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帅当场全灭,最后一个来自中央的红衣主教也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重伤不治,而刚好在敌袭的前一天因为私事回了中央那边的鲁贝利耶还不在,现场职位最高的自然就变成了科姆伊。
于是科姆伊即刻下令不分职务高低、倾力救治全部伤患,同时尽快地将科学班的一些重要器械和材料从新总部抢救出来,暂时转移到旧总部的地下训练场,并拉起了结界隐匿方舟的行踪。
就这样,利用敌方的惯性心理,连同赫布拉斯卡和她的圣洁石箱一起,整个教团的重心再次回到了先前的那座百年古堡。
比起新总部的那些现代建筑,我到底还是对这里的感情更深一些,甚至跟在拉比身后走进斑驳回廊中的一刻,竟恍惚以为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从前。
只一点除外——除了来自中央的一些文职人员,被救下来的、曾目睹过当初那一幕的探索人员的数量也相当之多,虽然科姆伊已然做出了解释,并下了禁口令,但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和……恐慌,我和亚连只好再度回到了坎贝尔宅。
而亚连……亚连看上去很不好。
虽然先前战斗中的那场昏厥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护士长和赫布拉斯卡也相继为他检查过,并无大碍,但他还是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提不起精神——在初知真相的瞬间,尚还来不及思考,就被迫投入了战斗。而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终是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想起那段真相了。
那是……太过残忍的真相。
我微微地向前挪了半步,却到底没有自作聪明地去所谓的陪伴他,只默不作声地回到了管家为我安排的客房。
其实在安排之前,她是有问过我要不要住进妈妈从前的那间卧室的,但我拒绝了。
我顿了顿,拿起那把刚刚以削苹果皮为名向管家要来的小刀,微一迟疑,便划开了自己的小臂。
因为总觉得,不太想被妈妈看到……像这样的一幕。
鲜血汩汩而出,很快便淌到了小臂的边缘,然后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
我定定地盯着那道并不算深的伤口,盯了许久许久,直到血液凝固,再不流出,也没见它愈合。
怪不得会一直……一直都没有发现。
恐怕只有在受到致命伤、流失的生命力达到一个临界值的时候,那种就如同蒂姆被破坏后能重新凝聚在一起的再生机制才会被触发。
所以就和我当初猜测的一样,林克会用那把做工奇特的木制匕首来杀我,并不是巧合,而是……
我微微一顿,过了片刻,才拿起那把被我放到了桌几上的木制匕首,极缓极缓地拔出了它。
而是这把匕首……连同预言中的那只黑色的手——那只属于亚连的手一起,就是让我能被彻底杀死的关键。
我依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变成了个什么,但我总是难以抑制地觉得自己完全被师父设定成了某种……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为了达成某个特定的目的、而必须用某种特定的方法杀死的东西。
就像……待宰的牛羊。
所以师父救我、护我、养大我,就只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让人杀死我吗?
我短促地吸了口气,却还是觉得胸口窒闷。
可是,师父最后也说了,让我……试着活下去。
让我在品尝了所有背负于身的苦痛,体会了所有走投无路的绝望,接受了所有因我在那一刻的那个选择而导致的痛楚、迷茫、和分离之后……再试着,活下去。
而现在……那浓烈的、虽然置身于人群之中、却仿佛整个世界都空空荡荡只有自己一人的痛苦,已然向我展开了冰山一角。
可是,无论……
我极慢极慢地将那把木制匕首插|回刀鞘,望向窗外暗淡的灰色天光。
无论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无论未来还将发生什么,我都……我都不觉得自己会如师父、如罗德、如涅亚所预言的那样,主动地走向自己的这个命运。
因为……我想活着。
我想活下去。
和拉比,还有亚连,一起……活下去。
·
住到坎贝尔宅的十几天中,一切都好像安静了下来。
起初,我和亚连就跟约好了似的各自闷在自己的房间中,互不打扰——亚连的情况要比我严重得多,甚至连饭都没怎么吃,直到第四天的早上,才顶着一张虚弱的脸,捂着肚子地和我打了声招呼。
但我却没问他这几天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屋,也没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只一如既往地和他摆了下手,然后护住了餐桌上自己的这堆吃的。
亚连:“……”
然后坎贝尔宅的厨房就进入了几十年来最热闹的一段时期。
其实在我和亚连离开旧总部之前,科姆伊曾来送过我们,还说因为情况特殊,恐怕外界恶魔的扫除任务会需要我们的帮忙。
但他却一直都没用专门改造过的格雷姆联系我们,反而是拉比这阵子两边跑得特别勤。
同时也带来了我先前一直想旁敲侧击地打听却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而总是忘记的事——总部人员对于乔治死因的判断。
“据当时最先发现尸体的探索人员说,在乔治的身边发现了一只被砸烂的眼球……根据伤痕来看,应该是乔治自己出的手。”拉比这样说,“我看过残骸了,就是那个叫‘蚀’的家伙的寄生虫,也把大致知道的情况都和他们说了,所以……总部那边基本可以确定乔治的死,是和之前攻击我们的那个诺亚有关了。”
虽然这也是我当初极力想要引导他们得出的结论,但我完全没想到,中间这最重要的一环是由拉比帮我扣上的。
而且,即便我在拉比面前总是会压抑自己的杀念,但却没怎么掩饰过自己对乔治的不喜,所以此刻乍听到这个消息,一时竟有些……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说这些了,我对他怎么样又没兴趣,”我不敢撒谎,怕被拉比看出来,只好百试不厌地、拖着长声地拱到了他怀里,埋下脑袋哼哼唧唧地蹭,“我……我这几天可想你了……可想可想可想你了……”
然后话题便变成了“嘛嘛,那不说啦不说啦”、“我也想塞西啊,可是那边又脱不开身,啊——真是的,科姆伊真的太会使唤人了”、以及“所以这几天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等等,说起来这里的饭菜够吗?要不要我每天去杰利那边打饭给你……还有亚连带过来?”
拉比全然忘了之前在说的正事,抱着我就跟揉面团似的黏乎了好久。
而我则微微抬眼,越过拉比的肩膀,望向窗外那仿佛一成不变、却美得只要见过一次就让人毕生难忘的景色。光影交错间,竟模糊地生出种我们一直过的都是这种安宁平静的日子的错觉。
但令人不安的事却几乎是接踵而来。
先是卡特琳娜夫人的病情愈发的不容乐观,而亚连也继先前战斗中的那次后,开始时不时地就会失去意识。
最初只是一两分钟,后来则变成了几个小时,而这次,持续了整整一天。
这几日一直阴着,漫天都是低垂的铅云,顺着微开的窗去看,就像在望一片灰沉沉的海。
我顶着蒂姆昏昏欲睡地守在亚连的床边,发现他静静地睁开眼后,刚要开口说话,就被推门而入的管家急匆匆地打断,说是请我们立刻去见卡特琳娜夫人。
“……好。”亚连过了能有半分钟,才沙哑地答应一声,然后缓缓地坐起身来。
而同一时刻,我正要往外走的动作却倏地一顿——但也只是一顿,我没停下,也没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跟上了管家。
卡特琳娜夫人的脸色比起我们第一次见她时,还要青白许多,病痛极大地消耗了她的生命力,干瘪的皮肤包着骨头,整个人枯瘦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掉。
我在静候一旁的小女仆压抑的抽泣声中,带着某种预感地走过去。
我曾在卧室的照片上见过这位名为卡特琳娜的女性的眼睛,那是一双不含任何杂质、如泉水般清透而明亮的眼睛。但此刻,那双眼睛却仿佛染上了死亡的灰色,浑浊的视野中,早已看不到我的存在,只颤巍巍地伸出干瘦的手臂,执着地探向了“亚连”。
“涅……亚……”老人的声音轻而沙哑,就如同虚浮在半空,能被任何稍大一些的动静掩盖过去。
“夫人,您认错了,”管家不忍地开口,“他不是……”
但“亚连”却微笑着竖起食指,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而后半跪到床边,伸出手来握住了老人惨白的手。
“母亲大人,”他说,“我在……涅亚在。”
老人的眼窝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知是不是这一生经历得太多,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尤为明显。她微张着毫无神采的眼睛,仿佛是在望着“亚连”,又仿佛是透过他在望着什么早已消逝在时间的长河、再也无法唤回的过往、以及永不可能会归来的人。
她望了许久许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嘴唇虚弱地翕合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仔细想想,我们好像……都已经整整三十几年没见啦,是不是很想很想我?”
“我也是,我一直一直……都很想您。”
老人的嘴唇微张,目光忽地颤了一下,顺着眼角很慢很慢地淌下了一滴泪。
“不过,无需……害怕。”
“还记得我曾经跟您说过的吗?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灵魂,乃至万物之源,都是由所谓的生命螺旋组成的。”
“而无论是谁,死后……都会归于这个生命螺旋。”
“没有人是例外。”
“所以在那里,在那名为‘尽头’的地方,会有所有……我们曾经最亲爱的人。”
“会有外公外婆,还会有玛格丽特姨母,而我和马纳、甚至塞西,也终会归于那里,所以……”
“亚连”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那只手忽地往下一滑,我看到老人的瞳孔逐渐散大,但他却似无所觉,只重新将那只手握紧,然后很轻很轻地开口。
“所以到了那时,我们……再在一起吧。”
老人眼睛直直的,终是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同时小女仆的哭声陡然大了起来。
“亚连”却过了很久,才将老人的手放了回去,然后站起身,将老人微张的眼睛合上,同时俯下去,很轻很轻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除了离得最近的我,没有任何人听到。
“……晚安,”他说,“妈妈。”
我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种什么感觉,并没觉得有多难受,却依稀有些喘不过气,同时也不知怎么,忽然就仿佛被什么牵引似的侧过了头。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竟在窗外望见了一张脸。
一张流着泪的、胆怯、脆弱而无助的、中年人的脸。
我知道“亚连”也察觉到了,但他却没有去看。而等他慢慢地站直身体,望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然只剩一片黯阴的灰,什么都没有了。
在回去二楼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临近客房时,那个“有着亚连面孔”的人才脚下一转,推开走廊的窗子,懒懒散散地趴到了窗台上。
这不是亚连会做的动作,也不是亚连会有的神情。
天色又隐晦了,目力所及,已然从浑浊的灰色,暗成了阴而潮的深黑。
狂风卷着落叶直直地贯入走廊,吹起了我们的衣角,在那种扑面而来的、带着湿气的凉意中,高空忽地劈下一道厉闪,紧跟着便是轰隆隆的一阵闷雷。
“……要开始了。”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眼底闪着微渺的光,而那光却很快便为深重的苦痛和短暂的哀伤所吞噬,最终转为了没有一丝的感情,“因为母亲大人的死,那家伙……马纳受到了刺激,一切都被提前了。”
“‘黑暗三日’……就要开始了。”
像是呼应他的这句话一般,他话音刚落,风雨骤至。
“……涅亚。”我在被吹进来的、斜长的雨丝中,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顿了顿,又觉得不能这么叫,转而效仿乔尼当初的举动,试探地叫了一声,“亚连……?”
但这人的身上却没起任何的变化。
……果然我的声音还是不够纯粹,得想办法找乔尼……或者李娜莉过来。
“嘛,我说塞西——”涅亚似乎不用看的都能知道我的打算,却没有理会,只微微地侧头,好似漫不经心、又好似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自从我们跟着管家去见卡特琳娜夫人最后一面起、就不知所踪的蒂姆恰在此刻飞了过来,绕着涅亚的脑袋盘旋了好几圈,最终却来了个急转弯,落在了我的脑袋上。
“呼——”涅亚却并没在意,只深吸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我呢,因为亚连那孩子的意志太过顽固——好吧,姑且就当是坚强好了——现在还不能在外面出现得太久,所以趁这一点点的时间,就让我来告诉你……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吧。”
“……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就说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涅亚的语气并不沉重,相反,还很轻松,只是那眼角的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黑暗三日’,并非字面意义上的三天,而是指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泛指灾难,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大洪水’哦。这一次,让我猜猜,恐怕是——如同洪水一般的疾病吧。”
“而第二阶段,则会在西天之交,出现一个直冲云霄的、巨大的‘柱’的虚影。没错,那便是由千年伯爵——也就是这世上一切悲剧、爱意以及杀念的集合体所化为的祭品,为了……给七千年前的那个已经被毁灭了的世界的献祭。”
祭品……?
密密织成的雨幕中,诡谲的恐惧混着微重的寒意贴着皮肤游过。
“……不过就算我这么说,你也听不懂吧?”涅亚重新把头转向了前方,甚至还伸出手来,去接外面密密匝匝的雨点,“所谓诺亚一族,所谓诺亚记忆,其实都只是些来自远古早已腐朽的亡灵罢了。他们的世界曾被毁灭,他们便花了七千年的时间扮作家人利用千年伯爵,想将他变成新的‘柱’,毁灭这个世界——作为献给先前的那个世界的祭品。”
什么意思?
是说诺亚……利用了千年伯爵?
还有祭品……难道毁灭了这个世界,他们的那个世界就会回来吗?
“总之,如果第一阶段是生理上的痛苦,第二阶段是精神上的折磨,那第三阶段就是……在第三阶段中,‘柱’将不再是虚影,它将拥有实体,听说过吗?爱与悲伤其实是世界上最强大、也最神秘的两股力量,而当这两股力量彻底地注入‘柱’中的一刻,这个世界就将被彻底地重启,而这世上的一起存在就都将活生生地、意识清醒地被碾作齑粉。”
但涅亚却丝毫不作解释,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
“而那……就是所谓的‘世界的终焉’。”
这次涅亚终于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而淡地、却仿佛决心已定、无论发生什么都再不会更改地开口。
“我是不会……让马纳变成‘柱’的。”
“只有我会、也只有我能……阻止这一切。”
“所以塞西,要来……帮我吗?”
在他望过来的一刻,我登时后退一步,和他拉开了些距离,同时操纵血壁将自己密不透风地给包了起来。
“真是的,”涅亚的嘴角抽了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啊……”
“我还一直以为,如果真的要死,你会更想要死在我手里的。”
“……行了,我还不至于去强迫你,因为真打起来,亚连那家伙大概就要提前醒过来了。”
“不过,你就真的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很快……就会有人死了哦?”
有人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默不作声,只又向后退了一步。
“看了那么多的回忆,你应该也了解我是个什么性格了。我呢,是最最最讨厌人类的,所以无论是谁死,都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我并非向着人类,而只是想解决这件事,给一切都做个……彻底的了结。”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我自己做不到。”
“所以,塞西……”
涅亚忽然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好像在望着我,又好像隔着我,隔着漫长的岁月,在望着什么别的人。
“只有你死了,这个世界……才会有未来。”
那就干脆……不要有未来了。
仔细想想,大家一起挂掉,和大家一起活着,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不是吗?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是最后的旅途了,当初说好四个人一起走的……但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他极缓极缓地走过来,然后向我倾了过来。
“我相信,你会主动来找我的。”
不,我不会。
我的心中毫无触动,原本正面无表情地等着他自己撞上血壁,却在某个瞬间,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撤去血壁,撑住了亚连倒过来的身体。
和蒂姆一起将昏迷的亚连连拖带拽地送回客房的床上后,我立刻把重新飞到了我的脑袋上、重得就跟个小铅球似的金黄大胖给摸了下来。
蒂姆不满地动了动翅膀,拍打着还想要再飞上来,却被我一下捉住,捧着给放到了正仰面躺着的亚连的胸口。
“来吧,请听题,”我一脸严肃地发问,“我已经知道了,你最初是被师父造出来送给涅亚的,后来又被他三心二意地送给了亚连,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涅亚和亚连,两者只能选其一的话,你选谁?”
蒂姆挣扎的动作一顿,虽然在它的那张大胖脸上根本就没有眼睛,但我却总觉得它好像正呆呆怔怔地望着我。
望着望着,也不知从哪儿涌出了眼泪,还吧嗒吧嗒地砸了下来,没一会儿,便将亚连身上盖着的被子给洇湿了一大片。
最后甚至还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得直打嗝,一边立起翅膀,连带尾巴一起啪啪啪地猛击我的手臂,边打,还边在空中比比划划。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是在说神田那个混球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还说我们两个都是坏人,最讨厌我们了……
我:“……”
我还能怎么办,只能把人家抱过来说了半天的好话,又牺牲头发被它连拽带咬地折磨半天,才把胖球给彻底哄好。谁知这边是哄好了,却不小心被那边纯黑的胖球给看到了,那货以为我们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立刻也扑过来开始咬我的头发。
……总觉得有种想把拉比喊来给它俩砸个火判的冲动了。
但涅亚……却并没有说谎。
从这一天起,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地发生改变。
最显著的当属恶魔——原本动不动就会出现在探索部队视线范围中的恶魔,不知何时竟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从这个世上失去了全部的踪迹。
按理说这本应是件好事,但与此同时,人们的身上却开始出现黑色的斑块。
最初得到的报告中只有几个,渐渐地,却扩散到了几百个、几千个。
都是在刚开始时毫无所觉,可一旦等到斑块蔓延开来,便会为极大的疼痛折磨,最终,全身溃烂而死。
总部的医护人员曾经以为这是在中世纪肆虐一时的黑死病,却很快发现除了患者都染有黑斑之外,两者并没有其他的相似之处——这种疾病并不具有传染性,也并非鼠疫。它随机而未知,无论男女老幼,身上都可能会出现。就仿佛在街上漫步的死神随意地挥镰收割生命,死亡如影随形,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在坎贝尔宅中,那个上菜的时候总会对着我和亚连笑的年轻女仆是第一个,无论管家请了多少医生,都不见任何起色,只不过短短十二天,便从一条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具紫黑的尸体。
而据拉比说,虽然也不知是不是圣洁护体的原因,驱魔师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中招,但总部那边却有多人相继染病,尽管科学班正绞尽脑汁地想要研发出治愈的药剂,却始终一无所获。
只找到了从病发到死亡一般至少会有十天的缓冲期这个规律。
可这个缓冲期,对于生命而言……实在太短、太短了。
亚连因为放心不下,曾去过利物浦一趟,好在玛萨和巴巴看上去都十分康健。亚连在那边停留了半天,临走前给了玛萨一个被乔尼改装过的格雷姆,叮嘱他们和这边随时保持联系,而截至现在,并没有坏消息传来。
但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科学班在总部那边夜以继日地研制药剂,而书翁和拉比则获准进入了坎贝尔宅的书库,据说里面尚还保存着涅亚、甚至……最初的那个千年伯爵曾留下的书籍。灾难已经降临,在没有其他办法之前,他们只能寄望能从古籍中寻到可以改变‘黑暗三日’的办法。
在这方面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而有书翁在的场合,也不敢冒然过去打扰拉比。便在无所事事中的某一天,忽然生出了想回去曾经的法莱庄园、看能不能找到与师父提到的那个塞西亚·罗雷斯——也就是我的曾祖母相关的信息的念头。
因为开黑色的方舟太过危险,我便连哄带骗地让亚连帮我把方舟之门开到了离那里最近的因弗内斯——这是之前从书翁那里得到的信息——然后再自己想办法过去。
于是半天之后,穿过幽邃的密林,经过将谢未谢的野花,我终于再度站在了那片焦土之上。
庄园的四周荒草丛生,早已被浓荫所掩盖,但整座庄园却不见一丝绿意。那场大火焚毁了一切,无论是鲜血、尸骸、还是里面曾经美轮美奂的装潢和摆设,都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彻底消失了踪影,只给这里留下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建筑框架。
宛如一座巨大的坟茔。
即使这一切都由曾经的那个我一手造成,但我的心中却依旧毫无起伏,只在里面找了一二三四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我试着放空自己,只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走,然后来到了某处楼梯后面的一个角落。
那里依旧什么也没有。
我不信邪,带着某种预感一般地在那儿东摸摸,西拍拍,跟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好几圈之后,终于在脚下发现了个藏得严严实实的结界。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大串连自己都不知道含义的音节,接着脚下登时轰的一声,褪去了层层的伪装,向下出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台阶。
我一步一步、极慢极慢地走下去,才发现下面是间不大的密室,但里面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中央伫立着一个石台。
但那石台上也是空的。
我觉得奇怪,下意识地伸手探向那个石台,却忽地一个晃神,觉得自己以前似乎也曾做过类似的事,只是当时望着石台的角度和现在全然不同——当时,我好像是在……仰视着它。
紧接着,便又是一个晃神。
然后一切都如水波般变得朦胧了起来——我好像忽然处在了一片黑暗之中,接着有光从斜上方传来,我望过去,就见有40岁左右的金发女性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然后点上壁灯,按下开关,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了这间密室之中。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她不吃不喝,脸色青白,本就重伤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然而就在她即将死去的一刻,她却忽然睁开了眼,嘴唇翕翕合合,像是和谁在说着什么。
接着便有神圣而冰冷的莹绿光芒自她的体内成树杈状穿出,太过浓烈几乎让人感到不适的光芒将她整个身体都包围起来,而等到光芒散去,金发的女性已然消失不见,只有半枚晶莹剔透的……圣洁,从半空慢慢地落在了石台之上。
就这样,斗转星移,密室的墙壁一点一点地变得斑驳。如此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终有年幼的孩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咕噜下台阶,然后拍拍屁股,好奇地开始跑来跑去,最终抬手,跳起来触碰到了石台上的半枚圣洁。
但很快,便有长相温和的灰发男子寻下来将她抱了上去,重新关上了密室。
但没有人看到,在密室被关合的那个瞬间,黑暗之中,隐约有莹绿光芒一闪而过。
整个片段都如同一场默剧,只有画面,没有声音。我在原地呆立许久,才短促地喘了口气,接着就仿佛被什么牵引似的,蓦地转头向台阶那边望去,就好像那里正站着个什么人。
那里也真的站着一个人——身穿神父服、戴着眼镜的红衣主教此刻正站在密室的入口,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我:“……”
我再顾不得什么,几乎是瞬间便当机立断地开了那个黑色的方舟,因为直接开到了亚连的房间,我都看到对面的亚连……甚至对面的亚连也已看到了我,却在即将奔过去的前一秒,被一股大力给陡然拉了回来。
黑色的方舟之门也在同一时刻寸寸地碎裂了开来。
“你果然……是那个‘渎神者’的后代。”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台阶那边响起,披着人皮的怪物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
“虽然只有被剥离出去的那一半,但……竟敢试图蛊惑‘那位大人’、并将‘那位大人’占为己有的这个罪名,依旧……不·可·原·谅。”
“我能杀她一次,”怪物一点一点地褪去了人皮,阴冷的声音瞬息欺近,“同样——也能杀你。”
我立刻警觉地张开了防御的血壁,与此同时,自它身后猝然开了一片形状不规则的方舟之门,紧接着退魔大剑自上而下地斩下,已经披好了道化披风的亚连直接跃了下来。
“阿波……克里霍斯。”
等看清对面的敌人后,亚连的脸色陡然凝重了起来。
“亚……连……”那怪物全然不受影响,甚至还单手捂脸,发出了一连串瘆人的笑声。接着亚连的退魔大剑便忽地恢复成了左臂的形状,并长出了层层叠叠一大片的羽毛,“没想到你竟然自己送上了门。”
亚连闷哼一声,脸上瞬间见了冷汗,就像遭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一般,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左手。
我虽然自己也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却还是被吓得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奔过去想要扶他,却在触碰到他左臂的一刹那,发现上面层层叠叠的羽毛一颤,继而尽数脱落了下来,还未落地,便在半空化为了齑粉。
然后下一秒,亚连便倏地一把推开我,直接用利爪扛下了阿波克里霍斯劈下来的手。
而我的手臂上则骤然穿出血刃,试图给它来个对穿,却不想那怪物竟从背后长出了新的手臂,直接将我的攻击给挡了下来。
“你竟然再次……”它甚至还专门回过了头,“你·竟·敢……”
但我和亚连都没打算听他把话说完,直接就想将它劈成两半。
却再度撞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被阻挡了开来。
因为对方本身就是圣洁,退魔大剑不会生效,所以亚连只能用左手的利爪跟他打,我则见缝插针地利用血刃从他的死角发起攻击,但却被一一挡下——于是我们无法攻击到他、他也因不能再操控亚连的圣洁而一时无法伤到我们的局势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但这样下去……吃亏的终究还是我们。
于是我没有丝毫迟疑,如法炮制地就移开了血壁,然后在下一次攻击的时候,如愿以偿地被这怪物后面的那只手斜着穿过了胸口。
“塞西——!!!!!”
亚连的瞳孔剧缩,却在下一秒,看到有血刃频闪,自阿波克里霍斯的那只手臂开始,一路向上,直接自内而外地给它来了个树杈状的穿刺。
我一般……不,是我从不会像这样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去做些什么,除非对方真的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人。
而那极少的、能让我生出赌一把这个念头的人,此刻就在我的面前。
总的来说,这波不亏。
因为那怪物登时就哇地一下吐了一大口绿色的血液,好像体内有什么本源上的物质被破坏被腐蚀了一般,狰狞地盯向我们,然后在我没忍住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咳血的同时,又吐了口血。
“嘻嘻嘻——咦?是徒弟?”
“是徒弟呢——”
我刚想趁着还能喘气,再来一波乘胜追击,却忽地被亚连拉了一下,接着就见那对变了造型、看上去成熟了不少的诺亚双胞胎直接从黑色的方舟之门中冒了出来,一人给了阿波克里霍斯一枪,随即巨大的铁处女凭空出现,砰地一声将就那怪物给扣在了其中。
不,等等……那现在,难道是要接着跟诺亚打了吗?
但亚连显然并不准备跟他们打,在我又涌起那股恶心的感觉的一刻,他直接捞过我便跃入了临时拉开的方舟之门。
“不行,走错了……要、要去总部,”等落地发现是一片麦田后,他才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有些慌神,“对,去、去找护士长,或者赫布拉斯卡,她们一定有办法……塞西……?”
然后他眼中的濒死伤患——没错,就是我——便挣了挣,完好无损地站起了身。
“等等,等等塞西,可是,刚刚不还是……”
“吓到了吧?这就是我最近新掌握的大招,”我张嘴就开编,“在没受到致命伤的情况下,某些伤口……是可以自行愈合的。”
“可、可是……”
亚连看上去还是有些懵,他似乎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具体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因为我的伤口确实已经愈合了。
“还有,”我提醒他,“你要是再这么盯着我,我可就要喊拉比了。”
亚连:“……”
亚连立刻瞪了我一眼,然后飞快地脱下外衣,给我罩了过来。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教训我,我刚提到的拉比就真的跑过来了。
“喂——我说你们两个——找你们好久了!到底跑去哪里了啊?”
因为连续的熬夜翻找资料、隐约已经有了黑眼圈的拉比一路跑到我们面前,相当不满地发问。
“这怎么出门都不出一声的——嗯?等等,塞西为什么会穿着亚连的衣服?”
“还不是因为她自己,”亚连顿了顿,到底没提到我被自立型圣洁穿胸的事,转身便走,“算了,反正我是不管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拉比,快,好好批评她。”
“什么批评啦……”等到亚连走远了,拉比才抓了下头发,小声嘟囔了句。随即怎么看怎么不爽,到底还是将亚连的衣服给扒下来,脱了自己的披给我,但同时……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现了我稍微有点露出来的胸口,“这、这这这是——”
我只好把删减版的战斗过程跟他讲了一遍。
“什么?所以那个阿波克里霍斯,”拉比气咻咻地瞪眼,“也是个色狼?”
“……不,”因为他从前面帮我穿衣服的,没看到后面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洞,我便脸不红不白地换了个答案,毕竟同一个原因说两次就容易被看出破绽了,“这次只是被拳风扫到的……那怪物,拳头可厉害了。”
“可是……为什么去那种地方,都不喊我陪着你啊?”
“这不是,”我只好讨好地拽他的袖口,“你和书翁这几天一直在一起,我不敢去找你吗……而且我也怕耽误你那边的正事啊……”
“可是,那下次……”
“下次我绝对去找亚连把你给喊出来!”
“……真是的,”拉比哭笑不得,抬手掐起我的脸颊就开始往两边扯,“这怎么就这么怕熊猫老头啊,他又不吃人,而且对你们又不凶的。”
“这不是凶不凶的问题,是……”
我被他掐得都有些吐字不清,但一直以来绷紧的神经却难得地有些放松。
我也不知具体该怎么形容,但自从知道我的圣洁似乎能从内部破坏它体内的某些物质后,那怪物便好像被拉下了不可战胜的神坛——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它这次没被弄死,这也是……这么多天以来,唯一一个像样点的好消息了。
就像是一片沉黯之中……终于有名为希望的种子,破土而出。
午后的阳光干燥而温暖,天空一碧如洗,在一片晴热之中,我只觉得周身都被晒得暖洋洋的,特别想抱住拉比好好地呆一会儿。
直到我目光微偏,忽地发现拉比的手腕外侧有块奇怪的黑。
我没怎么当回事,只以为是蹭到了哪里,沾上的灰,便顺手帮他擦了擦。
却在发现那根本就不是脏污,也根本就……擦不掉时,整个人就如同被打了一闷棍,瞬息便被黑水般的恐惧席卷了全身。
“不是凶的问题,那是什么啦——欸?怎么了塞西?怎么脸色一下……就不好了?”
我望着他疑惑的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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