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呀,金发的小矮子!”
第二天上午,我刚推开休息室的窗子,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和下面正哒哒哒地推着船前进的改造恶魔撞上了视线。它一看到我,红宝石般剔透的眼睛登时眯成了月牙状,活力四射地和我打了声招呼。
“你这个叫法不对,得纠正一下,”我镇定地抹了一把被水花溅湿的脸,“这样吧,以后就叫我——拥有阳光般灿烂金发的娇小美少女好了。”
“……好长啊啾。”
“那给你个缩写,金发甜心这个名字怎么样?”
“玛利安平时就是这么叫你的吗?”
“……那倒没有。”
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师父叫人不是典型的“喂”“你”“小鬼”三连吗?
“说起来,你好像从昨晚开始就一直矮子矮子地叫我啊——所以这个称呼到底是怎么来的?别告诉我是看出来的,这船上比我矮的可多了去了,就比如那个谁……嗯,就是那个谁……明显书翁就比我矮的吧!怎么不见你这么叫他?”
“是玛利安自己说的啦,这次来护卫的人中可能会有他的弟子,要么是白头发的矮子,要么是金头发的矮子,也有可能两个都在,”恶魔问,“这说的不是你吗?”
“……是我没错,”我心情十分的复杂,“不过,就在刚刚的那一刻,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叛出师门了。”
“咦?”
“……我是说,和我讲讲师父的事吧。”
昨晚回到舱房后,我几乎是倒头便睡,直到刚刚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所以对后来甲板上又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
还是来休息室之前,在走廊中碰到克劳利,才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
具体过程没什么好赘述的,总之就是大家一致决定,克服重重的险阻,继续前行。
我没什么异议,老实说,无论他们做出什么选择,是进是退,我都能接受——反正我这人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让干什么干什么,时时刻刻听指挥,跟紧大部队。
……本来是这样的。
但这一路上实在发生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事,导致我现在迫切地想要见到师父,哪怕见一面就走也行呢,只要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没错,只要五分钟,我就能把所有的这些有的没的全都一股脑地给倒过去。
只要倒过去就没我什么事了,留给师父去烦吧。
“玛利安?玛利安他正在努力地做任务啊啾。”
实不相瞒,从听到这个形容词开始,我就已经不信了。
“不过,因为日本现在已经彻底地沦为了恶魔的国度,遍地都是伯爵大人的眼线,还有诺亚大人在专门地盯着,就算是玛利安也寸步难行,所以这段时间,他基本就致力于喝酒和养鸡了啾。”
“喝酒倒是能猜到,但养鸡……那是什么?”
“你没见过吗?就是一种会咕咕叫的鸟呀。”
“怎么可能?我还吃过呢……反正就是,回归田园生活了是吧?”
师父不愧是师父,身处敌人的大本营,都能把小日子过成这样。
“对了,其实我昨晚就想问了,师父改造过的恶魔……并不只有你一个吧?”
“当然了啾,有好多呢。”
“让我猜猜,都是女性?”
“咦?你怎么知道?”
你说我怎么知道。
果然。
果·然·啊。
继各式各样的人类女性、动物雌性之后,现在连恶魔都不能幸免了吗?
对比一下师父堪称辉煌的业绩,身为弟子的我竟然还有闲心在这儿聊天……什么都不说了,学习去了!
与生俱来的魅力是没有,但我们可以努力地去拥有套路啊!
……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心酸呢。
不过说到套路,我就想起了自己那个命运多舛熬过了风吹雨打却没能躲过炮轰沉海的小笔记本,很明显,它此刻之所以还能保持原状,全赖米兰达的刻盘还在运行。
而米兰达一旦解除发动,这浓缩了师父毕生所学的知识宝库就将永远地和我说拜拜。
“再见,”我立刻一脸沉痛地和还在哒哒哒的恶魔挥手告别,“我要去学习了。”
我要趁现在,把那些知识全都挪到脑袋里去。
我原本是打算找个安静没人的地方的,结果都走到门口了才发现,这里好像就挺符合要求。
因为是阿妮塔小姐专门为驱魔师准备的房间,平时不会有船员过来,采光也不错,装潢舒适又美观,最重要的是,还很安静——虽然有恶魔哒哒哒的踢水声,但就权当是配乐了——还能吹着小风。
于是我果断又回到了窗前,想了想,为了避免溅到水花,还特意地往边上挪了挪,靠到了墙上。
然而,就在我摸出了小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准备全身心地扑入知识的海洋时,就听得咔吧一声,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拧动了。我带着一种“这怎么刚要学习就有人过来”的复杂心情抬头望去,正好和探头进来的人撞上了视线。
“原来在这里啊——”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后,我这心情就更复杂了。
来人的上身没有穿团服,只着了一件深色的V领单衣,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了线条流畅又结实的小臂。头发也散着,看起来比之前长了一些,发梢微微地扫在颈侧,发带则松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
在看到我的瞬间,就仿佛阳光终于破开云层,照进了浓雾沉滞的松林,那双灰黯的碧眼蓦地就亮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紧走几步,又忽地想起了什么,返回去把门关严后,才再度走向我。
“在看什么呢?”
在看……
我这才慢了一拍地想起手中这玩意和他之间的关系,情急之下,想往风衣的兜里塞,却怎么都塞不进去,只好条件反射地背过手,同时后退好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看上去就好像……对他避之不及一样。
拉比明显的一滞。
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若无其事地抢先错开了视线,故作轻松地往窗外望去。
“啊……原来是在和啾美助聊天吗?”
啾美助?
改造恶魔也一愣:“啾美助?是在说我吗?我才不叫什么啾美助……不过听起来好可爱啊啾。”
“因为你的口癖就是这个嘛,感觉这么叫很合适啊,”拉比说着,很不经意似的转向我,“是吧,塞西?”
我:“……”
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对窗棂上的花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嘛,该说真不愧是恶魔吗,照这个速度航行下去,应该很快就能到日本了吧?也……很快就能见到库洛斯元帅了。”
他说着,又瞄了我一眼。
我:“……”
我又开始认真地研究起了脚下地板的缝隙。
反正……就是不接话。
其实要说有多生气,也没有。
只是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就会条件反射地不舒服,心理上、生理上都不舒服。
不舒服到都不想和他说话了。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觉得没意思,还不如回舱房补觉呢,便自顾自地向门口走去。
“塞西……”
我听到了拉比在叫我,但我没理。
“等等啊,塞西。”
这次他直接追了上来,从后一把扣住了我没拿笔记本的那只手腕。
灼热的触感从手腕上的那一小块皮肤传来,我有些不自在,头也没回地挣了一下。
没挣开。
又挣了一下。
还是没挣开。
我干脆不挣了,直接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望向他。
可能是因为我从没在人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更从没在他的面前这样过,拉比被我望得怔了一下,有些不安地松开了扣着我的手。
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走。
“等等,等一下,”拉比只好绕到了我的前面,一边拦我,一边飞快地从裤袋中摸出好几个碎银块,献宝似的递到了我的面前,“塞西,你看这些。”
……不是,在你眼里我这到底是有多贪财啊?这都开始光明正大地给我送钱了?
“这些都是小克团服上的装饰啦,”拉比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疑惑,“反正他也不要了,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都给抠下来——还都直接给融了?
等等,你到底是怎么融的?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火判还能这么用的吗……?
我:“……”
我一脸凝重地开口:“拉比先生,我觉得你对我可能是有什么奇怪的误解,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见钱眼开的驱魔师吗?”
“什么见钱眼开,胡说什么呢,”见我终于不再沉默,拉比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意,言之凿凿地反驳,“这可都是为以后的突发状况准备的救命钱啊,万一我又误吃了什么变小的药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竟然都开始自己咒自己了。
“……就算真出现了那种情况,也有可能是和李娜莉、米兰达、还有克劳利他们一起吧,你现在把存货都给了我,到时候不就完了。”
“这个不用担心,我有预感还是会和塞西一起啦。”
所以才说你这么咒自己真的好吗?
我没再说话,拉比试探地拉过我的手,把那些小银块放到了我的掌心,见我没拒绝,登时小小地松了口气。
我把它们和小笔记本一起地揣进风衣的兜里,顿了顿,又要走。
“啊——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拉比再次拦住我,然后在我错愕的注视下,从裤袋里摸出了一瓶……一瓶芥末酱?
你这难道是什么万能口袋吗?
“之前还没上船的那会儿,塞西不是说了一次担心会在海上吃不到辣嘛,所以当时在街边看到有卖芥末酱的,就随手地买了一瓶……但谁知道刚出航就遇到了敌袭,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说起来,这两天嘴巴确实有些淡。
我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抗住诱惑,抬手给接了过来。
然后一抬头,就望见拉比正定定地盯着我,眼中还藏着一丝极为含蓄的期待。
我:“?”
我低头打量了一下这个装芥末酱的小瓶子,没看出有什么不对,结果抬头再看,就发现拉比眼中的期待又深了一些。
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好几秒,拉比终于忍不住地给了我个提示:“塞西,你不……尝尝吗?”
我:“???”
怎么看你这意思,是还想让我表演个空口吃芥末吗?
我立时倒退了好几步,警惕地望着他。
拉比这才意识到好像是有些不对,连忙找补:“啊——不,不是,我是说,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可以尝尝啦!”
我没接话,只问:“你还有什么要给的吗?”
不给我可走了。
拉比摇了摇头,顿了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飞快地点了点头,取下别在腰间的水袋,递过来:“塞西,你现在渴不渴?要喝水吗?”
我:“……已经喝到撑了。”
“那我们去甲板上……吹吹风?”
“刚才吹得脑仁都疼了。”
“那去窗户那边看看呢?”
“看不了,我晕海。”
“啊——有啦!去活动室下棋怎么样?没有风也看不到海,还很暖和。”
“虽然听起来好像是不错,但问题是——我不会下棋啊。”
拉比:“……”
拉比一时有些词穷,也不知是不是怕我就这样走掉,第一反应竟然是又抓住了我的手腕,察觉到我想抽出来,还下意识地箍得更紧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很艰难似的做了什么决定,一脸视死如归地望着我:“塞西,来谈心吧!”
“我好着呢,”我一口回绝,“不需要谈心。”
“可是我需要啊,”拉比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我需要。”
那我昨晚提出谈心的时候,你怎么不答应?
我不高兴地瞥他。
“拜托啦——”拉比这回松开了我的手腕,拼命地双手合十,看上去特别的诚恳,“拜托,塞西。”
……哼。
“塞——西——”
我依旧不太高兴。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想了想,到底还是就地而坐,顺便拍了拍面前的地板,示意他也坐。
拉比坐下后,别的没说,先认了个错:“昨晚……是我错了。”
我看了他一眼,特别专业地代入模板:“那你说说自己都错在哪儿了。”
“……我不应该对船员们动粗,也不应该对米兰达发脾气,”拉比一边认真地反省,一边观察着我的表情,“更不应该……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我:“……没关系,你太担心李娜莉了嘛,也算情理之中,都能理解。”
是的,能理解——能理解是能理解,但还是……好不舒服。
本来就是,就算你对她再有好感,也不能……也不带这么双标的啊。
当初亚连失踪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担心呢。
那次你都没哭呢。
凭什么啊……
这么一想,就更不舒服了。
我索性说完这句,便垂下了眼,也不说话,也不看他,只用指腹在冰冷的地板上漫无目的地、毫无规律地划过来划过去。
“那只LV.3,本该是我去的。”
不知过了多久,拉比的声音忽然低哑地传来。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到底还是没忍住,抬眼去望他。
其实早在双人旅行的时候,我就隐隐有过这种感觉了——拉比总会用一些孩子气的表情、恰到好处的转移话题、或是看似没心没肺的行为来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
就比如昨晚,当我试图和他谈心的时候,他就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就好像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一样。
“当时,我去救熊猫老头的时候,是我……先对上了那只LV.3。”
“然后李娜莉就来了。”
“我没能……拦住她。”
“虽然确实只有她的黑靴能在海上进行战斗,但本质上,就好像……是在替我出战一样。”
“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就好像……是替我……”
“……因为要去和那只LV.3战斗的人,本该是我。”
“那种怎么找……都找不到人的感觉,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亚连那次我就,什么都没能……”
“所以你也像昨晚担心李娜莉的那样,担心过亚连吗?”
我忽然插嘴。
拉比被我猛地从那种自责懊悔的情绪中唤醒,闻言微微地怔住,看起来与其说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问,倒不如说,他好像根本就没听懂我问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解释,只往前挪了挪,凑近了去看他的眼睛。
在那双还带着些沉黯的深碧眼瞳中,我看到自己的倒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拉比瞳孔微颤、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时,我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还真是啊,”我慢吞吞地挪回了原位,一脸奇怪,“怎么会这样呢……”
“什么……?”
“原来在你心里,李娜莉和亚连的份量……是一样重的?”
那我还在不高兴什么?
我眨了下眼,只觉得从昨晚开始就一直没完没了地缠着自己的那股不适,就仿佛泡沫一般,啪地一下,很轻易就碎了。
“当然啊,不都是……同伴吗?”
却没想到话一出口,拉比自己倒先愣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错开视线,过了好几秒,才重新转向我。
虽然书翁之前就已经打了保票,但不知怎么,看到他这样,我心底竟蓦地生出了一股冲动:“……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许和任何人说,包括书翁,包括克劳利……也包括李娜莉。”
拉比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学着我之前发誓的动作,竖起两指:“保证不说。”
我迟疑了一下,再度凑过去,趴到他的耳边,小声地把从翁那里听来的话掐头去尾、挑重点地讲了一遍。
“什么?”
拉比震惊地侧过头,因为侧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退开,呼吸交错间,两个人的嘴唇都险些碰到了一起。
拉比的眼睛倏地睁大,退开后,缓了缓,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可是——可是塞西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那次不是晚回去了一会儿吗,其实就是无意中听到翁和他们支部的人通话了,”我言之凿凿地开编,反正只告诉这么一个人的话,被戳穿的几率应该不大,“谁知道偏就那么巧,他们说的正好就是亚连的事。”
“原来……是这样吗。”
拉比再三确认后,终于长出了口气,接着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光了一般,向后仰了过去。
“什么嘛,亚连那家伙……”他在地上躺了许久,才很疲惫似的喃喃,“真是……太好了……”
——原来,他这么、这么、这么地担心亚连啊。
我登时忘了之前不高兴的情绪,暗搓搓地也躺了下来,想了想,还侧过了身,静静地凝望着他放松下来的脸。
“所以塞西……”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拉比侧过头,目光和我相接。
“不生气了嘛——”
我讶异地眨了眨眼:“什么时候也没说生气了啊。”
“嘛,你是没说,你是直接给表现出来了,”他控诉似的说,“根本就不理人,也不像之前那样对我——们笑了。”
“这么笑吗?”我立刻毫不吝啬地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可能是没想到我会搞突袭,拉比微微地怔了下,随即冷不丁地换了个话题。
“那个……是我的错觉吗?船的速度是不是慢下来了?”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
我疑惑地坐起身,刚要往外望去,就发现本应在下面踢水推船的改造恶魔,不知何时竟趴到了窗口这边,此刻正眯着月牙眼,一脸看好戏似的望着我们。
“看吧!我就说你们是那种关系了啾!你还骗我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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