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解宏远提坛痛饮,抹嘴而笑:“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黄泉!洛兄,你说是不是?”
洛尘摸向自己的咽喉,摇了摇头。
“哎,”解宏远一拍脑门,懊悔地道,“就记得带酒,却忘了携些笔墨来……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他跳起身来,就要往门外奔去,洛尘已料到他有此举,解宏远刚起身,便被洛尘探身拉住胳膊。
“但你……”解宏远见洛尘又朝他摇头,怔愣着问,“真是嫌我了?不愿搭理我?”
那洛尘撇撇嘴,又叹口气,重重地拽了两拽解宏远,示意他不要离去。
他则转身到屋子墙角处去,解宏远还当他去收拾柴火,定睛凝神,才发觉上回来时不曾细察,原来那整齐的柴火旁侧,犹摆着一张和柴火堆等高的、黑色五斗柜,洛尘弯腰打开其中一个抽屉,片刻后居然是集全笔墨纸砚来,他将其放在桌上后,朝解宏远略略点头,又至五斗柜取出个大而深的陶碗,出了门去,不多时装了碗清水回来。
解宏远则早已将纸笔铺陈好,衣袖挽起,他看那墨块粗劣,砚台也像随手凿出的半成品,有些不喜,然而事宜从权,等洛尘取了水回来,他便取了墨来,在石砚打磨起来。
磨了须臾,他抬眼向洛尘一笑:“洛兄,小弟为你磨墨,你总该赏个脸,喝口酒吧?”
洛尘觑他一眼,拉过酒坛,捧着喝了一口,也用手背擦去流出口角的酒液,随后掌握成拳,搁在桌上,正襟危坐。
两柱香的功夫左右,解宏远停下了手,满意地对洛尘道:“好啦好啦,现在终于能知道你气什么了,你快写,快写!”
他将笔尖蘸上墨,兴致勃勃地递笔给洛尘。
洛尘微微一滞,伸手接过,悬腕在泛黄的纸上,久久不落笔。
解宏远问:“是不是太暗了?我再去要个烛台吧!”
他话音一落,洛尘即刻有所反应,快速地写道:“不必。”
抬头看了看解宏远,洛尘皱眉,又写:“你为何来?”
解宏远眨了眨眼睛,重复了一遍:“你为何来?”,他顿了顿,笑答,“找你喝酒啊。还有,有些事想和你说。”
洛尘放下笔,搁在砚台边,十指交叉着,定定地凝视着解宏远。
不知为何,解宏远在这眼神之下,竟油然而生一股不自在,他依然不明白洛尘态度大变的原因,但对方扭捏,他也怠于追究,自顾自地灌了口酒,直截了当地道:“我上回给你那些钱,够不够你赎身?要是不够,我去和这楼里的老板聊聊,看加多少,肯放你走。”
他见洛尘骤然瞪大了眼,倒吸口冷气,显然是万分惊讶,但空有惊而不见喜,昏昏的灯光下,那潜伏在眼眸深处的痛楚竟然泛了出来,解宏远一时呆住了,两人对视良久,半晌他艰涩地开口问:“你,你不喜欢?”
洛尘重新握起了笔,手却有些微颤,他一下重重地顿在纸上,写下个起笔异样的“不”字。
解宏远一时不知洛尘这个浓墨重笔的“不”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怔怔地看着那字,随后抬头看向已然收拾起惊讶之情、面色淡然的洛尘,蓦然间明白对方竟是回绝,他心一凉透底,蹙眉抿唇,弹指猛点,指尖正戳在那墨迹未干的“不”字正中,有些恼怒地道:“为什么不?洛尘,你当我看不出么,就凭你写的字,你明明是读过书的人,还有你在那间娼寮跟人对付的机智与应变,你,你不该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激烈令洛尘愕然,他抬头瞅一眼解宏远,喉结急速地上下几回,张嘴深深吸入口气,略一沉吟,笔锋在纸上奔放而行:“鸿鹄燕雀,大鹏山雉,云泥有别,少侠白眼向天,潇洒如玉树临风,又何必俯首看沟渠,可怜我这污浊龌龊之人。”
写到此处,洛尘暂停下笔,嘴角微微抽动,那道醒目的、下弯的伤痕让他的表情看起来仿佛在伤心暗泣,他始终没有抬头,不闻解宏远作声,便又往下写了下去,“我等蝼蚁,淤泥里爬滚,不劳少侠再费心了,少侠今后还是别再与我等有任何牵连为好。”
“好”字的收笔处,他到底还是禁不住又是微微一颤,墨迹晕了开去。
解宏远等洛尘收笔,冷冷的一声哼笑,口气倏然冷若冰霜:“我还当你为啥生气呢,原来是为了你那几个相好的打抱不平?好笑,你已经不能人道,从她们身上又能得些什么好处?要你这般尽心尽力地维护到底?”
洛尘一惊抬头,解宏远脸上已俱是嘲弄之色,毫不掩饰不屑地嗤之以鼻,“小爷我是看不惯那几个娼人,怎么着?你这是兔死狐悲同病相怜么?我倒是忘了,天下势利狗眼尽出青楼,你又怎能例外?”
他站起身来,笑容犹如腊月寒风,“也罢,你我之间,算两清了。你有道理,我来这地方,那叫屈尊纡贵,自个跑猪圈滚一身泥,哼!”
解宏远正举步就要离开,洛尘急欲拦他,霍然立起,差点撞翻了桌椅,解宏远听声转身,伸臂一捞,稳住摇晃的洛尘,淡淡地道,“怎么?洛兄还有事?”
冷嘲热讽的话语已经在舌尖上打转,然解宏远目光挨上洛尘的眼时,他又堪堪把行将伤人的唇枪舌剑化作一声叹息。
洛尘将解宏远一拉,眼中尽是祈求之意,解宏远站定了脚步,不冷不热地道:“你还有什么事?”
匆匆返回床铺,洛尘探身从最里面取出一支长剑来,两手握着,递到解宏远面前。
解宏远冷笑一声,一把抄过他中午留在娼寮的剑,不无讽刺地道:“这剑是当不出去,没人敢收,所以才还我么?那些金珠子,怎么没见你乐意放手?”
洛尘听解宏远这般说话,木然呆立,片刻后张开嘴,露出森然丑陋的笑容,冲着解宏远连连点头。
解宏远气结,只觉自己一番好意全被这丑鬼当作驴肝肺,看也不肯再看洛尘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也无心再回头去找肖阳夏,直接回了客栈,倒头大睡。
这一觉罕见地睡到日上三竿,解宏远醒来也不禁在床上发起了愣,他颇能自律,早课习武是无论身在何处、不管寒暑,风雷雨雪都不会错过的,不想昨日几场酒席转下来,再加上最后那番赌气,他竟然就是没能按时起身。
解宏远匆忙起身洗漱,两位师兄昨夜出门后仍未归来,他想起昨夜金成济的说辞,倒是总算弄明白了一件困扰的事情:不怪得“天虎镖局”出手这般大方,原来是背后有吴越王府暗中支持。
下了楼去,店小二招呼着上来,问要不要就在店里吃点什么,解宏远只觉腹中仍实,婉拒后离开客栈,上钱庄支取了些几张银票,又到金店尽数兑换成金叶子,尽管这动静一定会被家中察觉,到时候长辈免不了得斥他败家成性,自己到时还要硬着头皮蒙混过关,现下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都穷得连酒都自己喝不起了,非得死皮赖脸地找人请客,下一步难道沦落至乞讨,求入丐帮吗?
只是洛尘把佩剑还了回来,加上金成济昨夜的赠剑,现在解宏远便拥有了两把剑,他并不打算把这两把剑都随身带着,但不管是其中哪一把,都堪称名贵,留在客栈便宜小毛贼也非他所愿。
解宏远不禁责怪起自己昨晚的失策,送都送了,别人还回来,他怎么就那么乖乖地收下了呢?
也是自己黄汤灌多了,脑子有些不清不楚,解宏远把金成济赠送的宝剑佩上,看着掌中另一支陪伴自己经历过几遭江湖风雨的长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把它再送给丑鬼洛尘。
他也不大明白自己干嘛对那丑鬼这般执着,但昨夜尽管相聚无多时便不欢而散,解宏远却发觉,洛尘大概不仅仅是识几个字那般简单。他想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藏身在“红绿楼”这种地方当个卑贱的马夫杂役,不,依照希泉的说法,那人原是要做男倌接客的,只是他对自己痛下狠手,才算逃过一劫。
那人有什么隐情与苦衷?
解宏远想,若是自己落到那般田地,心高气傲如他,只怕早就自尽了事,但那洛尘却苟且偷生,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解宏远却觉得,洛尘忍辱负重,不单单是为了自己。
毕竟是一个连他看不起见钱眼开的老鸨,都会生气的男人——解宏远绞尽脑汁,仍是参悟不透,洛尘见鬼的在气什么玩意?
思绪如乱麻一团,最终,解宏远决定先找个静处,把今日的功课补上,然后……
再去一趟“红绿楼”,顺便瞅瞅昨夜被他丢弃在那的肖阳夏,有没有被经验老道的姑娘们剥皮抽筋,削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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