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时感觉自己的头发又要竖起来了。
她目前算人形自走蓝牙,不会法术也不熟悉这里的一切。
……老天保佑,今晚我千万不要被吃掉。
敖珀威压一放出来,围过来的家丁仆从都面露惧色,几个出身水系的婢女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纸白。
也就在这时,高塔顶端传来两声轻啼。
有一对红羽水鸟结伴飞来,蹁跹着绕塔降落,眨眼功夫就落在他们面前。
鸟翼再一扬起,便成了织缎红袍。
蒲小时往敖珀背后躲好,两手扒着他的衣袍悄悄看他们的样子。
那两只鸟变成了一男一女,看起来都是二十多岁,五官轮廓相仿,应该是兄妹关系。
“有失远迎,龙王息怒。”他们行礼道:“归先生正在塔上弈棋,请。”
敖珀冷眼颔首,迈步进塔。
说来奇怪,这塔门看起来古朴沉重,自行打开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再往里面进,就好像又进入另一方天地,宽敞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蒲小时偶尔去陌生小区里找朋友玩都会紧张忐忑,到了这种明显与人类社会无关的地盘更是没有底气,忍不住牵着敖珀的袖子上楼。
她又怕自己被波及迁怒,又不希望敖珀因为这个举动看轻自己。
没走几步,敖珀忽然停了下来。
“手给我。”他回眸道:“我牵着你过去。”
蒲小时:“……!”
少年不多解释,扬手握紧她的冰凉掌心,再度领着她往上走。
清晰温度传递交换,是她此刻急需的安定感。
塔高三十二层,深金墙壁雕琢着三清四御五方五等一众仙家,无一不是神态入微,雍容庄重。
正中央是海蓝色的通天浪柱,银白浪花间有飞龙游蛟腾云而上,最顶端隐约可见展翼天龙。
似有若无的珊瑚香散在空气里,轻盈似夜雾。
红袍男女引路时脚步不停,登上天梯以后更像是腾空飘飞,速度越来越快。
蒲小时尽力跟着他们,偶尔提着胆子屏住呼吸看一看周围。
好多珍珠啊。
不是商店里蚕豆大小的珍珠,是像灯笼一样盈润又明亮的海珠。
嵌在浪花之间,漂浮在三十二层上下,将金壁海柱都映照的无比辉煌。
她心里生出了更多的敬畏。
在现实里,人们好像无所不能,可以建数百层的摩天高楼,可以用药物移换骨骼器官。
比起极尽瑰丽的雕像珍宝,神灵真实存在的气氛反而更加震撼。
是遥不可及的云端,是直击内心的圣洁。
前方两人突然停住。
“到了。”他们再次行礼:“茶点已经备好,请慢用。”
蒲小时侧头一看,发觉这一层浮着一朵饱满盛放的青桃花。
单是一枚花瓣都有她家客厅大小,五瓣错落绽开,颇有种空中楼阁的梦幻感。
长须长发的老人捻棋微笑,坐在花蕊中央道:“好久不见。”
敖珀握着蒲小时的手倏然一紧,冷冷道:“倒也不用寒暄。”
“还带了一个朋友过来。”归先生侧头一瞥,徐徐道:“小友很精神啊。”
蒲小时突然被唤到,眨眨眼应了一声。
“老先生好。”
“幻华铃本就是姐姐留给她的礼物,您不拿自取,说不过去吧。”
“确实如此。”老人颔首道:“应当还她。”
“不过,应当,却不该。”
他膝前置放着两个藤编棋篓,棋盘如墨水般纵横分布在空中,此刻虽然已经停了,但还是有黑白棋子自行飞出,对弈不休。
蒲小时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试探性唤了一声。
“幻华铃?”
高处某一侧的空气突然出现了波澜般的浮动,有一条鲤鱼般的铃铛腾跃而出,循着声音就朝她冲了过来。
老人抬眸看去,那鲤鱼在游来的时候竟像是没入另一重浮空河流里,眨眼就全尾隐去。
蒲小时硬着头皮又喊了一声。
“幻华铃!”
鲤鱼艰难地游出漩涡,从空气里挣扎出来,一个甩尾就朝她游去。
另一拨无形的浪潮再度拍来,把铃铛转瞬吞没。
敖珀面色更冷,右手一翻便有寒光凝聚,萦绕出龙爪般的异器。
归无岐摇头叹息。
“你执念太深,本不必保这琼城。”
“万人死,万物生,因果轮回,皆是定数。”
蒲小时还在心疼那条被大浪拍打来去的锦鲤铃铛,侧头看了半天都没找到它在哪。
敖珀抬手虚点,阶梯旁现出一抹云彩,与碧桃花距离甚远。
他把她领到那朵云上坐好,再一招手,掌心多了一卷书。
“不是执念。”
“我命里该保这座城。”
归无岐并不接那卷书,只捻了枚云子,借着南珠的照耀端详成色。
“物主如果心里答应,老朽即刻归还。”
蒲小时正低头看着雾气飘飘的小白云,冷不丁又被叫到。
“我?”
“对,你。”归无岐笑了一声,示意她看长阶上洒扫的仆人。
仔细一看,那仆从一侧身体空空荡荡,袖子耷拉着往下垂,裙摆也拖在地上。
“那位原是水里的魟鱼精。”
“她原本修行数百年,再度一劫即可脱骨成妖。”
蒲小时此刻已经看见她另一只手臂上的焦痕,下意识道:“是人做的?”
四五条狰狞伤疤像蠕虫般分布在她的手臂上,皮肉都往外突出,皲裂可怖。
魟鱼精发觉了她的视线,本能地打了个激灵,两三下幻了身形隐去不见,只剩扫帚走走停停。
是电击。
蒲小时伸手捂嘴,半晌才开口:“您收留了多少这样的……伤患?”
归无岐缓慢摇头:“很多。”
“多到八仙城门户遍布,还有外海外城的哀求着想进来。”
敖珀沉默了许久。
蒲小时怔了半天,轻轻道:“这几十年,他们很不好过吧。”
她清楚每一座城市在崛起前后都失去了什么。
她没法开口要那个铃铛。
归无岐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伸手一抚,让锦鲤铃跃入掌心。
他轻抚着那枚铃铛,声音浑浊缓慢。
“想要救人,自然是好的。”
“虫灾将至,万事清算,熬不熬得过去,都得看福缘深浅。”
“小友,八仙城虽然只住了九千多户,比不上琼城数百万人。”
“但论及草木鱼虫,飞鸟走兽,同样也是上千万条性命。”
“如今演变成这样,到底还是……人太多了。”
蒲小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很少有人能这样温和又宽厚的,把一个残忍的选择一笔带过。
如果成千上万只飞蝗在今年秋天席卷而来,整个琼城都会陷入瘫痪状态。
蒲小时看过那些场景,非常清楚后续会发生什么。
虫子会无限地啃噬花木粮食,会干扰一切养殖种植,会引发粮食短缺和饮水污染。
人们遇到那种境况,能继续工作学习的少之又少。
漫天满地连墙壁都布满蝗虫,他们不可能开窗,不可能逛街游玩,也更不可能照常生产。
货物供应链会中断,医院学校都会关停,大规模的失业潮也会随之爆发。
孤寡老人,有房贷车贷要还的白领,有全家要供养的中年夫妇……
不,她根本没法往下想。
蒲小时因为这连环灾祸的可能后脊发凉。
她从前在电影里看过很多类似的情况。
末日片,丧尸片,全都是可以吃着爆米花一边吐槽一边看的乐子。
可现在不是,一点都不是。
归无岐抬指放下一子,忽然就让他们所处的地方光影转换。
金壁蓝海骤然消失,他们身处无尽血泊之中。
尸堆般的死鱼就在近处,被溢出的焦油污水糊泥般缚在一起,偌大鱼眼死死睁着,不肯闭上。
鸟羽沾着血污飘落地面,野兽的尸身翻在路边,皮毛被尽数扒了个干净,牙齿长角也一并锯走。
这里腥臭绝望,是无间地狱。
蒲小时瞳孔骤缩,被敖珀立刻护在身后。
“别给她看这些。”他打断道:“换回去。”
归无岐又一抬手,一切化回单枚黑子,重新落回局内。
“我,我不明白。”她抓紧了他的手,哑声问道:“敖珀,你也是龙,你为什么会选择救我们?”
“是啊,”老者捻须微笑:“为什么?”
少年立在蒲小时身侧,眸深如海。
“因为我与这座城……魂身相生。”
山川草木为骨肉,海河泉溪为血息。
我即是一半的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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