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塔小姐,您找我?”
我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
“塞西来了吗,”煤油灯明灭不定的灯光下,阿妮塔小姐放下图纸,起身迎向我,“关于那张照片,我又想起了一件事,虽然可能不太重要,但还是觉得应该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我立刻来了精神。
窗外浓云密布,伴着时远时近的雷声,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在那种愈发黯阴的穹窿的笼罩下,舱中也显得一片昏暗。
阿妮塔小姐却依旧没有开灯的意思,只借着微弱的光线,把我让到沙发坐下,顿了顿,微微抬眼,望向我头上的蒂姆。
“蒂姆甘比……也在那张照片上。”
“蒂姆?”我一愣,抬手指了指脑袋上这个和啾美助玩够了才知道回来找我的金黄色胖球。
“嗯,”阿妮塔小姐给我倒了杯红茶,“虽然并没有整只出现,但露出了一边的翅膀和尾巴,从颜色和那种标识性的花纹来看,应该就是蒂姆——抱歉,这么晚才想起来,希望这条信息能对你有所帮助。”
“蒂姆是师父的专属格雷姆,除了亚连没给过别人,”我接过茶杯,吹了吹,“既然蒂姆在,就说明当时拍那张照片的时候,师父肯定也在——帮大忙啦,阿妮塔小姐,这种证据越多,师父就越不好糊弄我了。”
……当然,这只是说给阿妮塔小姐听的,就师父的那种性格,哪会管这些,肯定该怎么糊弄怎么糊弄。
阿妮塔小姐没有说话,只微笑地望着我。
也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关系,她看上去似乎比平时还要温和许多。
温和而哀伤。
“阿妮塔小姐,等见到师父了,”我冷不丁地问,“你是不是有话想对他说?”
这么哀伤,难道是想走那种“看到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虽然我依旧爱着你但我们还是分手吧”的剧情?
“这个……暂时还没有想好,”阿妮塔小姐眼睫微垂,“毕竟,我的初衷也只是想要离那位大人更近一些而已……只要能为他做些事,就已经足够了。”
“就是说,果然还是要分手对吗?”我顿时看似苦大仇深实则特别激动地得出结论。
分分分,虽然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教训,但请务必给师父个教训!
阿妮塔小姐闻言,微微地愣住,片刻之后,忽地笑出声来。
却没有给我回应,只毫无预兆地问。
“塞西,是喜欢拉比的吧?”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错过了最佳装傻时间,便只好吭哧吭哧地小声问:“有那——么明显吗?”
“虽然李娜莉他们好像毫无所觉,但在我看来,非常的明显呢,”阿妮塔小姐笑了笑,“尤其是这两日。”
“——因为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眼睛?”
阿妮塔小姐颔首:“不知道塞西自己有没有发现,每次拉比说话的时候,你望着他的那个眼神,就好像全世界你只看得到他一个人一样。”
……真的假的?这么夸张的吗?
“喜欢一个人,是种很奇异的感觉,就像是……甜蜜和痛楚糅杂在一起,都不纯粹,却又密不可分。”阿妮塔小姐倾身过来,抚了抚我披散着的头发,“以后的路可能还很长,但你是幸运的,塞西。”
“你一定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说真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是被逼无奈、也不掺任何心虚敷衍地真心祝福我。
虽然这话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就好像她已经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得到幸福了一样。
该不会真是察觉到了师父的渣男本质……迷途知返了吧?
我还没想明白,就发现阿妮塔小姐已然转移了阵地,起身去了窗边,顿了顿,轻轻地推开窗子。
“这几日,下了好几场雨呢。”
我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过去。离得近了,斜长的雨丝扑面而来,我似无所觉,直接习惯性地伸手去接,过了几秒,才意识到阿妮塔小姐还在旁边,连忙不好意思地把手收了回来。
“塞西喜欢雨天吗?”阿妮塔小姐问。
“喜欢。”
——非常喜欢。
——因为每逢雨天,就会有好事发生。
……嗯?
等等,怎么回事,所以我到底是怎么自然而然地就得出这个结论的?
仔细想想,这一路上的倒霉事——从被咪咪偷袭、到斯曼咎落、亚连失踪、再到之前的那场船上保卫战——好像就都发生在雨天啊?
这根本就是一下雨就出人命的节奏吧!
“库洛斯大人他……也最喜欢雨天了。”
眼看我这思绪就要飞出天际,阿妮塔小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回神望向她,就见她指尖留恋地抚过被雨打湿的窗棂,那张被煤油灯的烛光打下了浅浅阴影的侧脸上,浮现出了追忆似的神情。
说实话,这我倒没怎么注意。
只隐约地记得跟着师父修行的那几年,每逢雨天,师父便会变得格外安静。他大多时候会曲腿坐到窗台上,偶尔也会为了舒适,把沙发搬到窗边。反正就总是会准备得十分充分,一手夹着香烟或拿着酒瓶,另一手则雷打不动地抱着当时比皮球还要大上几圈的蒂姆,然后就这样谁也不理地、一言不发地望着外面铺天盖地如烟似雾的雨帘,又或者,他望的是雨帘背后……某些渺远而朦胧、再也无法唤回的东西。
“真想陪库洛斯大人……再看一次雨啊。”我听到阿妮塔小姐这样喃喃。
“这个简单,”我说,“日本那边肯定也会下雨的。”
阿妮塔小姐却没有接话,只是笑得越发的哀伤了。
我定定地望了她几秒,垂在身侧的手忽然不动声色地探进绑腿刀套里摸了一下,接着便毫无预兆地转身,装作口很渴的样子走向放着茶杯的案几。
“阿妮塔小姐,给。”
我自己先喝了两口,才拿起另一只茶杯,极为自然地递给了阿妮塔小姐。
“谢谢。”阿妮塔小姐不疑有他,她看上去并不渴,但出于礼貌,还是小小地喝了一口。
“不客气。”我说。
“——咚咚。”
恰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得到阿妮塔小姐的允许后,一个红色的脑袋探了进来。
“打扰一下,阿妮塔小姐,你看到塞西了吗——果然在这里啊。”
“你找我?”我立马放下了茶杯,乐颠颠地迎过去,“什么事呀?”
“嘛……也没什么事,”拉比推门进来,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的头发和团服都是湿的,像是刚刚才冒雨出去过,“就是一直都没看到你,到处找也找不到,就……”
“就以为我是掉到海里去了吗?”
“胡说什么啦。”
阿妮塔小姐浅笑地望着我们,片刻后,轻声开口。
“拉比,来得正好,其实……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阿妮塔小姐拜托我们,在换乘小船的时候,把马赫加小姐也一起带走。
“因为,”阿妮塔小姐垂下目光,“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一定不会离开我的。”
“可是,为什么要离开?大家一起走不就……”拉比说到一半,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蓦地一变,“阿妮塔小姐,难道你……”
阿妮塔小姐抬起眼睫,温和地望着我们,没有回答。
·
活下来的,包括马赫加小姐和船老大在内,一共有九人。
阿妮塔小姐下令停船后,甲板上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我们。
雨势转强,时远时近的闷雷在黑云的背后翻涌,绵密有力的雨点打在身上,即使我们每人都在团服外面多加了件斗篷,也还是觉得疼。
“活下来的,就只有你们几个吗?”李娜莉的眼眶迅速地泛红。
“……头发,还是留长吧。”阿妮塔小姐却没有回答,只浅浅一笑,像之前对我那般,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角,“那么漂亮的长发,一定……不可以败给战争哦。”
“阿妮塔小姐……?”
“驱魔师大人们!”桅杆上的扩音器中忽然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喊声,“前进吧!连同我们的那份一起!”
李娜莉一时忘了刚才的疑惑,下意识地转过头:“是……是船员们。”
阿妮塔小姐和马赫加小姐也微微地怔住:“大家……”
“神啊!请把我们的生命献给驱魔师大人们!献给美丽坚强的李娜莉大人!”
“请保护好我们活下来的同伴!即使只剩下了很少的一部分同伴,我们也希望他们能够活下去!活在和平的未来!”
“一定要赢啊!驱魔师大人们!”
“阿妮塔小姐和马赫加小姐就拜托你们了!还有我们老大!老大!您听得到吗!”
“……这些臭小子。”船老大艰难地偏开头。
“所以前进吧!带着我们的希望前进吧!驱魔师大人们——!!!!!”
米兰达哭得都已经岔了气,李娜莉也在一边泣不成声,克劳利虽然什么都没说,却悄悄地立起披风的领子,挡住了脸。
“老头,”我听到拉比叫书翁的名字,侧头望去,就见他闭着眼,微微仰头,任由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和脸颊滑下。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声呢喃,“真沉重啊……”
是啊,真沉重啊。
我默默地把兜帽扣到了脑袋上,又低头用刘海遮住眼睛,借此来掩盖自己和众人格格不入的表情。
啾美助把换乘的小船托到了和甲板齐平的高度,拉比和克劳利率先地跳上去,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把我们接过去。等到阿妮塔小姐时,她摇摇头,微笑着退开了一步。
李娜莉茫然地望了她几秒,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泪水顷刻决堤。
“不……不可能……怎么会……”
米兰达哭泣着解除发动的同时,位于主桅之上的金色时钟轰然破碎,耀眼的金光中,停止的时间恢复运转,一切重归现实。和旁边的马赫加小姐一样,阿妮塔小姐的身上飞快地多出了数道可怖的伤口,鲜血顺着皮肤淋漓而下,却迟迟地没有出现恶魔病毒特有的五芒星标记。
“看来阿妮塔小姐并没有被恶魔打中,”我连忙推了下拉比,“快把她们一起带过来。”
直到被带上小船,阿妮塔小姐都没能彻底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先是望了一眼支离破碎、正缓缓地沉入海中的船,又颤抖着看向自己虽然染上了血污却完好无损的双手:“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被……”
“太好了,阿妮塔小姐。”李娜莉连伤势都顾不上了,哭着丢开拐杖,直接扑过去抱住了她。
一向以坚强示人的马赫加小姐也流下了劫后余生的泪水:“真的……真的太好了,主人。”
拉比虽然看上去很是疑惑,但他的额角已经开始淌血了。
当然我也是。
没想到喝了那么多的补剂,也还是挡不住这波来势凶猛的断片感。
我脑中一阵一阵的发懵,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拉比湿透了的衣袖,却因为力气被逐渐地抽离,只能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先打个招呼,”我听到自己飞快地说,“我好像……要倒了。”
事实证明,我对自己的认知非常的准确——说完这句话后,两秒都还没到,我便厥了过去。
不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失去意识前,我茫然地想。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潮水般地退去,时间再一次地回到了那个下着小雨的黄昏。
师父曲起一条腿,坐在窗台上,戴着面具的那边隐于晦暗的阴影之中。他微微侧头,用露出的半边脸对着我,却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得就仿佛变了个人。
“无论发生什么,”他的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无论是谁,在你的面前垂死挣扎,都不准暴露这件事。”
我那时候才刚满十岁,闻言便问:“可要是那个人,是师父或亚连呢?”
师父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只管见死不救。”
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没听师父的话。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阿妮塔小姐看上去很可怜吗?
……怎么可能,比她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因为她是师父的情人吗?
这个比上面的人数还多呢。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黄昏的景象蓦地破碎,黑暗再度席卷而来,我一个人站在其中,想了很久。
最终,我想起了她说的那句话。
“真想陪库洛斯大人,”黑发的女性笑容哀伤,“再看一次雨啊。”
冥冥中,我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和阿妮塔小姐的声音奇异地重合了在一起。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和他……再看一次雨。”
只要一次就好,只要一次,我想再见到……那张脸。
·
等到再次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风势却依然壮厉,再加上啾美助推船激起的水花,阵阵的凉意透过斗篷,渗入体内,让我生理反射地打了个冷颤。
“冷了吗?”拉比小声问我。
“嗯……”我瞄了一眼前排正枕着李娜莉的腿的米兰达,又瞄了一眼拉比的腿,果断回答,“不但冷,还……还有点晕。”
才怪,胳膊上就跟洒了芥末似的,火辣辣的一片,特提神。
“如果能枕着什么……躺一会儿就好了。”疯狂暗示。
拉比顿了顿:“那……”
“什么?塞西大人想要躺下吗?”另一侧忽然传来了马赫加小姐的声音,“那趁着还没上岸,就先躺到我的腿上休息一下吧。”
我:“……”
我机械地侧过头,正好看到马赫加小姐豪放地拍了拍自己肌肉虬结的大腿。而她旁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却没来得及阻止马赫加小姐的阿妮塔小姐,只能冲我抱歉地一笑。
我:“那个,其实我……”
我要收回自己头晕的话。
“不要客气,”然而马赫加小姐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出我的潜台词,直接就把我跟摁小鸡崽似的摁到了自己的腿上,“来吧,躺多久都没问题。”
我:“……”
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就这样躺了不知多久,躺得我生无可恋、腰腿都麻了时,啾美助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了过来。
“到了啾!”
我连忙坐起去看,就见黯紫的天幕之下,远岸黑魆魆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们终于到达了……千年伯爵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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