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血泊、面具、和断罪者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停。

    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睁开眼,脸侧贴在枕头上躺了能有好几分钟,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摸摸身前,又摸摸身后——都是冰凉的一片,拉比昨晚压根就没留下来过夜。

    ……这人真是的,明明在玛萨家的时候都还知道要天天爬|床,怎么一回到教团就这么不上道了?

    醒来后没有人体火炉暖被窝的我相当失望地爬起来,打了个哈欠下床,随便披上件衣服后,拉开了厚厚的落地窗帘。

    屋中的光线并没有比之前强上多少,只有深重的凉意扑面而来。

    天是浑浊厚重的灰,低垂如雾幕,一丝阳光也无。雨丝淋漓,稍微离窗子近一点,上面便会起一层薄薄的水汽,我抬手抹开冰凉的水汽,向外望去,就见下着雨的院中,无论是建筑物还是树影,都拢着一股浓浓的萧索。

    我又在窗前站了几分钟,刚要去卫生间洗漱,余光一瞥,就瞄见门缝那里不知何时被人塞进了一张小纸条。

    捡起来打开后,发现是拉比的字迹——不得不说他这字写的是真好看,尤其是在亚连的那个狗爬画符的衬托下——大意就是如果没预估错误的话,我应该会在七点十分左右醒来,算上在床上放空、在窗前发呆、以及洗漱的时间,应该会在七点半左右进入食堂,所以他就提前半个小时去食堂帮我点好吃的,让我能一到那儿就立刻吃到嘴里。

    我这才想起今时不比以往,因为这一阵的人手不足,食堂每天都是现点现做,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吃到饭。

    不过这人这么了解我的吗,竟然连发呆的时间都给算进去了……

    我一边极力按耐住想跟人嘚瑟的心情,一边飞快地洗漱,然后踩着点地去了食堂。

    因为时间还早,食堂里并没有多少人,我刚一进去,便望见拉比正独自一人地坐在西侧的角落里,面前的桌上堆起了食物山,都是我爱吃的食物。只是他本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视线一直定在眼前的某个点上,连我走过去都没发现。

    我玩心大起,忽然将脚步放得更轻,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后,然后幼稚地从后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塞西。”

    拉比在叫我名字的时候,气息都还有些沉,但在拿下我的手,偏头望向我后,表情却已经和往常没了两样,全然不见刚才的心事重重。

    “嘛,一会儿再闹,先坐下吃,刚好都晾得差不多啦。”

    “不等亚连他们了吗?”

    “不等了不等了,那个双痣的话,不在考虑范围,而亚连……”拉比单手托腮,语气中似乎带着些不确定,“也不知道他今天早上还能不能吃得下饭啊……”

    “……不是,我师父那张脸的威力已经变得如此恐怖了吗?”我惊恐,“只是看过一次,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拉比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某一个瞬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最后化为了一声附和:“是啊,亚连他……对库洛斯元帅的阴影还是那么大呢。”

    “那看来我这顿得把之后几天的量都先补进去了,不然等见到师父后,被迫节食就不好了。”

    “欸?塞西也要去见元帅吗?”

    “一会儿打算去找科姆伊走走后门,”我点点头,“虽然我和师父之间确实有那种神奇的心电感应,这边发生什么,那边都会知道。但结婚——我是说,在一起这种人生大事,怎么想都还是应该再和老家长正式地汇报一下才行。”

    拉比一怔。

    不过先前那些憋了很久的疑惑大概是没机会问了,毕竟到处都杵着那种人形的监控器……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一想到那些人形监控器,我就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该不会我和师父说的话,也会像昨天亚连那样被全程录音吧?”

    “大概率……是会的?”

    “那我的私生活就要这样被记入史册了吗?”

    “……记入史册是什么啦!不过……录音带的话,可能确实会被封存在中央厅关于库洛斯元帅那一栏的资料库里吧。”

    这……这不还是很羞耻的吗……

    “那、那你必须也和我一起去,我一个人……”因为一时冷不丁的还有些难以启齿,我只好凑过去贴着拉比的耳廓,小声地和他交底,“稍微……还有那么点不太好意思。”

    拉比:“……”

    而且最关键的是,我还得好好想想要怎么说。

    一上去就感谢那肯定是不行的,太暴露了,万一被拉比发觉我其实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觊觎他了,那就坏事了。

    要不……对个暗号?

    就说——您从小放养的大金毛,不对,是宠物猫因时常聆听您对人生的感悟,耳濡目染之下,不负众望地从外面拿下了只野生兔子,这次带过来就是想给您过过目,当然就算您不满意也没用,好不容易才到手,反正放生是不可能放生的——怎么样?

    感觉师父肯定会一脸的怀疑人生啊……

    不过怀疑人生过后,也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欣慰和高兴吧?

    应该……会吧?

    就那种……老父亲的心情?

    虽然总觉得以师父的性格,很可能会不按套路出牌。但我还是暗搓搓地期待了一下,又暗搓搓地打定主意,刚要问问拉比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心脏却陡然往下一沉,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手上的叉子毫无预兆地掉到盘子里,发出了刺耳的一声响。

    “……塞西?”拉比本来还以为我只是没拿住,但望见我微微有些发抖的手后,忽然意识到不对,连忙紧张地扶住我,“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不是不舒服,是……

    我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形容,刚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虽然只是一刹那,却好像有大手直直地攫住了我的心脏,全身在一瞬间就被抽光了力气,连呼吸都变得滞涩无比,甚至都过去了将近两分钟,心脏也还是砰砰砰得几乎要跳出喉咙,腿上也是一阵一阵的发软。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就像是……

    就像是亚连被迪兹吃掉心脏的那一晚。

    “去找亚连,”我只觉喉咙有些发干,侧头和拉比对视,直觉中陡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去找亚连。”

    “亚连……可能出事了。”

    “——亚连出事了?没、没有啊?他刚刚都还在这里呢。”

    坐在图书室的沙发上的李娜莉,为了不惊醒还枕在自己腿上睡觉的乔尼,只能压低音量,小声告诉我们。

    “然后好像是因为蒂姆突然飞了出去,所以亚连才跟了出去——怎么了塞西?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原来是去追蒂姆了啊……

    吓我一跳。

    “……没什么,”我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好像把李娜莉也给吓了一跳,和拉比对视一眼后,随便找了个理由,“我们就是来找他一起去吃饭的。”

    “吃饭?啊,差点忘了,都已经到饭点了吗。”

    李娜莉迟疑了下,这才推醒乔尼,两个人一起加入了我们的寻人队伍。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们一行人沿走廊走出一段距离,刚拐过转角,果然就望见了亚连正站在不远处一个房间的门口。

    “亚连?”

    我快走了几步,疑惑地叫他的名字。等离得近了,才发现亚连的表情有些不对——他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嘴唇也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就像是眼前的一幕太过匪夷所思,完全没反应过来,又像是难以置信,还像是……

    “亚连……?”

    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亚连这才怔怔地侧过头,却不知怎么,眼中自动屏蔽了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只望着我,呆滞地张了张嘴:“……塞西。”

    这个名字一出口,就好像大脑中名为理智的齿轮咔嗒一下地咬合在了一起,他霎时反应了过来,立刻伸出手来挡我的视线。

    “不要看——”

    声音中甚至还透着一丝……几乎称得上明显的慌张。

    但已经晚了。

    躺在血泊中的断罪者、由内而外被暴力破坏了的飘窗、以及刚刚用其中一只小爪子踩上了被遗落在窗台上的那半张染血的面具、似乎正迷茫地找着什么的蒂姆,就这样映入了毫无防备地侧过头的我眼中。

    天空完全晦暗了,已然成了密闭的穹窿,乍起的强风倏忽灌入屋中,将被吹得斜飞的雨丝啪的一声打在了我的脸上,又顺着我的脸,滑落下去。

    冰凉彻骨。

    ·

    库洛斯·玛利安,黑色教团的五位元帅之一,寄生型圣洁圣母之柩和装备型圣洁断罪的持有者,在被中央监|禁期间,不知所踪。

    只留下了半张被子弹击穿的面具、一滩已然超过了致死量的血水、以及一把被遗弃了的断罪者。

    据林克透露,教团的高层中有一半倾向于师父是自己对自己开枪的,目的就是借假死叛逃;而另一半则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血量,以及赫布拉斯卡对断罪者已然失去适格者的定语,判断师父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确实已经被断罪者一击爆头,是真真正正地被杀害了。

    但无论是“逃亡”还是“被杀”,都没有对外公布,所以总部99%以上的人,都以为师父目前还在中央出差中,连他这次和鲁贝利耶一起秘密回来总部都不知道。

    事后,亚连曾利用蒂姆特有的探索功能搜寻过几次,却都一无所获,蒂姆在空中茫然无措地徘徊,却再也无法定准任何方向,就好像要寻找的那个存在,在这个世上凭空蒸发了一样。

    就好像——他真的已经死了一样。

    可是,这个世上……真的有谁能杀死我师父吗?

    诺亚肯定是不行,千年伯爵也够呛——等等,所以他们该不会是一起来了吧?

    可是敌方全员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总部却没有一个人发觉吗……?

    不,也许我真的发觉了。

    原来那日清晨的预感……并没有错,只是无关亚连,是指向师父的。

    我有些后知后觉地想。

    所以,当初在地下河道送别师父去中央的那次,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吗?

    真的……就是永诀了?

    我想得出神,极慢地眨了下眼,眼角余光却因此瞥见了坐在桌子另一边正望着我的拉比。

    “啊,”我这才想起在场还有另一个人,连忙回忆了下刚才正在聊的话题,“这两天甜的有点吃腻了,要不咱们晚上去试试杰利新发明的那种意大利面吧?”

    拉比却没接话,只站起身,绕过桌子,拉着我站起,然后将我拥入了怀中。

    “拉比……?”

    我有些不明所以,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地抬手,试探地在他的背上拍了拍。

    “其实,有时候会无法避免地生出这样一种想法,”拉比一手横过我的腰背,一手则轻轻地扣住了我的后脑,“塞西每每说出来的时候,都不是……真的害怕,而真正害怕的时候,反倒从来……都不会说。”

    我手上的动作便这样顿住了。

    过了几秒,才小声地跟他解释:“我没害怕。”

    我是真没害怕。

    从事发当天到现在,我没哭过,没六神无主,没质问,也没向任何人倾诉,甚至……连一丝丝的反常都没有。

    我只是有种空荡的茫然,像是冷不丁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至于到现在都好像踩在软泥之中,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周遭的声音都仿佛蒙了层水一般,变得有些遥远,唯一清晰的,就只有从脑中发出的嗡嗡声。

    不算吵,就是看什么听什么都有些模糊,不够真实,有点像通宵了几晚后的那种感觉,应该是和这一阵的睡眠质量不好有关。

    但拉比此刻却紧紧地抱着我,又退开一些,捧住我的脸,额头抵着额头,小声地喃喃:“我一直都知道,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事,塞西最先想到的都是亚连,会去和他说,会去找他商量……但现在有我了啊。”

    “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我也……一直都在这里,从那个清晨,到现在,一直都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直到此刻,才发现……塞西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依靠我呢……”

    ——但他此刻却想要我哭,想要我六神无主,想要听我倾诉。

    我脑中瞬间冒出了很多可以用来糊弄的话,但不知怎么,喉咙中却好像被堵住了什么胀涩的硬块,嘴唇不自觉地翕合了一下。

    “我……”

    我真的要说吗?

    我真的……能说吗?

    “其实我和师父之间……”我张了张嘴,“并没有那种……所谓的心电感应,我之前……是骗你们的。”

    “那更像是一种……有缘由的联系,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存在了。”

    我望着拉比近在咫尺的眼睛,短促地吸了口气。

    “其实有时候我总会有种奇怪的念头,觉得自己和师父之间的联系……与蒂姆和他之间的联系,很像。”

    “只是,要更紧密一些。”

    所以在蒂姆于空中迷茫徘徊的时候,我才会也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猝然失去了连在身上的那些线的木偶,忽然无所适从,忽然再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

    “所以我这次……”

    “我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差点斩断了我和师父之间的那层联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他不相信,“但却没有……完全的断掉,不是我的错觉,是真的还有那么一点点连在一起。”

    “但我抓不住,无论怎么抓,都抓不住……”

    “我甚至无法切实地捕捉到那一丝感觉。”

    因为,就像是错觉。

    “但我是真的觉得师父他……还活着,只是我没有证据,只是……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可是即使知道这个……可是,明明知道这个,这里却还是……”我垂下目光,指了指胸口,又抬起,望向他,“很不舒服。”

    并不强烈,只是缠缠连连的闷,偶尔会连带着有些喘不上气。

    “有点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失真,有些茫然,我听到自己问他,“这正常吗?”

    拉比的目光一颤。

    “正常,”他忍不住再度拥住了我,紧扣着我的后脑,贴着我的脸颊,“这很正常,非常正常,但不要紧,我一直都会在这里,我一直都会陪着塞西,所以……”

    “所以……你相信我吗?没有证据,说不出理由,也……相信我吗?”

    他说他相信。

    我这才慢慢地回抱住他,手指抓皱了他背上的衣服,又越过他的肩膀,将目光投向窗外。外面的雨丝依旧缠绵淅沥,不断地在窗户上留下水珠,又不断地滑落,留下一道又一道轻浅的湿痕。

    “我师父……肯定是没死的。”

    “嗯。”

    “因为如果他真的不在了的话,我肯定是能感觉到的。”

    “嗯。”

    “而且仔细想想,他那——么厉害,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在一招之内就杀死他呢?一百招都不可能,扯都不是这么扯的。”

    “……嗯。”

    “所以……我会好吗?”

    “会好的,”拉比说,“都会好的。”

    这下我不看窗外了,只把头深深地拱在拉比怀中,闷声闷气地控诉。

    “所以那天晚上,师父到底都和亚连说了什么啊?我严重怀疑就是因为他不让我也进去听,太不公平了,所以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才会让他吃这么一次教训。”

    拉比这次却很久都没有回应,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声音沙哑地回答:“元帅说,亚连是……”

    ·

    “——亚连·沃克,已被证实,是被移植了“第14号”诺亚记忆的宿主。”

    当天下午,鲁贝利耶便召集了所有没有外出执行任务的驱魔师以及总部一些重要的干部,公布了这一信息。

    “宿、宿主是指……”利巴班长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顿了顿,转头望向科姆伊,“室长?”

    “是库洛斯·玛利安在中央亲口承认的,”鲁贝利耶没有任何负担地代为回答,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最为窒息的话,“亚连·沃克其人,就是为了让“第14号”诺亚,能在现今这个世界复活的一个载体——之前的那次会面也提到了,本人现在应该也很清楚了吧?”

    亚连没有理他。

    “可是,载体什么的,就是说——总有一日是会醒过来的,对吧?”一片哗然中,反而是乔治这个新人突兀地开口,声音中甚至掺着一丝古怪,“作为敌人醒过来?那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要怎么办?”

    关于这个问题,中央显然早已有了答案。

    “亚连·沃克的真实身份,只有中央厅、教团的高层以及在场的诸位知道,对外要实行禁口令。考虑到他作为方舟“奏者”的能力,和战斗方面的优势,他目前依旧是教团的在籍人员,也要和往常一样执行消除恶魔的任务。但是,如果他有一天觉醒了,”鲁贝利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只望向科姆伊,示意接下来由他来说,“室长。”

    “从现在开始,”科姆伊深吸一口气,“给各位驱魔师下达一份无限期任务——如果亚连·沃克作为“第14号”觉醒,并判断他已对我方存在形成威胁……”

    “到了那个时候,”科姆伊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说下去,声音忽然变得艰涩无比,“到了那个时候……”

    “没关系,科姆伊先生,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亚连坦然地接过话,望向众人,替他说了出来,“就请杀了我吧。”

    我陡然一顿。

    却见亚连不知怎么,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般地侧头,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里的我短暂地对视了一眼。

    “但是,我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在加入教团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退缩,会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当初发誓的人是我——所以,如果“第14号”真的要袭击教团……”

    “就由我……来阻止给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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