来。从出征到现在,这么久了,以往恨不得每天一封信的人这次却半个字都没有。倒是白月心的信每月来得准时。不过他每次也都只是扫一眼便扔在一旁,好像那一沓又一沓的信里挑不出来一件叫他感兴趣的事。
面前的人没有回答。
辨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不过晏梨这般反常,怕是跟白月心脱不了干系。
萧天琅迟疑半晌,斟酌着开口,“四哥,四嫂虽然是个直脾气,对你更是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但我觉得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若知道你现在是何种处境,我想她会理解你的选择的。”
继续说“走到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可是再想往前走,不说贤妃娘娘,父皇也断然不会允许你府里只有一个王妃。毕竟”
稍稍停顿,语气小心起来,“二哥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
不敢多提,转而又说“晏将军不是不顾大局之人,将军夫人更是饱读诗书,耳濡目染,我觉得朝堂上事未必不能跟四嫂说。不管怎么样,在她眼里,从始至终你才是最重要”
“不需要。”
字斟句酌的一番话还没有说完,直接被冷冰冰地打断。
萧天琅缄声。
“去睡吧。”没有想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的意思,萧天凌留下这一句便径直往山丘下走。
萧天琅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走远。
等人彻底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之后,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今晚的月色灰蒙蒙的,看得叫人心里沉得慌。
忍不住叹了口气。
上京这一场雨连着下了好些天,这两天才有渐渐收住的势头。
夜里微雨。
空无一人的陵山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一轻一重,自石阶而上。走到半腰,折身往右侧走。
借着微弱月光,可以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后面的人微微佝着腰,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一棵又一棵青松。
夜很静,雨打在伞上沙沙作响。
几乎走到路的尽头,脚步声停在一个墓碑前。
静静站着,久久沉默。
半晌,
“长公主”落后半步站着的人出声,声音里带着关心,听起来应该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嬷嬷。
话音落下,寂静片刻。
前面的人忽而冷笑一声,带着深深的轻蔑跟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
“你看看,这些人多厉害,堂堂一位王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葬了。”
“听说去漠北送信的人今日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都说上京繁花似锦,可是却没有人看到这繁华之下,全是恶心至极的蛆虫。真是好一个疫症。人没了,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而晏青山非但不能有半分怨言,还要三跪九叩,叩谢隆恩,留了自己女儿一个全尸好,极好,真真是极好”
难掩悲愤,说到最后几近狂癫。
“长公主,小心自个儿的身子。”嬷嬷柔声劝慰。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带着一丝人气儿的,没想到,竟然又是叫我这般白发人送黑发人。”
重重呼出一口气,满是疲惫,前面的人目光落在那墓碑上。
“临到头,你等的人竟一个也没有来。说起来,我也是你姑母,便来送你一程。”
酒洒在墓碑前。
“安心走吧。走了也好,走了就自在了。这里早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下辈子千万不要再喜欢上帝王家的男人。帝王家的人哪儿有心只有断情绝爱的人才能坐上那把龙椅,管他是挚交好友还是至亲骨肉,把该利用能利用的人全都利用得干干净净。情爱,对他们来说那就是鸩命之毒。”
青松上的水雾凝成珠,嗒嗒落下,衬得这陵山越发寂寥。
纯嘉回身,望着远处的灯光点点的上京城。
“有时候,真想一把火烧了这个地方。”
春天刚过,夏意方生。玉州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整个上京城一片欢腾。
梁人侵扰玉州多年,这次将其打得一败涂地,终于出了口恶气。
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本就战功赫赫的楚王更是成了老百姓们口中的战神。
巨大的喜悦酝酿着期待,仿佛整座城都在等着楚王班师回京。
夤夜时分,薄雾蒙蒙。
城郊一个农家小院,亮起一盏灯。
暖黄的光透过窗落进院子里,不知名的虫子跳向阴暗处,墙角的两匹马吃饱草料,打了打响鼻。
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小姐,我来吧。”流萤见晏梨起床,正要穿衣忙说。
时辰太早,一说话,声音空落落的。
“不用,我自己穿可以。”晏梨拒绝,转头看到她那紧张的样子,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这次的事情没有预想中的顺利,她睡得时间长了些,醒来之后恢复得有些慢,流萤被她吓得不轻。不过好歹也休养了这么些天了,她自觉没有什么大碍。
见她人还往前走,晏梨说“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每天都要赶路。我要是自己穿个衣服都不行,那还怎么回漠北”
流萤被她问住。
半晌,开口,“小姐,我们真的今天就走吗要不再休养两天吧。”
这一路艰辛,流萤担心她身体扛不住。
“现在就算玉州那边打完仗。但是几十万大军,再快也要一个多月才能到上京,再待几天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晏梨穿好衣服之后,拉过流萤的手,“放心吧,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我是真的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早点走早点到。”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知道青云大师找的地方不会被人发现,但是待在这里她总是觉得心绪不安。
“而且,之前就安排好了,今天跟着去漠北的商队走。不然,就我们两个,太容易叫人注意。错过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下一个商队。”
“好了,别犹豫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流萤找不到反驳的话,“嗯,都已经收拾好了。”
看到包袱,晏梨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让你给二哥的信送走了吗”
“我从王府出来之后第二天就去了安国寺,让青云大师帮忙送出去了。”
“不过小姐,信封上写的是晏二公子亲启,信里又只有不日将回四个字,连落款都没有。二少爷认识的人那么多,能知道是信是我们写的吗”
说到这儿,晏梨眼神笃定,“二哥他一定知道。”
“嗯”
“因为这个世上,只有我会写他的字。”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屋里的光泼出来,小院一下亮堂不少。
晏梨站在门口,看着院墙外黛蓝的天空,一双清澈的眼里流露出憧憬跟期待。
“流萤。”
“嗯”
“我们要回漠北了,开心吗”
流萤用力点头,“嗯开心”
晏梨回头,冲着她笑,“我也是。”
寅时三刻,农家小院里的灯熄灭,院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两个人背着包袱,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晏梨最后回头再看了眼上京城的方向,静静停了片刻,长叹一口气,收回目光。
扬鞭一抽
“驾”
“驾”流萤打马跟上。
清新的风扑面而来,衣袍被风鼓起,奔向泛起鱼肚白的远天。
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距离上京两百多里的青州。
一行人骑马入城。出入上京的商人都要自青州过,有生人没什么新奇,不过走在前面的两个青年男子的长相实在出众,一路过去,还是引来不少目光。
“四哥,看我说什么来着,还是该找辆马车。”萧天琅小声嘀咕。
不过话刚说完,前面的人已经翻身下马。
眼看着人走进一家卖金银首饰的店,萧天琅赶紧下马,把马塞给手下的人,追进了店。
掌柜的再这儿做生意十来年,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一看进来的两个人便知道不是一般人。不说长相气度,光是身上穿着的衣服,那也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
赶紧迎上去,问了看起来更好说话的萧天琅,“两位想买点什么”
萧天琅正四下张望,听到掌柜的问话,收回视线,指指身前的人,“哦,问他。”
萧天凌说“你这儿有没有精致小巧的东西”
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问法,不过掌柜的很快反应过来,“有的有的。”
没一会儿,桌子上摆了一排又一排。
萧天琅懒洋洋地坐着,看着桌上的东西,有些不赞同,“四哥,你要是给四嫂挑礼物,不该挑点步摇簪子吗谁家丈夫送夫人送这些东西的”
萧天凌抬眼,“她不喜欢。”
萧天琅乍一下没有听出自家四哥话里的不容置喙,连连摇头,“怎么可能不喜欢女儿家哪有不喜欢首饰珠宝的”
“我说了,她不喜欢。”
这回一字一顿地重复。
萧天琅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玩火,唇一抿,闭嘴。
等人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的时候,萧天琅松了口气,讪讪笑着,“那四哥,我也去挑点东西,给四嫂还有沁宁。”
青州比起上京城还是差点,萧天琅挑了半天,最终挑了一支步摇跟一支发钗。
递出去正要让掌柜的包起来,坐在桌子旁边的人起身走过来,先他一步开口,“哪个是给沁宁的”
萧天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怔怔,指了指手里步摇,“这个。”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发钗被抽走。
茫然之际,人已经放下银子,带着自己挑的东西还有他挑的发钗走了。
萧天琅哑然失笑,叹气连连摇头。
要是晏梨看到这一幕,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
不过就算看不到,但要是知道有人为了早点回去,只带了三千精骑连夜赶路,估计做梦都要笑醒。
见人已经上马,萧天琅赶紧追出去。
“四哥,你等等我”
“看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一时间,聚在道路两旁的百姓齐刷刷看向城门口。
训练有素的骁云骑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从城门外走进来,为首是一身玄铁盔甲的骁云骑主帅。
“楚王殿下”
有人高呼。
然后一声接一声,最后汇成一声。
萧天琅落后半步跟在萧天凌身后,看着久违的上京,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怅然,想跟斜前方的人说话,却发现人心不在焉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似乎在找什么。
至于找什么,不言而喻。
萧天琅眉轻轻一挑,声音带笑,轻快道“四哥,等向父皇复了命,我跟你一起回楚王府。四嫂今日怕是准备了满汉全席,这些日子昼夜奔波,我必须好好吃一顿才行”
萧天凌闻声,视线从广汇楼的空无一人的二楼收回,眉心轻蹙一瞬,淡淡道“随你。”
从御书房出来,已经近傍晚。
萧天琅稍微慢了半步,出门之后发现人竟然已经走出好长一段,忙快步去追。
“四哥,你等等我啊。”
正说着,忽一个嬷嬷从旁边冒出来。
两人齐齐止步。
萧天琅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张嬷嬷。
“给两位殿下请安。”
萧天凌让免礼,“有事”
张嬷嬷脸上挂着笑,“贤妃娘娘日夜盼着殿下回来,知道殿下今日进宫复命,特地让奴婢在这儿等殿下。娘娘备了酒菜,府里的人也都接进宫了,请殿下过去一起吃顿饭再回。”
一听这话,萧天琅眼睛发光,凑到萧天凌耳边调侃一句,“四嫂进宫了正好,去贤妃娘娘那儿可比回楚王府快多了。”
张嬷嬷低着头,又道“娘娘对九殿下也是日夜挂念的,所以让九殿下也一起过去。”
萧天琅不喜欢去贤妃那儿,推脱几句,但是以前稍一推脱便放弃的人这回却怎么都松口,无奈,只好跟着一起过去。
不过今天估计晏梨沁宁都在,萧天琅心里的排斥消减了几分。
跟在萧天凌身后,被张嬷嬷领进门。
都已经做好准备应沁宁那一声“九哥”了,谁知进门之后,却只有贤妃娘娘跟白月心。
萧天琅诧异。
“殿下”见到人,白月心起身,双手绞着手帕,难掩激动。
萧天凌却没有回应,跪下,“儿臣给母妃请安。”
萧天琅也跟着,“天琅给贤妃娘娘请安。”
“都起来吧。”贤妃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手往上轻轻一抬。
等人起身,贤妃正要寒暄,屋外却传来一阵喧哗声。
“怎么回事”贤妃不悦。
张嬷嬷躬身正要出去查看,却被人一把推了回来。
见到沁宁从外面进来,屋子里的人脸色皆变。
萧天琅看着那个瘦得几乎不成人形,衣冠不整,双眼通红,似笑似哭的人,险些不敢认。
萧天凌眸色一沉。
白月心没想到沁宁竟然会出现,战战兢兢地向贤妃投去目光,后者面若寒霜,吩咐,“来人,公主正病着,怎么叫她乱跑还不赶紧带公主下去休息。”
“是。”张嬷嬷想要上前。
却被沁宁一下拂开。
沁宁倏尔扭头看向萧天凌,眼里全是血丝。
萧天琅站在萧天凌身边,被她这一眼看得暗自心惊,明明在笑,但是眼里却是恨,是怨。
沁宁从小就怵四哥,但是大概是一母同胞,她最喜欢的还是四哥。
察觉不对劲,但是当着贤妃的面,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呐呐一声,“沁宁”
沁宁看着那个站在那儿,表情没有半分波澜的人,手脚发凉,眼里的泪忍了又忍,摇晃着上前两步。
“沁宁,”贤妃厉声,“别胡闹。”后一句暗含警告。
沁宁却是笑,“母妃放心,今日四哥凯旋,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胡闹”
回头看向萧天凌,“我四哥,现在是战功赫赫的楚王殿下,是万民敬仰的楚王殿下,我”拍着胸口,力道之大,咚咚闷响,“祝贺你。四哥,我祝贺你”
萧天凌定定地看着沁宁,声音低沉,“我带你回去。”
看着他这般冷静,沁宁含泪笑出声。
贤妃不动声色地给张嬷嬷使了个眼神。
张嬷嬷招呼两个宫女上前,“公主,我们先回去歇息吧。”
沁宁连退两步,躲开张嬷嬷伸过来的手,“别碰我你们今天要是敢碰我,他日我寻着机会必定将你们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这话听得白月心猛地一哆嗦,捏着帕子上前,“公主”
谁知她一开口,沁宁突然暴怒,“闭嘴你有什么资同我说话”
说完,又笑,视线在屋子里的人身上一个一个扫过,“怎么,都这么不欢迎我吗不是说为了庆贺四哥凯旋要一起吃饭吗”
人摇摇晃晃地,几乎快要站不稳。
“吃饭四哥,你竟然要跟这个女人一起吃饭”沁宁指着白月心。
贤妃拍案而起。
沁宁却全然无视自己母亲的盛怒,仰起头笑,但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滚,自顾自道“四哥若是想要跟她一起吃饭就吃吧。只要四哥你开心,阿梨在天之灵,也会开心的。”
轻飘飘一句话,却犹如一道惊雷劈下。
有人猛然抬眼
“什么在天之灵”
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第一次看到她四哥露出害怕的表情,本以为自己会觉得痛快,可沁宁却突然自己心就像是被人挖了出来似的。
哑声叫他,“四哥”
泪如雨下,“阿梨,她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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