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扑面而来。
可能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平日里那种都闻惯了的海腥味淡去不少,我试探地迎风吸了口气,登时被那股沁人心脾的鲜冽冰得一个激灵。
乌云尽散后的夜空,再度呈现出了那种深邃而辽阔的墨蓝,淡清如白纱的月光洒落下来,映得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一切都重回到了几个小时之前的模样。
就仿佛刚刚那一场不知死了多少人的恶战,从未发生过一样。
“塞西小姐,”书翁淡声提醒我,“不要往下看。”
我当然没傻到去往下看,倒不如说,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下去狗刨过。
但不相信归不相信,以为我会后悔吗?
……我当然后悔啊!我特别后悔!我都要后悔死了!所以说我到底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地就揽下了这么个活?要是没揽的话,我现在还好好地在船上呆着呢,再怎么也沦落不到突然就要和心上人的老家长独处了这个地步啊?
好吧,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独处,毕竟还有只恶魔在托着我们飞呢,蒂姆也正在我的脑袋顶上趴着——但它俩根本就不顶用好吗!完全感觉不到这无比尴尬的气氛有任何的缓解啊!
而且这一路上,飞在我旁边的格雷姆还时不时就滋啦滋啦地叫唤两声。
“找……找到了吗?”
叫唤完,里面就会传出拉比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海上的关系,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像是很急切,而急切中又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小心。
我特别地尊老,直接就把格雷姆拍向了书翁那边:“您请。”
书翁:“……”
书翁:“还没有,给我闭嘴等着!”
“那你们……”却不想拉比噤声了还不到两秒,就忍不住地再次开口,“你们现在怎么样了啊?伤口出现了吗?”
这话你都原封不动地连续问八遍了啊朋友……
这回书翁没再惯着他,直接抬手,把格雷姆给关了。
我顿时心领神会——这绝对不是简单的被问烦了,书翁恐怕是有话想对我说,又不想被船那边的人听到。
但问题就是,他想对我说什么?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只有拉比啊?
等等,该不会就是和拉比有关吧?
“塞西小姐此番,”老人家果然开口了,“是为了拉比吗?”
出现了!直球!一点弯都没拐的直球!
不,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您问得这么光明正大,是想要我怎么回答啊——说是的没错这都被您看出来啦哈哈哈哈哈我的确对您家的孩子图谋不轨吗?
“咳,关于这个……”
然而我连个开头都还没说完,耳边就冷不丁地插|进来了一道欢快的声音。
“欸——?拉比是谁?那个Jr.吗?原来金发的小矮子你和Jr.是那种关系啊啾!”
什么叫那!种!关!系!啊!发言之前请先看清楚我对面的这位是什么身份好吗?是你口中那个Jr.的老家长啊!我要命的大兄弟!
“当然——是为了拉比没错,”我心念急转,忙不迭地接过话,“就是冲着我们之间这份感天动地坚不可摧催人泪下的纯·友·谊,我肯定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犯险啊。”
“但是玛利安说过,不想对方犯险的是一回事,代替对方犯险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啾。”
可去你的吧!师父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玩意啊!
好在书翁并没有把改造恶魔的话放在心上,他似乎对这方面的兴趣不大,片刻之后,直接问了另一个问题。
“冒昧地问一句,塞西小姐是什么时候被库洛斯元帅收养的?”
……恕我直言,您这个话题与话题之间的跨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好像是……九岁?”
“此前生活在哪里呢?”
“……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
“嗯,”我不知道第几次地解释这件事,“我没有被师父收养前的记忆。”
“没有记忆吗,”书翁沉默片刻,又问,“库洛斯元帅也没和你说过你的过去?”
“这个倒是说过一点点,”关于这段,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师父说我出生在一个富贵之家,父母恩爱,家庭和睦,童年过得特别的无忧无虑——直到某一天,师父路过我家门口,无意中发现我是个当驱魔师的好苗子,就把我给带走了。”
书翁闻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把目光重新地转回了前方:“……这样吗。”
他顿了顿,抬手打开了格雷姆的通讯开关。
我这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不过,书翁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就问这些……他到底是想知道什么呢?
难道是想通过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来判断我这人的心理是否健康?从而决定要不要干涉我和拉比接下来的交往?
那我这是……合格了吗?
正当我脑补得起劲儿,甚至连以后生几个孩子要不要直接把他们丢给他们的书翁爷爷带这种事都考虑到了时,脑袋忽地就是一懵,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就发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透过层层缠裹的纱布渗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改造恶魔的声音:“找到了!就在这下面啾!”
·
李娜莉还活着——活着是活着,人却昏迷了,还呈倒立姿态地被封进了一块巨大的莹绿色晶体中。
我原本是打算破开那块晶体把她救出来的,从改造恶魔的口中得知那玩意竟然是圣洁后,才打消了念头。顿了顿,只好化血为绳,和书翁两个人合力,把这一整块都拖回到了船上。
“老头!塞西!”
我们这边刚被改造恶魔托上甲板,那边的克劳利就已经颤颤巍巍地解开了捆着拉比的绳子。拉比甩下身上的绳索,都没顾上去看李娜莉怎么样,直接下意识地就迎向了我,目光触及到我额头上渗出的血迹,还手忙脚乱地从急救箱中翻出了纱布,想要帮我重新包扎。
我:“……”
醒醒,这都回到米兰达刻盘的范围之内了,伤口可能还裂着吗?
……不行,不能理他,我可还记着刚才的不愉快呢。
于是我脑袋一偏,躲开了拉比探过来的手,看都不看他,径自地走去了阿妮塔小姐那里。
“这个……是李娜莉?”等晶体被搬上了甲板后,阿妮塔小姐喃喃着,就想上前。
“等等,”书翁立刻拦住了她,顺带告诫众人,“除了驱魔师,谁都不要靠近……会被圣洁周身的气灼伤的。”
“老头,你的意思是,这东西……是李娜莉的圣洁?”
拉比这时也走了过来,我偷偷地瞄了一眼,没发现他手中拿着纱布,应该是也意识到了伤口肯定早就恢复了,没有包扎的必要。
“那已经不是重点了,”书翁说,“重点是它竟然凭借自身的意志解除了武器化,还保护了适格者——这在黑色教团中,是史无前例的。”
“以、以前没有过吗?”米兰达迷惑。
“据我所知,一次也没有。”
不,还是有过一次的,日子离得还很近,就在前天——当时,亚连的圣洁就是凭借自身的意志化为的粒子,救了他一命。
但我不能说。
“可是,为什么只有李娜莉的圣洁会这样呢?”克劳利问。
这恐怕也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拉比神色微敛,望向书翁:“老头,难道说……”
“——难道说这女孩的圣洁就是伯爵大人一直以来让我们寻找的“心”吗啾?”
一道欢快的声音忽然相当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了那只正以一种相当懒散的姿势躺在半空的黄色恶魔的身上。
“之前忘了问,”书翁拢袖转向它,“元帅他平安无事吗?”
“当然啦,玛利安都已经抵达江户了啾!”
它话音刚落,我便听到身侧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声响,侧头去看,才发现是阿妮塔小姐放心之余,整个人都瘫坐到了地上。
这个面对漫天炮火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的女人,终是在这一刻,露出了自己软弱的一面。泪水断了线一般地划破脸颊,嘴唇颤抖地翕动着,好半天,才哽咽出了一声“太好了”。
我看得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这到底是……有多喜欢师父啊。
所以说这些好女人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擦亮眼睛呢?
另一边,拉比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说起来,库洛斯元帅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江户?是那里有什么吗?”
“嗯,”改造恶魔点点头,“那里有个箱子,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箱子。”
“箱子?”我疑惑地接过话,“什么箱子?”
“这只是个比喻啦,事实上,是生成我们恶魔的魔导工厂在那里,而玛利安的任务,就是去破坏它。”
“所以你的意思是,师父去日本是为了做任务?”我一脸不可思议,“真的不是那里有什么之前的老相好——老相识在等着他吗?”
“怎么可能啦,那里很恐怖的啾!”恶魔一脸严肃,“就连玛利安现在都很难自由行动了,只能一直在江户的外围打转,无法靠近其中心——然后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得到消息,说自己的护卫正朝着这边赶来,于是就派我来找你们了啾。”
“啊——我知道了!”拉比故作轻松地猜测,“就算是库洛斯元帅,一直被恶魔和诺亚盯着,肯定也会觉得困扰的吧?所以就需要我们这些护卫来帮忙了对不对?”
“不,玛利安是派我来警告你们的,”恶魔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沉了下来,“‘如果知道了这个就变得碍手碍脚的话,就立刻给我滚回去。’——他是这么说的。”
船上刚缓和了一点的气氛立时无声绷紧,死水般的寂静以恶魔为圆心扩散了开来。
最后还是书翁打破了沉寂:“元帅都说了什么?”
“玛利安让我告诉你们,日本和其他国家不同,99%以上的国民都是恶魔,此刻已经彻底地沦为了伯爵的地盘,帝都江户更是其中枢,那里栖息的……全部都是LV.3以上的高位恶魔。”
“你是说,刚才的那种LV.3,在日本还有很多?”克劳利本就贫血的脸色更白了。
“没错啾,”恶魔沉重地点头,“那里是恶魔的巢穴,一旦踏入,能活着回来的几率几乎没……”
它刚说到关键的地方,李娜莉那边就忽然有了异动。
晶莹剔透的莹绿光柱直冲云霄,又渐渐地收拢,消于无形。
在那耀眼的光芒彻底地消散之后,衣衫尽碎、一头长发也随之不见的李娜莉砰的一声就落到了甲板上。
“李娜莉!”米兰达最先跑了过去。
我反应过来,也跟着跑过去,顿了顿,为了不让李娜莉硌着,还把她的脑袋轻轻地扶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米兰达……塞西……”
李娜莉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后,看到我们,眼中立刻生理性地噙满了泪水。
我瞄了一眼她几乎称得上半裸一看就冷得要命的胸口,毫不迟疑地脱下外套,给她盖了上去。却没想到,随着我的这个动作,李娜莉微微侧头,又看到了来晚一步此刻正站在我斜后侧的拉比。
“拉比……”
受姿势影响,她的泪水恰在此时,带着劫后余生的意味,砸落了下来。
“我……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吗……”
我知道这只是个巧合,却还是没忍住,倏地回头,去望拉比。
夜凉如水,溶溶的月色洒落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在他的眼中……也看到了水光。
他这是……哭了?
他哭了?
那种形容不出的憋闷感卷土重来,虽然依旧蒙着层水,却比先前要猛烈得多。
我忽然觉得不舒服。
上次亚连失踪、生死不明的时候,你都没哭呢。
那次你都没哭呢,怎么轮到她就哭了?
也不带……这么双标的啊。
不带这么不一碗水端平的。
我觉得不舒服,不舒服到胸口发闷,一刻都不想多呆,便把李娜莉的脑袋挪到了米兰达的腿上,贴心地为拉比腾出了位置。
“我好像……贫血了,”我听到自己这样说,“不行了,必须要去休息一下了,有事再叫我吧。”
“塞西……”拉比下意识地叫了我一声,声音听起来倒是挺正常的,不带丝毫的哭腔,只透着一丝奇异的、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只当没听到,直接就进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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