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都还在暗搓搓地念叨着“死得好”的我登时就被泼了一盆的冷水。
屋中也倏地就陷入了一片难言的沉默,四下的空气骤然凝固,压得所有人的呼吸都好像停了一瞬。
——怪不得。
怪不得明显就不可能会管中央厅那帮人死活的神田,会在破门而入的那一刻,暴躁中多了一丝与以往不同的急切。
因为那些恶魔肯定不可能这么去一趟就只为了精准点杀那几个红衣主教——总部那边的所有人都有危险。
“室长……”乔尼慌得都麻爪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好不容易才从先前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拔|出的亚连的袖子,脱口而出,“亚连,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室长……”
然而话一出口,他才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慌张地在我和亚连之间来来回回。
“可是、可是如果现在回去的话……亚连和塞西,都被通缉了啊……”
“这个好办,”高高壮壮的管家当机立断,拿过放在床头的——马纳和涅亚小时候玩游戏时戴的青蛙头套就扔了过来,“你们两个,戴这个去。”
我:“……”
不,等等,都不说这种三、四岁小孩的头套我和亚连戴不戴得进去了——问题是脑袋上顶个青蛙什么的真的不会在人群中变得更加显眼吗!
最后还是林克从口袋中摸出一张之前我们在那些“鸦”脸上见过的、绘有菱形图案的面具,抛了过来。
这个倒是行,我接过往脸上比划了一下,不但透气,视力也不受影响。
但问题是,这玩意就只有一个啊……
“……还、还是给塞西戴吧,”乔尼张了张嘴,赶在亚连打开方舟之门的前一刻,近乎迫切地提议,“毕竟监察官还活着,扣在亚连身上的罪名可以……不,我、我是说,毕竟亚连有神之道化,感觉就算戴上了面具,也……也还是会被认出来的……”
这简直越描越黑,好在事态紧急,又刚刚获知那样几乎称得上残酷的真相,亚连根本无法好好地思考,只点头说了声“乔尼就先留在这里”,便率先踏入了那片形状不规则的方舟之门。
反而是拉比顿了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拿过面具,帮我戴好,然后拉着我跟了上去。
为了能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尽快找到科学班的大家,亚连直接将门连接到了总部停放方舟的那个地下实验室。
本来我的神经都还有些绷紧,就怕一进去就被人指着鼻子大喊“快看!这不就是那个杀了我们好多同伴的塞西莉亚·玛利安吗”,但当穿过方舟一看,才发现这种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总部的地下实验室中几乎一片狼藉,似乎是被上面的爆炸波及,到处都是坍塌的石柱和碎石瓦块,在一片血红之中还能听到工作人员虚弱的□□。
等提艾多尔元帅用拥抱之庭撑起大部分的石块后,我们才在某个靠墙的角落找到了浑身是血还被压住了腿的利巴班长。
“元帅们都在外面……出任务……总部现在就只有、只有马里和提莫西在……”被扶着坐起的利巴班长艰难地开口,“拜托了,那边有很多新造出来的格雷姆,你们……先带上……”
为了尽量不浪费时间,除了提艾多尔元帅暂时留下安顿好利巴班长、以及进行下一步的搜救之外,我们一行人即刻便带上格雷姆去了上面。
等到了高处一看,才发现夜幕下的总部,早已陷入了一片火海。
烈焰噼啪地卷上房梁,呼呼蔓延的火舌舔舐着被炮弹击中后摇摇欲坠的楼梯,隔着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意,能看到到处都是LV.3在乱飞找着什么。
“……分头行动吧,”亚连飞快地说。从踏入方舟之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披上了神之道化,这一路上脸都被藏在那张白色的假面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会议楼就交给我,神田去……”
“不要命令我。”他话音未落,神田便一跃而下,飞快地奔向了科学班的所在地。
“那书翁的话,请去一趟司祭楼,林克去宿舍看看,拉比负责食堂,塞西则去医护区那边……这样可以吗?”
拉比一顿,条件反射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由于事态紧急,到底只能点了点头。
“……需要我和你一起吗?”但等转过身来,看到我的瞬间,他就好像把所有的理性安排都抛到了脑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变了卦。
“如果只是LV.3的话,”但我是一万个不想和他一起行动,万一真被人认出来说了什么,灭口都不好灭,“应该没什么问题……?”
“啊啊——真是的,怎么就非要分开啊……”拉比怎么都觉得不放心,只能在同路那一段,边跑边飞快地叮嘱我,“总之就是记住千万、千万不要逞强,好好带着格雷姆,有事随时联系——如果真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了,就立刻躲起来,等我过去找你,知道吗?”
我立刻隔着那张绘有菱形图案的面具,巨乖地点点头。
我原本是打算从楼里过去医护区那边的,却不想那里也已成了一片废墟,好在护士长她们并没有像利巴班长那样被压住,只是躲在一个由坍塌的石柱形成的逼仄角落。当我赶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有两只LV.3发现了她们,正要下手,于是直接操纵血鞭从后给它们来了个对穿,然后从空中直掼在地。
“是驱魔师大人!可是用血攻击……?她是——”
在恶魔爆炸形成的白烟之中,有护士惊呼出声。但还没等我有什么反应,护士长就先一步地捂住了她的嘴。
“是‘鸦’。”护士长望了我一眼,面色沉重地说。
“……躲好。”我刚要抬脚过去,却一下顿住,只覆了一片血壁堵住她们那边的缺口,然后转身迎向从空中呼啦啦地降下来的一大片LV.3。
这下恐怕就完全藏不住了。
不过就算被看到了也无所谓,反正亚连和拉比都不在这里,如果察觉到有谁抱着恶意,就自动视为他们将会拆穿我,那样事情就简单了——只要让他们永远都再说不出话来就可以了。
然而制造这么一场突袭,不可能会没有目的的吧……那千年伯爵难道就没想过,万一总部留守的驱魔师过多,他就派来这么几百个LV.3,很有可能会血本无归吗?
望着眼前的烟花不断炸开,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身后就陡然传来了一连串仿佛幼童一般天真、却又尖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那边的!小心!”
在护士长的示警下,我猝然回身,及时地在面前划开了一道半弧形的血壁。但饶是如此,却还是瞬间就被冲击得向后飞了出去,直接撞在了一片半截的墙上。
我咳嗽了好几声,从废墟中爬起来,入目便望见了一个头上顶着光环、翅膀什么的也和天使的很像、但一张脸却长得近似骷髅、还挺着个大肚子的畸形身影。
我:“……”
我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拉比画的那张LV.4的示意图,但这——但这实物看上去比他画的要恶心一百倍啊?
“嘻嘻嘻嘻嘻——女驱魔师——?”
而且那恶心的东西还直接飞了过来,我试图操纵血刃从它背后的死角攻击,却被它就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躲过,只险险擦到了一点——虽然只是一点,它却立刻尖叫了起来,只喊着“好烫”。
好烫?
我立刻如法炮制,却冷不防LV.4瞬间蹿高,直接扑了个空。
都不说别的,单论打击力度和速度,这玩意和之前的LV.3就完全是天壤之别。
我不敢大意,几乎是立刻就给自己的四周糊了好几层血壁,然后才在不断给被炮弹击出坑的血壁加厚的同时,继续尝试用血鞭抓到它,或者给它也来个穿刺。
然而这样情况就变成了——我逮不到它、它也打不死我的僵持走向。
直到我眼角余光忽地瞄见会议楼的方向陡然暴起火光,下意识望过去的一刻,就望见披着神之道化的亚连和两只LV.4同时窜上了高空。
但打着打着,却不知怎么,远远地便见亚连按住了头,接着身体就是一晃,直直地就从高空坠了下去。
“别担心!亚连就交给我!”
就在我猝然睁大眼,第一时间就想过去的一刻,格雷姆中忽然传出了拉比的声音,随即我便看到有黑色的锤杆疾飞升空,然后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像是接到了人。
“——嘻嘻嘻,有·破·绽。”
然而还不等我松了口气,脑后便传来了冰凉的触感,我条件反射地想躲,却又克制着顿住,只将脑袋歪开,任凭那不知何时打破了我身后血壁的炮弹,紧贴着自己颈侧以下、偏向肩膀的位置擦过,然后暴起一道血线。
——我也……抓住你了。
在暴起的血线瞬间化为血刃钉入LV.4已经变成炮管形状的手臂的同时,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望着那血刃一路往上,继而呈树杈状爆开,直接从内部将LV.4给扎成了筛子。
“烫!好烫!”LV.4那原本还狞笑着的面孔陡然变得扭曲无比,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砰地一下爆裂开来,只余下了一声“好烫!!!!!”的惨叫。
“塞西……?”可能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另一边的拉比根本顾不上自己那里也局势危急,忙不迭地问,“塞西你那边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超好,不用担心,总之已经圆满解决了,所以……”
我刚想说“所以你快别走神了,赶快好好看前面啊”,却不想话才刚说到一半,便忽地感到胸口下面的位置一凉。
我耳中嗡的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万籁俱绝。
所有的声音都好像在这一刻消失了,一切都在凝固住的空气中成了虚贴在四周的剪影。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被跟这个世界剥离了开来,茫然地往下看去,却只发现前面的地面上不知何时洒落了一大片鲜血,而我胸口以下的部分……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我的肚子直接被人给开了个……很大的洞,连同内脏一起……全都不见了。
可是却不疼,只是……有点空,还有点凉。
我甚至还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却在望见一个戴着墨镜、正收起拳头的诺亚时,不受控制地咳出一大口血,然后向前扑去,砰的一声砸到了地上。
——是致命伤。
我一眨不眨地睁着眼睛,在微微地痉挛中,近乎冷静地想。
所以……我现在要死了吗?
拉比和亚连还都在会议楼那边,离这里很远很远,而护士长她们也被坍塌的石柱和我糊过去的血壁挡着,看不到这后面的情况,所以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这里的我就要死了。
没有人。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之前……不是没想象过死亡时的场景,可我一直都以为,哪怕真的要死,死的时候,至少也有亚连在我的身边,不会让我……
我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是什么,却又好像已经明白了这种感觉是什么。
原来,就这样一个人望着眼前没被火光波及到的浓黑的树影,感受着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流失,静悄悄地死在……没人知道的时候、没人知道的地方,会让人……
——会让人如此的……恐惧。
再后来,连恐惧也没了。
所有的感官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能隐约地感到那个诺亚在往自己的这个方向走,他的脚步很重,一下一下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可是我却怎么都听不出他到底走到了哪里,距离我还有多远。
甚至连拉比的声音也开始变得不够真切,他好像正通过格雷姆在急切地说着什么,可是无论我怎么去听,都听不清他说的内容。
他是在问我这边的情况吗?
他是在叮嘱我吗?
他是在……让我等他过来吗?
可是,我……
——我真的还能等到他过来吗?
然而就在我这个念头生出的同一时刻,所有的所有都好像达到了某个临界值。时间就在这一秒实现了诡异的倒转,一切都重归了原位。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从脸颊和指腹上传来的属于泥土地的粗糙触感,能清楚地察觉到深秋的晚风拂过身体时带起的凉意,能清楚地听到远处烈焰卷上木梁时的噼啪声……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血肉肌理一点一点地修复、内脏一点一点地长回来的那种……瘆人的响动。
可是……好恶心。
这种感觉……好恶心。
我一动都动不了,可在那诺亚经过我旁边的瞬间,汹涌的血液却好像有了自我意识一般地狂扑过去,可能是完全没想过我都这样了竟然还会没死的这种可能性,那个诺亚一时躲闪不及,直接被密密重重的血雾围绞——我能听到那种骨头碎裂所独有的咔吧咔吧的响声,然后有什么东西轰然砸落在地。
可我却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趴了很久很久,才极缓极缓地爬起来。
我感到冷。
明明此刻已经一丝风都没有了,可我却还是感到冷,耳侧、颈后、背部……全都在发冷。
但所有先前没注意到的、想不通的、矛盾违和的那些细节,却都在这一刻被串在了一起。
——“不过呢,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活了下来,就是我赢了。”
——“这个计划没有纰漏,涅亚最终一定会复活。因为塞西莉亚——因为你,就是最后的保险。”
原来……原来那些话,是这个意思。
涅亚的计划一定会成功——怎么可能会不成功,因为无论发生什么……都总有一个人会活下来。
因为我总会活下来。
因为我就是……最后的保险。
我垂着脑袋,按在地上的手指痉挛似的动了下。
可是,为什么会直到现在才……
——因为我以前,从未受到过这样的致命伤。
我只觉得脑中如纷扬的泥沙般涌起了千头万绪,可任凭我怎么努力,都捕捉不到任何一点成型的想法,只觉得茫然……和恶心。
所以……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张了张嘴,脑海中忽地闪过了玛萨家墓地中的那座实验室,闪过了那个圆柱形玻璃舱,闪过了师父画下的那一大片巨型的符咒。
所以我……根本就不算是人类,而是和蒂姆、和啾美助一样……被师父改造出来的?
那我……
“真、真的是塞西莉亚,那个……的驱魔师……”
“她是来救我们的吗?”
“可是,为什么会戴着‘鸦’的面具?”
“还有那边那个,是被她杀死的敌人吗?”
“不要围着,都给我退后,然后闭紧嘴巴,不该说的不要说。”
“——塞西!护士长!到底发生了什么?塞西她怎么了?”
我目光一颤,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中分辨出来了某个熟悉的嗓音。
然而还不等我抬起头,就被一路跑过来、看上去相当狼狈的拉比一把握住了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目光触及到我胸口以下光|裸的部分,还一愣,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发现没有伤口后,才松了口气,然后立刻将自己的团服上衣脱下,帮我穿了上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外面看着也没有受伤啊……可是衣服为什么会破?等等,那个……是诺亚?”拉比陡然一顿,这才注意到在我不远处还躺着一具畸形的身体,“塞西,你……你杀死了诺亚?”
我心口一跳,忽然有些慌,却不想下一秒,拉比直接惊喜又激动地睁大了眼。
“哇啊——塞西你竟然这么厉害的吗——”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完全无法思考,只能条件反射地回答,“这是个色狼。”
“色狼……?”拉比的神情登时就从激动转为了眉头紧皱。
“他……他不把人打伤,”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僵,又有些浮,“就专门把衣服打破……就像这样……所以我就,非常生气,所以就……超水平发挥了……我……拉比——”
我说到最后,已经到了极限,也不管在场还有多少人,几乎是无法克制地倾过去抱住了拉比的脖子,一边贴着他散下来的头发,贴着他的脸,一边使劲儿地将自己往他怀里拱。
“……不怕不怕。”拉比不疑有他,只以为我是被吓到了,一手抱着我揉,一手捡起地上的面具拍干净帮我戴上。
这场战斗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我们赶来之后,外出执行任务的克劳德元帅也及时赶到,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筋疲力竭的提莫西和他拼死保护着的艾米莉亚。
而事发当时,马里正在食堂,所以正在那里准备晚饭的杰利和厨师们也都平安无恙。
最惊险的只有当时正和大元帅、以及那些红衣主教在会议室开会的科姆伊,好在当恶魔突袭的时候,碰巧被他放在了隔壁房间的科姆林24号及时地破墙挡在了他身前,这才给了他还有坐在一起的莫支部长一个喘息求援的机会。
只是不巧的是,他们还救下了个红衣主教。
虽然那厮在逃出来的途中被巨石砸中肩膀受了重伤,但在我们将人全都临时转移到了旧总部的地下时,却依然还能坐在临时病床上,颐气指使地指着科姆伊的鼻子骂,骂完科姆伊,又骂在外执行任务的元帅,骂完元帅,又骂我们这些普通的驱魔师,最后甚至还把目光盯到了我的身上。
“……那个是‘鸦’?哪个部队的?和驱魔师站在一起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保护我!”
拉比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挡在了我身前,我也立刻就装作有阴影一般,揪着他衣角害怕地躲到了他的身后,但却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角度,露出了一点点的头,面无表情望向了被拉比这个动作气得又开始骂骂咧咧、甚至还要找人把拉比拖走的那个红衣主教。
但他……实在是太生气了,甚至还气得一下捂住了胸口,然后也不知是扯动了伤口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从病床上歪倒了下来,等到护士长前来查看时,已然重伤不治……死了。
众人都被这一突发状况弄得愣住了。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在他吐出的那一大口血中,有血丝徐徐地流动,逐渐和周围从其他伤患身上流下的血混在了一起。
“所以、所以这家伙……这就死了?”
最后还是拉比打破了沉默,而我也从拉比背后冒出了头。
“可能是之前受的伤……太重了?”
我压下那股依旧在心口翻涌的恶心感,毫无异状地接过话,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望向了科姆伊。
“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科姆伊,现在这里……是不是就是你最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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