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在海上连续漂了一周之后,脚踏实地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相反,突然离了在船上的那种晃悠,还会让人忍不住地脚下发软,冷不丁都有点不太会走路了。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上岸,我这一路上就跟进了水似的混混沌沌的脑袋,忽然前所未有地清醒了起来。
这一清醒,我就后悔了。
——就算身负重任,就算此行是来找师父的,但我们就这么准备极其不充分地深入敌人的大本营,真的没问题吗?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声,恢复了人形的啾美助也郑重地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虽然好像有点晚得过头了,但还是意思意思地给了我们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不要紧,就这样地带我们去找库洛斯元帅吧,”李娜莉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当然是要继续前进……就算是为了那些已经牺牲的同伴,我们也绝不能在他们开创的这条道路上回头。”
望着早已遍体鳞伤、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激励着我们旳李娜莉,所有人包括我,内心都油然而生一股豪情壮志,就好像前路即便有再多的艰难险阻也都不是问题,只要是为了寻找师父的这项伟大的任务,我就能……
我就能个屁!
没问题吗?
真的没问题吗?
仔细想想我们这根本就是一支老弱残兵啊?全员挂彩不说,其中一个重要到极点的主力更是直接就重伤报废了,就这种情况还带着几个普通人——还是几个没了防御装置的普通人,在恶魔多如狗、LV.3遍地走的敌人老巢里乱窜,告诉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那可是一只就差点让我们团灭了的LV.3啊!而且我们还都不是满血状态,问题是——就算是满血状态,我们也打不过好吗!这跟天真纯洁傻的小羊羔明目张胆地在大灰狼的眼皮子底下蹦跶有什么区别?没区别啊?
但神奇的是,他们竟然还真就觉得没问题,甚至连那些船员们的脸上,也都写满了坚毅。
我:“……”
师——父——
我好想您。
看看我都胡言乱语成什么样了↑
总之就是一路的鸡飞狗跳。
我们先是目睹了一场恶魔版的动物世界,接着又被三只LV.3各种围追堵截,最后更是遭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伯爵召唤——比我们在广州出航的那次还要多得多得多的恶魔漫天飞窜,就连啾美助也被折磨得头疼欲裂,最终,到底还是抵受不住那股从未有过的强大传召,不由自主地就去了伯爵那里。
想也知道,我们……对,我们也跟去了。
我们不但跟去了,我们还给那被成千上万只LV.3簇拥着的、旁边还杵着好几个诺亚的千年伯爵来了个是个人都知道打不中、唯一的作用就是暴露我们此刻所在的偷袭。
所以——我·们·这·真·的·不·是·在·送·人·头·吗?
他们是正计划着要去干掉师父,没错;
我们此行的目的也的确是要保证师父不被他们干掉,也没错。
但我们就不能先偷偷摸摸地尾随恶魔、跟着他们成功地找到师父、然后再和师父来个出其不意的前后夹击吗?
好吧,我也知道这想法过于理想化,实操起来难度太高,所以简单点,我们干脆就躲起来作壁上观,静等师父收拾他们不好吗?
你们怎么就不信我师父那个人——虽然是挺一言难尽的,却也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呢?
然而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我望着眼前遮天蔽日就跟成片成片的黑云似的LV3、还有它们上方踩着恶魔当脚垫一看就虎视眈眈的黑皮诺亚、以及诺亚中间的那只圆滚滚、却又轻飘飘、还像人类一样戴着高礼帽撑着南瓜伞的大玩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交代到这儿了。
啾美助更是紧张得都要麻爪了:“你们认真的吗?不会真的要动手吧?都不说这个数量的恶魔大军了,光是诺亚大人就有四个啊!这样下去会连伯爵大人的衣角都碰不到就被杀的!没有胜算的啾!”
是的没错,现在都不是蹦跶不蹦跶的问题了,我们这简直就是贴心地把自己都给拔毛洗净了、再手拉手排着队地往狼的嘴里跳啊!
我严肃脸:“……附议。”
啾美助:“绝对会死!肯定会死!百分百会死啊啾!”
不不不,你太谦虚了,这数值分明都已经飙到百分之一万了好吗。
我郑重脸:“……再次附议。”
拉比:“……”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都说不出“放心吧”这种话啊……”拉比叹了口气,“确实,敌人很强,不,应该说非常强吧。但既然都已经站到了这里,我们就没有再后退的余地了,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到库洛斯元帅那里吧——嘛,往好了想,也不一定就是必败之战啦。”
不,怎么想都是必败之战吧!
啾美助都要抓狂了:“怎么想都是必败之战吧啾!”
……不愧是同在师父手底下做事的人,这想法神同步啊?
“无论结果如何,”李娜莉深吸一口气,“哪怕只能拖得一时半刻,也绝对不能让他们到元帅那里去……这就是我们这些护卫的使命。”
啾美助:“可是……”
“没有可是,叽叽歪歪的吵死人了!”已然成功切换到了吸血鬼频道的克劳利,不耐烦地露出獠牙,“是输是赢,不试试怎么知道。”
“就是就是,”拉比附和,“小克说得对,说不定还能惨烈地获胜呢!”
然后他们便冲了上去。
我心情极为复杂地脱掉风衣,这时机挑的太不好了,我手臂上的伤口说愈合还没完全愈合,但想重复利用的话却又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我一拍袖扣,拔|出匕首,迟疑了两秒,终于还是在撕开旧伤和添道新伤之间选择了后者。
于是接下来的情况就变成了——拉比和克劳利负责进攻,我和书翁见缝插针地在旁辅助,而米兰达则发动刻盘,保护李娜莉和阿妮塔小姐为首的那些普通人。
当然,至于效果怎么样……反正我是更想师父了。
所以我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师父啊,请快点察觉到你徒弟我在这儿biubiubiu发射的心电感应,随便扯开个时空隧道、或者异次元口子什么的跳出来吧!
因为再也不用担心闹大了会引来更多的敌人——当然不用担心了,全日本的恶魔都在这儿了好吗——拉比和克劳利直接使出组合技击飞了三只拦路的LV.3。然而,就在他们打算对暴露出来的诺亚和千年伯爵出手时,其中一个诺亚,忽然从托着他的恶魔身上一跃而下。
“千年公,告诉它们都先别出手,让我来。”
离得近了,能看出那是个身材欣长的卷发男性。
肤色沉暗,散漫地穿着白衬衫,刘海也全都梳了上去。一举一动都透着游刃有余,甚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还闲适地夹着根燃烧了一半的香烟。
交锋一个回合之后,拉比脸色骤变:“你是……”
“哦呀,这不是那时候的眼带少年吗?手气很差的老哥也在呢。”卷发诺亚的唇边浮起凉薄的笑意,目光从拉比和克劳利的脸上划过,又瞟向我们这边的大部队,“这还真是种奇妙的缘分——嗯?”
“这张脸,”下一秒,他的身形一闪,也不知怎么就错开了拉比他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总觉得很眼熟的样子啊。”
他说着,还一脸疑惑地弯腰凑近了我。
“不过头发的颜色好像不太对——这位小姐,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老掉牙的搭讪方式啊……
“塞西!”
灼烫的气息骤然掠过身侧,獠牙大张、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愤怒的火蛇强行地将那个卷发诺亚逼离了我。紧接着,血腥味卷过鼻端,深灰色的斗篷蓦地闯进视野,等回过神来,拉比已然挡在了我的身前。
“塞西?名字倒是没什么印象呢。”
拉比把我挡得相当的严实,一时间,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着对面的诺亚就跟回忆着什么似的念叨自己的名字。
我顿了顿,从拉比的身后探出头来,就见大片大片烧焦的蝴蝶簌簌而落,又在掉到地上之前,化为齑粉,消散在了空中。
“哦,想起来了,虽然头发的颜色对不上,名字也很陌生,但你不就是……”
站在对面屋顶上的诺亚表情一顿,随即慢慢地笑开。
“——火车上的那·位·夫·人吗?”
……这么刺激的吗?一上来就用敬称?
“等等,先别动手啦——我说,真不认识我了吗?”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而且还好像见过很多次的样子?
“是我啊,我,”他语气夸张地指着自己,“缇奇,缇奇·米克。”
所以缇奇·米克是谁啊?
“好吧,就算再怎么提醒,也不可能会认出黑色的我吧。”
听你这意思,怎么还有个白色的吗?
“对了,”自称缇奇的诺亚懒散地呼出口烟,四下瞄了瞄后,有些好奇地问我,“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孩子呢?”
孩子?
我一愣,这才感到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剥茧抽丝,呼之欲出。
“所以故事的结局就是这个吗?历尽千辛万苦想要前往大洋彼岸的母子俩终于找到孩子的爸爸了?”
“啊,说起来,那个孩子好像也戴着眼带呢,虽然头发的颜色不一样,但仔细一看这不是和眼带少年长得很像吗?该不会眼带少年——就是故事中那个抛妻弃子的爸爸吧?”
……我知道这人是谁了。
我下意识地望向拉比。
“眼带,”克劳利也望了过来,“难道,这家伙是……”
“是你们在那次旅行中遇到的人吗。”书翁的语气,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陈述。
“嗯,但那不重要,”拉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着脸,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缇奇,“重要的是,他是那晚出现在蒂姆录像中的人。”
那晚……出现在蒂姆录像中的人?
我的脸上瞬间就没了表情。
“那张脸,不会错的,”我回过头,就见李娜莉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痛恨的神色,“是那个杀死了亚连的诺亚。”
纠正一下,是那个“差点”杀死亚连的诺亚。
不过……到底为什么会没认出来呢?
虽然当初看回放的时候,斯曼也好,诺亚也好,我确实没怎么注意过亚连以外的人。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那种情况,我不觉得自己会认不出这么一个堪称关键的人物——而且与其说是认不出,倒更像是……因为见过了太多次,以致于反而忽视了其中最该刻骨铭心的一次一样。
“亚连?”缇奇眨了下眼,露出有些恍然的神色,“哦,是在说亚连·沃克啊。”
“这个黑痣就交给我,你们谁都不要出手!”拉比终是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扯掉了身上碍事的斗篷,“不把他狠狠地揍一顿,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不,等等!这种时候怎么看都不应该单挑的吧?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要单挑,也应该是我们所有人一起上去单挑他一个人啊?
“什么啊,”偏偏对方还致力于挑事,“杀了那个出老千的少年,就这么让你生气吗?莫非——他是你的朋友?”
“闭嘴!”
我赶紧一把抓住拉比的手臂,不让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冲上去。
“原来还真是朋友啊,这么说来,那边的那个短发少女,还有塞西夫人,也都是他的朋友了?”
“……闭嘴!”
“那可真是抱歉呢,朋友死了,很悲伤对吧?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有的啊,朋……”
——啪。
在缇奇错愕的注视下,我忽然毫无预兆地上前,冷不丁地用冰凉冰凉的手捧住了拉比的脸。
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这个诺亚段数太高,专门朝着人的心口下刀子不说,还声情并茂的。
看把我们拉比气得,都快失去理智了。
所以才说,不是不让你上,是不让你以现在的这个状态上。
但确实是直到此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原来拉比对亚连那件事的在意程度,远比他那日对我坦白的还要深得多得多得多。
“你忘了吗?亚连没事的。”我直视着拉比因愤怒而变得愈发浓黯的双眼,他的眼中很少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无法在其中停留,“别什么人说的话都信啊,我问你,耳朵为什么会长在脑袋的两侧,而不是其他的地方?不就是为了让它过滤掉那些智障发言吗?而且最最关键的是——你是信他还是信我?抛去我们这么多年的战友情不谈,光从长相上看,也明显是我更有说服力吧?”
“喂喂喂,这算是人身攻击吗?”
我只当苍蝇在耳边嗡嗡,专注地拍着拉比没包纱布的那半边脸:“喂喂喂,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对不起,塞西,”拉比浓黯的眼中终于映出了我的存在,他短促地吸了口气,轻轻地拿下我的手,“我已经……没事了。”
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啊?
我还想再仔细看看,就听缇奇意味不明地插了个嘴:“话说回来,你们之间的感情还真好啊——真让人羡慕。”
看吧!我就说这人的嘴皮子厉害!
瞧瞧这话说得多好听!
好听到我都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缇奇笑了一下。
“羡慕吧,”我有些怜悯地望着他,“反正你也就能羡慕羡慕了。”
因为再羡慕,你也没有。
缇奇:“……”
缇奇:“噗——”
“之前在火车上,我就这么觉得了,你这个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所以那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任务中的伪装吗?”
当然是伪装了。
然而还没等我说些什么,就再度被拉比塞到了身后,他死死地握着锤柄,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缇奇望向我的视线。
“不要理他,塞西。”
“防得还真紧呢……算了,反正本来也打算告诉你们的——”
“亚连·沃克那家伙,还活着哦。”
拉比好歹被我打过预防针,此话一出,反应最大的是李娜莉:“亚连……亚连他真的……”
“真的,还活着呢,而且说不定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缇奇的声音低柔得就仿佛在和自己心爱的情人说话,顿了顿,带着一丝几乎称得上诱哄的语气,问我们,“想见他吗?”
“可以哦。”
“只要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
“不过不用担心,亚连·沃克的圣洁已经被我破坏了,就这样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地被我派去的LV.3打个半死,再带过来——”
他扔掉烟头,轻描淡写似的,一脚踩上去。
“相信我,用不了多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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