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就是亚连他们在镇上转了数圈也还是没能找到通往外面的门,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愁得直上火之际,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的师父忽然在风衣的口袋里掏了掏,然后一边摸出香烟和火柴盒,一边轻飘飘地告诉亚连,只要他弹个琴就能出去。
还事不关己似的说什么这艘方舟算是被人为地给固定在了江户,哪儿都去不了,让他顺手把限制也给解除了。
“可是那种事……我真的能做到吗?”
“磨蹭什么,刚才不是都做了。”师父咬住烟,刚要低头点上,就被蒂姆出其不意地一口把烟给叼走了——它不但给叼走了,它还嚼吧嚼吧地给咽了。
“等等!蒂姆!不要乱吃不干净的东西啊!”
……竟然说师父咬过的烟是不干净的东西啊你。
不过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蒂姆竟然还把亚连当成当初的那个小孩子,不让师父在他的面前抽烟啊。
“……出去以后,请务·必·好好地解释清楚哦。”一番折腾后,亚连一脸严肃地望向师父。
师父看都没看他,只敷衍地摆了下手。
“亚——连——”虽然刚才看到李娜莉的身上披着我的团服时微微地愣了一下,但一听到亚连要弹琴,拉比的注意力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他兴冲冲地扑上去,一把勾住亚连的脖子,指着钢琴催促,“我也超想听呢,快弹啦!”
确实,作为书人,他之前还因为自己竟然错过了最关键的部分,而消沉了很久呢。
不过亲眼所见,果然还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据我所知对乐理一窍不通、唱歌也和我一样五音不全的亚连,此刻就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又好像冥冥中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手指刚一放到琴键上,便熟练而流畅地弹了起来。
伴随着轻缓而动听的旋律,以钢琴为圆心,隐隐出现了一份白金简谱,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中一圈一圈地扩大,最终笼罩了整个方舟。
将方舟困于江户几十年的重重锁链,就这样在乐曲声中,寸寸断裂,继而在空气中消失无踪。
同时,我们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黑天冷月的现实世界。
——当然,第一时间就被提艾多尔元帅和米兰达的眼泪给淹了,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书翁,也眼角闪着水光地背过了身去。
我本想和拉比说些什么,看到他双手插着裤袋地往书翁那边走去后,便没再出声,想了想,往人群那边望了过去。
神田、马里还有提艾多尔元帅肯定是在一块的;米兰达也埋到了李娜莉的怀里放声大哭;乔治则一扫望向亚连时的那种阴沉脸色,被马赫加小姐和一众船员团团围住,又哭又笑,脸上满满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而在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薄淡的月色下,形容狼狈却丝毫不损气质的阿妮塔小姐正微微地仰头,和师父说着什么。
原来女人在望着自己心上人的时候,眼里是真的会带着光的。
就好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重获爱的养分,再度鲜艳饱满地绽放了一样。
……不过人这么多,完全找不到机会和师父独处啊。
我顿了顿,又望向乔治。
也完全找不到机会对这家伙下手。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我便感到有什么深黑而压抑的东西开始在心底悄然地涌动,就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冲破束缚,汹涌而出。
我赶紧往下压了压。
算了,等回到总部再说吧。
不过在回去总部之前,我们商量了下,决定先去一趟救助过亚连的亚洲支部。
“啊——啊,小克也真是的,到底在做什么梦啊,怎么这么不老实。”
途经那个纯白的房间时,拉比还特意地走去了沙发那边,捡起掉在地上的披风,帮克劳利重新盖到了身上。
“……咦?这是什么?”
等在门口的亚连疑惑地回头:“怎么了?拉比?”
“是克劳利出了什么事吗?”李娜莉也问。
“啊,没有!”从我的角度,只看到拉比背着我们的身体一顿,紧接着飞快地整理了下袖口,然后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转过身,“是我看错啦,刚才还以为小克醒了呢。”
“这样吗?”
“嘛,不是说要去亚洲支部的吗,那我们快走吧。”
亚连和李娜莉不疑有他,率先地出了连接门,我稍微落后一些,望过去,就见拉比悄悄地把什么东西给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
他并没有避着我,甚至和我目光相接时,还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虽然不明所以,但他既然不打算说,我也就没问。
事实上,我早就已经没余力去管别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如同走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一般,而两边皆是不测深渊。稍不留神,或者被人轻轻地给推一下,就会折下去,掉入下面万劫不复的黑暗。
……不行,不能再想了。
我加快脚步,想要追上亚连他们,却在穿过通往亚洲支部的连接门的瞬间,看到那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莫支部长就跟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望着李娜莉张了张嘴,然后……暴起一脸荨麻疹,仰面地倒了下去。
紧跟着我出来的拉比:“……”
拉比的嘴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凑近我和亚连,小声问:“这人谁啊?”
“呃……亚洲支部的支部长,莫先生。”
“李娜莉的头号粉丝,莫支部长。”
我和亚连同时回答。
“噫——没问题吗?这样的支部长?”
亚连望着不远处左边有人端盆、右边有人洗毛巾、配套设施相当齐全、其本人还被翁公主抱着的莫支部长,干笑了两声:“这个……”
“沃——克——大——人——”
他的话紧接着就被一个糅杂着急切、担忧和欣喜的女声给打断了。
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低低地梳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孩激动得都不会跑直线了,风风火火地一路冲到亚连的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了一遍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我眨了眨眼,目光和拉比一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哇哦——”
“干嘛啦你们两个!”亚连无奈地瞪了我们一眼,同时还不忘手忙脚乱地安慰那个女孩,“蜡、蜡花,那个,你别哭啊,请不要哭啊……”
原来不只是李娜莉,谁哭他都会这么手足无措啊。
不过这个名叫蜡花的女孩并没能哭多久。
因为下一秒,就有大手从后面探来,一把将亚连扒拉到了一边——师父一脸“老子来帮你把把关”地走上前,很是挑剔地打量了蜡花一眼,嗓音低沉地发问:“这就是你的女人吗,亚连?”
蜡花懵逼地眨了眨眼,脸上瞬间爆红。
反倒是亚连羞恼得都要跳脚了:“您、您在说什么啊?不是啦!”
“什么啊,搞错了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师父一秒失去兴趣,自然而然地分开人群,眼看着就要向外走去。
“咦?师父?等等,师父!您要去哪里?该不会又要……”
亚连情急之下,连忙给我递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刚要和他前后夹击地拦住师父,心口却猛地一窒。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刹住了脚步。
完了,要坏。
我带着某种不祥的预感想。
好像……好像有点要压不住了。
一道身影恰在此时,飞快地越过我和亚连,以一股稳、准、狠的力道……扑到了师父的身上。
一时间,周遭的所有就仿佛被瞬间按下了暂停键,一切细微的响动都在耳边被无限地拉长,我下意识地望去,就见李娜莉正紧紧地抓着师父的大衣,小心地抬起脸,露出了某种视死如归似的——忐忑又期盼的神情。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我却好像在看一场默剧一般,怎么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我有些茫然,又被什么牵引着似的侧过头,就见已经恢复了意识的莫支部长、和蜡花站在一起的陌生研究员、还有……亚连和拉比,也都在怔怔地望着她。
都在望着那个紧紧地抱住了我师父的身影。
一瞬间,我竟好像再度回到了那个雨夜。外面阴雨连绵,雨丝噼啪地敲打着窗户,而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楼梯口,借着煤油灯明灭不定的烛光,望着李娜莉就那样哭泣着扑入了亚连的怀抱。
光影交转,我微一走神,便又好像站到了大战过后的甲板上。狼狈不堪的李娜莉在眼前缓缓地苏醒,我跑过去扶起她的头,帮她盖上衣服,刚要说话,却见她不经意地错开了我的视线,就仿佛是被某种既定的命运牵引着一般地望向了拉比,冲他问出了那句熟悉的——“我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吗”。
——“【——】又怎么样?”
有辨不出是谁、却仿佛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且光是听到就让我无比憎恶的声音猝然在脑中响起。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痉挛似的动了下。
——“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爱你了。”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便占据了我全部生活的师父。
——“因为所有爱你的人,都早已……”
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弟弟、还有……我现在最喜欢的那个人。
我极慢极慢地眨了下眼,只觉得自己被人很轻很轻地推了一下。
旋即一脚踩空,陡然砸进水面,掉入了黑凉刺骨的深海之中。
我却一动不动,任由那熟悉而陌生的凉意寸寸地浸入骨血。少顷,垂下头,借着刘海的遮挡,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是的,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更要清楚这是被扭曲的记忆,真要说的话,李娜莉现今的这种牺牲小我、勇于奉献、甘愿一朵鲜花插在牛……的精神其实非常值得我们赞扬,但是……没有用。
没有用,我停不下来。
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事实,而只是……一个契机。
静止的时间早已恢复流转,灰白的世界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我能清楚地感知到亚连和拉比正在自己的耳边谈论着科姆伊的不容易、蜡花正捂着脸害羞、而她旁边那位陌生的研究员正惊艳于李娜莉的可爱、以及可怜的莫支部长刚好了还没到两分钟便又一次地陷入了急救,但这些声音传入耳中,却通通变为了冰冷刺耳的杂音,搅成灰暗的漩涡,向我袭来。
有什么东西,顷刻间,裂开了一条缝。
心底那片不知何时滋生的黑暗,终是在这一刻,彻底地脱去了束缚,以不可阻挡的势态,无法想象的速度,蔓延了开来。
与此同时,正深陷于温柔乡美得迈不动步的师父,就仿佛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一般,蓦地转头,直直地望向了我。
眼中是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震惊,和……极为陌生的提防,以及微不可察的警告之意。
我却仿佛毫无所觉。
只微抬下巴,隔着人群,毫不回避地和他对视。
平静,又漠然。
·
但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直到名为米兰达的女人解除了圣洁。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柔软而温暖的床上。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端,有些难闻。我僵直地眨了两下眼,下意识地动了动,立刻便感到右手的手背上传来了轻微的抻拉感。我微微侧头,借着明亮却不刺眼的灯光,望见了立于床边的点滴架和吊在上面的输液袋。
药液滴滴答答地注入血管,流经手腕时,带着丝丝的凉意,且不知是不是空腹打针的关系,胃部有些刺痛。
不过这些,尚还都可以忍受。
唯一忍受不了的,大概就是感官恢复之后,从旁边传来的哭声了。
我把脸侧贴在枕头上,望了一眼那位正扑在妹妹的腿上嚎啕大哭、把被单都洇湿了一大片的科学班室长,和半躺在床上、正有些头痛地安抚着自己哥哥的李娜莉。
魔音贯耳。
虽然魔音贯耳,但却……
好热闹。
不像我,无论何时醒来,身边都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谈不上难受。
只有丝丝缕缕的阴暗从心底渗出,并着戾气一拥而上,在我的这个躯壳中横冲直撞,就仿佛……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但我实在是太累了,倦意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地涌来,手和脚都像被灌了重铅,眼皮也渐渐地再撑不起来。
于是我便顺从地阖上眼,决定先睡再说。
在沉入冰冷的黑暗之前,我不抱希望地想。
如果下次醒来时,有人在我的床边,专为我而来,我就把它给压回去。
但无论我醒来多少次,床边都始终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那股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却被这或长或短的一觉又一觉冲淡,最终,在洒满被褥的亮澄澄的阳光中,氤氲四散,消失不见。
但是——真的消失不见了吗?
……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现在好饿。
基于血之圣洁的特殊性、以及寄生型所独有的自我修复,到头来,我反倒成了方舟组中伤势最轻的一个。也成为了继马里之后、第二个获得护士长批准可以离开病房的人。
我连房间都没回,一路直奔食堂。
却没想到,有人比我更快。
我把小山般的食物搬上餐车,刚找到了个没人的小角落,一抬头,就看到有人坐到了我的对面。
“塞西?”来人惊讶地眨了眨眼,“你也偷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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