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寂然。
忽然间,便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师父原本是侧对着我的,此刻却微微地转过了头,不带一丝表情的脸上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波动——渐浓的暮色中,他正以一种仿佛从未认识过我的目光,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就仿佛我的这种反应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说了什么……绝不可能会说的话。
“啧……这和计划,偏离的也太多了吧。”
半晌,才咂了下舌,然后以指为梳,有些烦躁地梳了下头发。
“还偏偏……在最不可能出现意外的人身上,出现了意外。”
师父深吸一口气,烟头的红光闪灼着掉落在地,他一脚踩过,忽然向我走近了两步。
随着师父的走近,时光倒转,冷雾尽散,已然显出肃穆的天空再度被红光笼罩,落日在斑驳陆离的晚霞中冉冉上升,玫瑰般的余晖洒落下来,将滚滚麦浪重新染上了一片热红——就好像先前所有的沉黯、所有的冰冷、所有让我感到深凉彻骨的寒意都随着这几步散去,一切都回到并定格在了最美的一刻。
我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这句话,我也对亚连那家伙说过——跨越了35年的时间,到了此刻,你们也算是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师父先是一怔,随即缓和了语气,以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温和神情,在我面前半跪了下来,然后伸出了手——就好像我还是很多年前那个只能抱到他小腿的孩子。
“好歹也是养了近十年的孩子,小时候也没少给你们这两个小鬼收拾烂摊子,所以……如果真的感到害怕的话,就这样留在这里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师父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所以,就还是……想让我死。
“留在这里,那外面……会怎么样?”
“……会失去意识,然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知觉,会在睡梦中,没有任何痛苦地走向终结。”
——终结。
“可是,”我刚张了张嘴,便感到不断地有酸胀感冲击着鼻腔,喉咙里也堵着烫涩的硬块,连带着嘴唇都开始微微地颤抖,“可是我不想……走向终结啊……”
师父微垂了下眼,却没有说话。
“师父,”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望着他伸过来的手,却不自觉地又后退了一步。我嘴唇动了动,试图和他商量,“我就不能……不死吗?”
师父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就一定要我死呢?”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和亚连……我们就不能都活着吗?”
可能已然知道我不会将手搭上去,师父缓缓地收回了手,然后抬眼,在落日红灼的光中,定定地凝视着我。
“我和亚连,”我只觉得呼吸都开始变得艰涩了起来,“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在师父的心里,也没有涅亚一个人……重要吗?”
许久许久,师父才长吐出口气,慢慢地站起了身。
“……一个两个,都给我这么顽固。”他像是不满,又像是无奈地骂了句,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便一直维持着的优雅形象终是在这一刻崩塌,顿了顿,还泄愤似的抓了下自己的头发,“一个徒有其表的伪善者,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装正常的冷血人。”
“——那你就试着走出去吧。”
师父正经骂骂咧咧了好几句,才深深地闭了下眼,等到再睁开,所有的表情便再度从他的脸上褪了下去。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道路多么狭窄,无论环境多么逼仄,都试着走出去。”
“如果有人来逼你,就用最大的力气去挣扎。”
“去品尝所有背负于身的苦痛,去体会所有走投无路的绝望,去接受所有因你此刻的这个选择而导致的痛楚、迷茫、和分离,然后……”
师父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在化为光点四散开来的前一秒,没什么表情却深深地望向了我。
“……再试着活下去吧。”
我嘴唇忽地抖了一下。
“好、好疼……”
“你们都没事吧?欸欸欸?元帅?神、神田!你怎么把元帅也给带过来了!”
“你当我想的吗!你这豆芽菜!”
“都说了我叫亚连!”
“等等,亚连,快、快看塞西,她好像有点不对劲……”
“嗯?怎么了塞西?怎么还不起来?”
但下一秒,在嘈杂的吵闹声传入耳中的同时,却有清新的鲜草气息扑鼻而来。我睁开眼,痉挛似的动了动手指,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一片草地上。
我脑中一阵一阵的发懵,机械地坐起身,刚坐起来,就发现不远处看样子好像也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亚连和乔尼他们,都正在望着我。
我:“……?”
“真的是亚连他们吗?啊,亚连!你们是怎么来——塞、塞西……?”
然后斜侧便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一顿,就仿佛被什么牵引一般地屏住呼吸,小心地回过头,正好和跟着那个穿着女仆装、戴着眼镜的小女孩寻过来的拉比对上了视线——拉比一望见我,登时就由快走变成了跑,就好像瞬间屏蔽了在场所有的人、只看得到我一般,直接向我奔了过来。
我脑袋还有些懵,整个人也都还有些僵直,但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爬起来。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在梦中受到的打击太大,腿脚发软,爬了两下都没爬起来,最后只好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地向他张开了双臂。
然后下一刻,便被跑到身前的拉比半跪着地抱进了怀里,用力地亲了下头发。
“拉比……”我直接把脸埋到了他的肩膀,然后就跟半个世纪都没见到亲人、被欺负惨了的小可怜似的,条件反射地、带着鼻音极小声极小声地在他这里找安全感,“你……你是希望我活着的……对吗?”
“又在说胡话了,整天、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然后我便感到他抱我抱得更紧了。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拉比又亲了两下我的头发,隔着衣服传来的热意更是几乎熨烫了我冰凉冰凉的皮肤。单是被这样抱着,我便感到好像被拽出了冰寒的深海,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这回……这回绝对、绝对、绝对都不要再分开了——”
所以……所以师父就是在骗人。
在渐渐被熏染得温热而安稳的空气中,我僵直的大脑总算恢复了正常的运转,然后极慢极慢地抬手,环住了拉比的腰。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想我活着的,哪怕、哪怕只有拉比一个人,他肯定……也都会跟我站在同一边的。
我也……只要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所以……
然而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可劲儿地在拉比怀里拱一拱、蹭一蹭……甚至干脆化身树袋熊挂到他身上的时候,我们的斜后方忽然突兀地传来了一声咳嗽。
我一顿,没理,继续拱。
见我们两个都没反应,那声音微妙地顿了顿,然后立刻变成了连续的咳嗽。
拉比这才松开我,我俩同时转头,不满地望向了声源。
“……你们两个也真是,”然后我们就望见亚连嘴角直抽,“光我们几个也就算了,这、这还有别人在呢啊……”
经亚连提醒,我的目光往旁边一移,才在……完全看都懒得看我们的神田、一脸“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你们竟然如此的不知羞耻”的林克、以及表情看上去比我都要激动甚至都开始用手帕抹眼泪的乔尼的夹缝之中,注意到了那个有着一头齐耳短发、戴着眼镜、同时还抱着书本的小女仆——人家孩子好像连动都不会动了,此刻正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
而在她的旁边,还飞着一个……嗯?飞着一个黑色的蒂姆甘比?
“欸?蒂姆……?”亚连显然也看到了,懵逼地眨了眨眼,“等等,那是……黑色的蒂姆?”
“不、不是蒂姆,是乌鲁,”小女孩这才反应了过来,虽然冷不丁见到了这么多人,似乎有些胆怯,却还是仗着胆子解释了一句,“乌鲁甘比。”
“可是它……”亚连还是有点懵,“怎么会和蒂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那只纯黑的胖球便一下从小女仆那里飞到了亚连的身边,就好像感应着什么、嗅着什么的似的围着他飞了一圈后,一屁股就趴到了亚连的脑袋顶上。
亚连:“……”
亚连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表示,蒂姆先不干了,我们金黄的胖球直接呲着牙就撞了过去,气鼓鼓地将那个纯黑胖球给拱下去后,自己立刻占据了亚连脑袋的重要位置。甚至还因为小腿太短,扒不住,直接用尾巴围着亚连的脑袋给缠了一圈。
再然后……再然后两只胖球就打了起来。
“乌鲁!乌鲁回来!”
小女仆叫了好几声都没有效果,最后还是搬出了管家的名字,才勉强将那只名叫乌鲁甘比的胖球给唤了回去,然后顿了顿,小声说让我们跟着她去见家主。
“家主?”亚连眨了眨眼,
“这里就是……那个坎贝尔家,”拉比一边和我们解释,一边拉着我站起,“嘛……总之老头也在,我们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但就是这么一动作,忽然从我身上掉下去个带着刀鞘的木制匕首。
拉比一愣:“这是……?”
“是我的东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得像个背景板的林克几乎是立刻便走了过来,俯身就想将匕首收走。
我:“……”
“这……这可是用来开方舟的媒介,”情急之下,我险些直接说漏嘴,好在及时刹住,只一下抢在林克之前地捡起那把匕首,塞进了风衣的口袋,“你拿着又没用,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
这恐怕是专门用来杀我的东西,既然都已经给出来了,你就别想再拿回去了。
“什么?等等!塞西莉亚!你……”
我不理他,干脆直接往拉比的身后一躲,拉比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将我牢牢地挡在了身后。这下我胆子就更大了,甚至还从拉比身后探出头来,给了林克一个连威胁带吓唬的眼神。
林克:“……”
林克显然读懂了我的眼神,气得一哽,瞪了我好半天,但由于当着亚连他们的面又什么都没法说,到底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于是在从亚连那里接过宝贝的小笔记本、并跟拉比简单地交代了下前因后果后,我们一行人就这样跟着小女仆开始往宅邸那边走去。
然而走着走着,我就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拉比已然拉着我落后了前面的人一大截。我挠了挠他的手,刚疑惑地想问他怎么了,就在转角那里一下被他拽了过去,再也忍不住似的,扣住后脑便倾了过来。
我倏地睁大了眼。
柔暖的风一下从耳畔掠过,带来了前面亚连的发问和小女仆结结巴巴回答的声音,但拉比的掌心却又热又烫,无论我被吓得怎么拍他的手臂,都牢牢地箍着我不放。
但可能顾及到一会儿还要见人,也不能突然就围上个围巾,所以尽管拉比亲得很深,却没敢亲得太久太重,只持续了几秒就匆匆放开了。
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我这回是一点都不冷了,真·一点都不冷了。
还冷什么啊!我整个人都要咕嘟咕嘟地冒烟了好吗!
这人到底都吃了什么,怎么、怎么就越来越大胆了啊……
这下我是彻底想不起来之前的师父有多狗了,只垂着脑袋,盯着地面,懵懵忽忽地被拉比牵着回到了大部队。又一路牵到了宅邸一楼的某间卧室,直到望见了小女仆口中的那位家主,才回过神来。
那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脸色苍白,身体看上去很虚弱,被壮实的中年女管家扶着坐起后,目光先是在亚连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开,然后落到了我的身上。
“塞西……”她轻而哑地唤了声,“莉亚。”
我被唤得一愣,却罕见地没有产生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这就是卡特琳娜夫人。”拉比小声地在我耳边说。
我又一顿。
所以,这就是那位收养了马纳和涅亚的……卡特琳娜夫人吗?
我的……姨母?
我迟疑了好几秒,才松开正掩于袖子下和拉比交握的手,上前了几步。
卡特琳娜夫人似乎是想握住我的手,却不想中途忽然毫无征兆地咳嗽了起来,许久都不见缓解。管家只好暂时地将我们请了出去,交代小女仆照顾卡特琳娜夫人后,带我们去了二楼的客房,并在中途简单地介绍了下几个房间。
时隔漫长的35年,这座宅邸已不复我当初在梦中见过的模样——不但外墙爬满了深绿的苔藓和藤蔓,内壁和天花板也呈现出了一种陈旧的颜色,目光所及的所有,都因时光的打磨而变得有些斑驳。
“这就是玛丽格特夫人曾经的房间了。”管家似乎对我们的来历心知肚明,直接带我们过了一遍二楼的那几个房间,“而这个,是塞拉斯先生的房间……这个,则是两位小少爷的房间。”
亚连自然是想去看看马纳和涅亚曾经住过的地方,而我顿了顿,则选择去看看那个很久以前曾属于“妈妈”的房间。
“需要我陪你吗?”把我送到另一头的房间后,临分别之际,拉比小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先……自己呆一会儿。”
等到和拉比黏黏乎乎地分开之后,我才用背抵着关上了门,然后开始打量这个对我来说很是陌生、却十分雅致的房间。
装潢以淡淡的暖色调为主,和我在教团住的房间风格截然不同,单从摆设几乎就能显而易见地看出主人是一位优雅而温和的女性。
我过了好几秒,才挪动脚步,走向了床头。
床头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几个相框,墙上也贴有很多照片——刚开始只有两个黑发的小女孩;接着则变成了两个黑发的少女;几张之后,又多出了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看样子和年长的那个少女关系尤为要好,每次拍照的时候,两只小胖手不是抱着她的手臂,就是抓着她的手。
再后来,就变成了黑发女性和灰发男子的婚纱照;而婚纱照的下一张,同时也是最后一张,则是他们幸福地怀抱着一个金发灰眼的婴儿的照片。
我的目光牢牢地定在了那张照片上。
哪怕早在师父实验室的时候就已然见过,也曾在罗德的梦中面对面地看到过三、四次,但其实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有了实感,明白自己……原来是真的有过父母的。
而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
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经常有人打扫,相框上、梳妆台上皆是一尘不染;同时隔音也很好,因为没有开窗,离马纳和涅亚的房间又远,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我挪开视线,就这样安静地望向窗外那片被风吹得微微拂动的、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海,恍惚间,竟从心底生出了一个从未有过、却在此时此刻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的疑惑。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的话,我是不是……也会有个普通却幸福的家庭?
有爸爸,有妈妈,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弟弟。
有爸爸妈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虽然我多多少少看过一些小时候的自己和妈妈相处的片段,却怎么也无法想出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会是……阿妮塔小姐给我的那种感觉吗?
弟弟呢?弟弟在长大后,会是像亚连那样的存在吗?
而我们又会怎么相处?
我……
——我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在这个念头生出的一瞬间,我只觉得有什么深凉的东西陡然自胸口迷漫了开来。
为什么大多数的人,都不希望我活着?
为什么连以前的我……连我自己,都不希望自己活着?
我以前从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但此刻,却觉得呼吸滞涩,心脏就像是被人冷不丁地给挖了个口子,呼呼地往里漏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又开始觉得冷了。
我开始后悔刚才没让拉比陪着自己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突然就觉得很想见拉比……我想见他。
于是我一刻也没有停留,出门便打算去亚连他们那边的房间找他,却在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忽地望见拉比去了一楼。
我连忙下楼追过去,见拉比没发现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就深吸了口气,来了个助跑,然后一下跳到了他的背上。
却不想因为高估了自己的弹跳力,准头完全没找好,直接往下一滑,还是拉比条件反射地托了我一下,又往上颠了颠,我才在他的背上趴稳,顺便抱住了他的脖子。
“塞西……?”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拉比微微地侧了下头。
“……要背,”我只埋首在他的颈侧,小声地哼哼,“要背。”
于是拉比便再没多问,直接背着我去了宅邸的外面,绕着这栋房子就开始了慢悠悠的散步。
“……怎么啦?”然后过了一会儿,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是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发生,”我说,“就是……想你了。”
“什么嘛……”拉比顿了下,虽然能听出在极力压着,尾音却依旧上扬得相当明显,“这不是、这不是才刚分开嘛。”
“可是……就是想。”
因为只有像这样抱着他,只有像这样贴着属于他的热度,我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的在活着的,而眼前的这个人……也强烈地希望我活着。
拉比就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疲惫一般,就这样背着我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我自己想要下来,才将我放到了某个背荫处。
“所以要回去吗?”
“不回去,”我答得飞快,然后顿了顿,抬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过了好几秒,才在拉比疑惑的目光下,问出了口,“那个……先说说看到我过去的那些后,是……是什么感想。”
“感想?”拉比被问得一愣,一时竟好像也不太知道该怎么回答,缓了缓,才压下了某些情绪,只说,“就……知道了很多事?知道了……塞西很多习惯的成因?”
“不,那些都不重要,”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早死早超生,“重要的是年纪啊——我整个的年纪,有、有那么大呢……”
“欸?啊,你是说那个,那个啊……”
“而且我都听亚连说了,”我绷着脸,表情无比的沉重,“你喜欢的年龄范围是在10岁到40岁之间的,我……我现在一下子就不符合了。”
“不是,等等塞西,那个只是……”
看着我不自觉地从绷着脸变成了鼓着脸,拉比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用没被我玩袖子的那只手的食指戳了下我的脸。
“嘛,那就从现在开始,把范围的上限调到60岁?”
……所以你果然早就算清楚了我是55+!
“再说啦,塞西就是塞西啊,而且年纪什么的,我觉得一是和生理层面有关,一是和心理层面有关。”拉比戳瘪了我一边的脸颊后,又开始暗搓搓地戳另一边,“生理层面的话就不用我多说啦,而心理层面的话——当一个人反复地经历自己从1岁到16岁期间发生的事,就算经历的次数再多,他的心理年龄也是不会有任何增加的,因为心理上的成长并不是根据时间的流逝决定,而是根据一个人所经历的事的复杂程度……这么说,塞西懂了吗?”
……该说真不愧是书人一族吗,这说的一套一套的。
我没吭声,只闷头用手指捻了捻他的袖子。
“更何况……”然后我便感到拉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一般,若无其事地开口,“不只有塞西,就算是我,也是有那种……不为人知的过去的啊。”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他微微僵直的手臂却还是暴露出了他的紧张。
于是我的手指便顺着他的袖口滑进了他的掌心,然后轻轻地挠了下他的掌心。
“……我知道。”我小声说。
“知道……?”拉比一愣,像是一时没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小小地吸了口气,然后微微抬眼,和他目光相接。
“其实当时……在罗德梦中的时候,就是在方舟的那次……我都看到了。”
“看、看到了是指……?”拉比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个彻底,“啊等等,等一下,该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看到多少?全、全看到了?”
我微妙地顿了一下,然后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那……”拉比登时就有些语无伦次,“那我的那些……有没有哪里……不喜欢的?”
“哪里……”我又垂下了眼,专心地、一下一下地挠他的掌心,“都喜欢啊。”
“可是……可是我之前,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啊……”
“从小到大,”我直接小声打断了他的话,暗搓搓地哼了哼,“都喜欢。”
这下拉比好像完全怔住了,过了好几秒,才无法克制似的抽出手,将我整个地抱到了怀里。
“我也,”他说,“我也从小到大,都喜欢。”
风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我将贴在拉比肩头的脸微微抬起,看到天上一丝云影也无,蓝得就仿佛一泓湖水,澄净如洗。
我就这样正经跟拉比黏乎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亚连和书翁的事。
“啊,关于那件事,我这两天确实有问过熊猫老头,但他却一直避而不谈,怎么说呢,可能是想等人齐了再……”
拉比话音未落,便有金黄的胖球从半空直冲而下,一下就砸到了我的脑袋上。
我被吓了好大一跳,和拉比拉开些距离后,刚把蒂姆从脑袋上给摸下来,就发现它先是嘎啊嘎啊地上下翻滚了好几次,然后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是,蒂姆这是怎么了啊?”
“它在告状,”完全看懂了的我只感到心情十分的复杂,“它说那个煤球——就是乌鲁甘比一直跟它抢亚连,让我快点去把对方给打跑。”
拉比:“……”
“放心啦,蒂姆,你想啊,亚连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吗——啊!不好!完全把那件事给忘了!”
“那件事?”
“就是帮亚连去问问厨房有没有什么能垫肚子的食物的事啊——这下糟了,完全给忘了——”
于是等我们终于紧赶慢赶地带着好几盘甜点回去马纳和涅亚的那个房间时,里面已经只充斥着从亚连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了。
“真是的!拉比!这都几点了,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嘛嘛,这不是中途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吗,总之快吃啦。”
其实严格来说,这点食物根本就不算什么,勉强也就只能给亚连垫垫肚子。但当他越吃越饿,甚至打算立刻借用厨房,让林克去捣鼓点什么的时候,之前的管家忽然敲门而入,说是拿来了一直收在卡特琳娜夫人那里的、只属于马纳和涅亚的相册。
“这……这就是马纳小时候的样子吗?”
背靠着一个巨大的黑球、怀里还抱着个巨大的黄球的亚连,就这样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在麦田中欢笑玩闹着的小男孩。
“然后……这就是马纳的弟弟,这就是第14号啊……”
“虽然之前见到过他的样子……”亚连喃喃,“但我一直以为,他们长得是不一样的……”
“见到过?”我愣了愣,“你是说那个黑色的大馒头吗?”
“不是那个,是正常的样子,就是……之前在北美支部的时候,他曾经短暂地在我梦中出现过一次,说……千年伯爵忘掉了一切,已经成了只会破坏人偶……还说‘黑暗三日’很快就会降临……什么的……”
“……其实这样的照片很难得,”管家顿了顿,不知为何,忽然打断了亚连的思绪,“因为那时的马纳少爷,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着的。”
“马纳……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着的?为什么?是生病了吗?”亚连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可是和我一起旅行的时候,马纳明明从没……不过那时候,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很多的记忆,一直说只记得自己上一秒都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结果一睁开眼,就变成了……”
亚连似乎是想翻到马纳少年时期的照片,却在真的看到的一刻,话音戛然而止。
“这个人……和我认识的马纳,”他怔忪地望着照片中那个长长的头发低低地扎成一束垂于胸口、温柔地笑着的少年,喃喃了一声,“真的长得……一点都不像。”
“可是虽然不像,却能明显地知道,这个人就是马纳……”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很奇怪,我……”
“其实马纳少爷,”管家说,“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
她给亚连讲了很多马纳以前的事,比如马纳曾经在一周里织了七件毛衣;比如马纳很害怕打雷,涅亚不在就无法入睡;又比如马纳很喜欢甜食,无论是喝茶还是喝咖啡的时候,总要往里面放十颗方糖等等。
亚连听得极为入神,直到管家说到了——两位少爷开始了逃亡。
“当时除了逃别无选择,因为‘千年伯爵’已经找到了这里,找到了……马纳少爷。”
正在安静听故事的我一顿,心中陡然升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找到了马纳是……什么意思?”亚连也倏地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马纳,不是……只是第14号……只是涅亚·坎贝尔的哥哥吗?师父说过的,他们诺亚一族的传承和血缘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双胞胎中只有一个觉醒了诺亚因子,也是正常……”
“他们的情况有所不同。”这次是书翁开口了。
亚连僵直地望过去,在知道自己曾经是书翁的上一个继承人之后,他就好像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人家。
“在诺亚之中,最常见的情况就是被选中的人类活到一定年岁,然后诺亚因子觉醒,继而诺亚记忆得到传承——但那对双胞胎并不属于这种情况。”书翁说,“因为他们并非被选中的,而是从一开始,就是诺亚。”
屋中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过了好几秒,才听到亚连近乎失真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这段还是由我来说吧。”管家接过了话。
然后我们便通过她的口述,得知了一段曾被淹没于七千年漫长的时光中、也曾被埋藏在这片土地之下的、不为人知的往事。
那曾是个火红的黄昏,落日火焰般的晖光将一望无际的麦海映得一片热红,而就在那最美的景色都为之定格的一刻,尚还年少的卡特琳娜在那棵山茱萸下,偶遇了曾在这个世上活了七千年之久的千年伯爵。
那只是一场意外的偶遇,但千年伯爵却不知受到了什么的蛊惑,选择在这里驻留了一段时间。
在那段时间中,他们一起看书,一起喝下午茶,一起在树下听风的声音,甚至还一起给那棵山茱萸起名为柯内莉亚。
然而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之后,忽然某一天,千年伯爵消失了。
“在他消失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一堆衣物,以及……两个婴儿。”
管家顿了顿。
“而那对婴儿,就是后来的两位少爷,就是……马纳和涅亚。”
“你是说……”亚连张了张嘴,目光有些颤,“马纳和第14号……和涅亚,其实……并不是一对普通的双胞胎,而是千年伯爵分裂出来的……两个人?”
“马纳他……曾经是千年伯爵?”
不是曾经……现在恐怕也是。
直到这一刻,我才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给他打好预防针。
但你说谁能想到这才刚到这里,就“很好,看来人都到齐了,那让我们来□□吧”地被劈头盖脸给砸下来这么多条信息啊……
“正因为是被分裂出来的两个人,”书翁拢着袖子,“所以终究要回归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七千年来,千年伯爵只消失过一次,而那一次,他消失了整整17年。”
“那17年来,那孩子总是昏睡,也总是做噩梦,年岁稍长之后,便会看到千年伯爵的衣装如影随形。”
“而直到35年前,直到马纳将涅亚吞噬,真正的千年伯爵才重回了这个世间——这也是他们两人生来的宿命。”
“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的千年伯爵……”有那么一瞬间,亚连甚至连呼吸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是马纳?”
书翁却只平静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死水一般的寂静就这样以我们为圆心,扩散了开来。
“……那老头,”最后还是拉比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上次说的‘这场战争其实是有内幕的’……又是什么意思?”
“……这场战争,”书翁缓缓开口,“其实伯爵不断地制造恶魔,一直以来都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促使恶魔进化,而当它们进化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们的力量就会汇聚到伯爵那里。”
“而那时,拥有这世上最浓烈的悲伤、爱意、以及杀念的千年伯爵,便会化身为‘柱’。”
亚连的嘴唇动了动:“‘柱’……?”
“‘柱’?‘柱’又是什么?”拉比也问,“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谁也没有真正见过,”书翁瞥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拉比,“哪怕在我们一族的记录中,也没有过任何的记载。”
“但据涅亚的形容,那是个伫立在天地间、仿佛直冲云霄般的存在……而一旦‘柱’即将形成,‘黑暗三日’便会立刻降临。”
“所谓‘黑暗三日’,指的其实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三天,而是指三个阶段。”
“也不是单指一次‘大洪水’,‘大洪水’只是最初的那个阶段,它可以是一场自然灾害,也可以是一波疫病的蔓延。”
“而第二阶段,则会在西方的天际,出现巨大的‘柱’的虚影。”
“然而第三阶段究竟会发生什么,涅亚并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但无外乎……就是整个世界的毁灭。”
“可是……”亚连张了张嘴,“马纳为什么要……”
“不是马纳个人,这是千年伯爵的宿命,”书翁的声音中不带任何的感情,“也正因如此,涅亚才会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只为了让自己代替马纳,成为……”
书翁话刚说到一半,便被突如其来的破门声给打断了。
“喂,豆芽菜!”据说是和自家师父单独去沟通感情了所以才没在的神田当机立断地命令,“快打开通往总部的门!”
嗯……?
回应他的,是好几张因为正专心致志地听真相而导致完全没反应过来的脸。
望着满脸懵逼的我们,紧随其后的提艾多尔元帅这才面色凝重的解释说,就在刚刚,从他的格雷姆中传来了有大批恶魔奇袭总部的消息。
地点就在会议楼。
而当时的会议楼中,所有从中央来的红衣主教都正在其中开会,所以几乎全灭。
……那不是挺好的吗?
我一边听着,一边极力克制着不在脸上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来。
反正那伙人也没有活着的……
然而就在这时,元帅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听说……李室长也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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