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终于落下, 春雷滚滚。
莽苍山黑鹰寨的山匪一夜荡平,贼首落狱伏法, 一时青州百姓欢欣鼓舞,大街小巷都在议论那晚莽苍山的战事,带奇兵从后山绝壁潜入山寨的那个年轻的录事参军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说书摊上的段子一编一润色,离天神降世也不远了。
外头纷纷扰扰,赵宅中却是平风浪静, 那一日来回奔袭两趟厮杀,明里暗里带来的护卫各有折损,身上脸上挂了彩, 自然也不便再装仆役, 撤去了赵谨克在旁给置的宅子里。
宅子里一下少了许多人,只有剩下几个真仆役干活, 碰上这种活儿事儿也少的主家,倒也有条不紊。
院子里搭着晾衣杆,秋娥将刚浆洗好的衣裳展开晾好, 京九凑在周围, 上蹿下跳。
“晚上给做一碗蛋花汤呗?”京九跟秋娥打着商量,“最好加点儿蘑菇。”
秋娥干着活,头也没回, “要做饭,你去找张厨娘提啊。”
“我哪好意思找她呀,”京九蹲在太湖石上, 道:“后宅那边一帮子人呢。”
要说和孟子方交手只是伤了些皮毛,那黑鹰寨上那一趟任务就有些伤筋动骨了,赵谨克素来体恤下属,人都安置去后宅休养生息了,明的暗的凑一块几十个人,一大帮子人要熬药做饭,张厨娘又要顾那里,又要顾主家的饭食,他哪里还好提要求呢。
“那你就找我?我还要照顾姑娘呢。”
秋娥将衣裳从盆里拿起来往竹竿上一甩,没甩过去,京九忙起身搭把手,“我来。”
衣裳在竹竿上展开,有一股子淡香,京九弯着腰从衣裳后头继续同秋娥说话,“你家姑娘又不用你照顾,有公子在呢,他又不喜欢你插手,你在旁边晃悠只会招他嫌,不如有空去做两个菜,菜钱我出,咱们一块儿开个小灶。”
“怎么样?”京九往花坛上一窜又往下一跳,绕开晾衣杆凑到秋娥身旁,“咱们一起开个小灶?”
秋娥掸着衣裳上的褶皱,揶揄笑道:“让我做饭,你不怕我下毒毒死你了?我可是昌安侯府的家生子,季家对我可有养育之恩,你当心我给我的汤里下点儿什么,你可就……”
“停停停停停停!”京九忙不迭喊断,举起手讨饶,“停!”
“我以前错了还不行吗?”京九想起那些就觉得牙疼,“你看咱们一起到青州也这么久了,总得有点交情是吧?”
“你看看我,”京九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痕,是让山贼的刀刃给划的,“这都是为了你家姑娘,你京九小爷我孤军深入摸了那贼首的屋子,大战三百回合,你看看我这俊俏的小脸蛋,都受伤了。”
秋娥扭头看着京九,可怜兮兮垮着脸蹲在太湖石上,一点都不像刚见他时颐指气使那狗仗人势的样子了。摸出面小镜揽镜自照,幽怨叹息。
“想那黑鹰寨里是何等凶险,你京九小爷我一人一把剑潜入那贼窝深处,躲过了多少巡逻暗哨,直达那贼首的卧房,先撬开那窗户,只见那贼首正赤身裸体地搂着一个女子翻云覆雨,两个人赤条条的……”
“得了,你别说了。”
秋娥红着连给他喝断,“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死皮不要脸,等让我回了主子,好好收拾你!”
“我错了我错了,瞧我这张臭嘴,只想着给你讲那晚上的事儿了,没想到这些。”
京九连忙抽自己嘴巴子说好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秋娥自也不多同他计较,“说的好像那夜去的只有你一个人似的,姑爷还不是也从那绝壁下爬上去了?还有你那一大帮子弟兄。”
“嘿嘿!”京九眼皮一挑,见得了秋娥的搭理,就咧嘴笑开了,“那你就是答应我了?一会儿我就去买菜。”
“嗤。”秋娥笑了一声,转头继续晒衣服。
京九忙凑上去,“我帮你我帮你,嘿嘿嘿,既然做了,就做个羊肉羹吧,我要京城里的味道。”
阳光轻薄,一束一束透过从晾开的衣裳间穿过,京九帮着秋娥将衣裳甩过竹竿,打眼就瞧见赵谨克从厨下拎着食盒出来走过廊下。
“公子。”京九忙趁着机会上去禀事,“刺史府那里派人来了,让您过去一趟呢。好容易干了一票大的,孟昉打算当街公审给全城的百姓都看看,估摸是想您过去应应景,一起长长脸。”
从莽苍山回来,赵谨克又不搭理府衙的人了,想想让孟昉派兵时振振有词游说的样子,又这么着颇有些翻脸不认人的意思。
不过到底孟昉也是得了好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何时公审,审什么?”赵谨克脚步不停,一面走一面问道。
“当然是是审那帮黑鹰寨匪人的累累罪行了,就在三日后,”京九想当然,“这通敌叛国里通夏贼这条是跑不掉了。”
“他们找到证据了?”
“没有。”京九摇了摇头,“不过逮着那两个越狱的匪徒了。”
“阿芙蓉呢?有线索吗?”赵谨克又问。
“没有,”京九道:“一点儿阿芙蓉的沫子都没找着。”
那天赵谨克吩咐他把绑架季柔的人找出来,他就没跟着走,黑鹰寨里搜查的结果他最清楚了。
“估摸着孟昉应该是想在这两日里就审完结案,这样报上朝廷的折子会更好看。”
地方官报政绩那点心思无非如此,他京九不当官也知道。
“他审不出来的。弄场公审只能引人来灭口。”赵谨克到了卧房的门外,终于停下脚步,“让孟昉公开处决一批没紧要的喽啰以儆效尤就好了,那两个贼首还得都看好了,可别没问出什么就死了。”
“那公子你去不去衙门?”京九绕回原点,“照您说的,那孟昉打的该是让您帮着审讯的主意。”
“不去。”赵谨克回绝地干脆利落,“他说拿下黑鹰寨,可没说所有的事儿都帮他。”
该说的机密他上回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去查。
果然这是打算要过河拆桥了?总觉得有些不地道了,京九暗自撇了撇嘴,回身就出了院子想着怎么跟刺史府的人掰扯赵谨克又打算甩手不干的事实,就看见有人匆匆从外头而来。
京九的眉心微皱,“何事惊慌?”
……
淡淡的鹅梨帐中香的味道闻之舒心,似是屋中的娇娥甜而不腻。
赵谨克提了食盒进屋,季柔已是洗漱完起了身,随手拿着他那本常看的千金方翻着。
“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会儿?”赵谨克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
“躺着也睡不着,就起来了。”季柔将手里的书翻拢放回原来的位置,凑上前,“看看你给我做了什么早膳。”
“热了两个张厨娘做的包子,还有,”赵谨克端出食盒下层的粥,“安神粥,我给你熬的。”
季柔被他救了之后虽然一下没哭,也不曾诉苦,可免不了还是受了惊吓,头两夜时常从梦里惊醒,缩在他怀里都是发抖的。
他原是要开安神药,可想着药苦季柔不喜欢,便改了安神粥,只是这效用……聊胜于无。
“夫君这做饭的手艺,可真是比张厨娘还厉害。”季柔捧了粥碗在手里,只见那小米粥熬得粘稠,粥里放了红枣桂圆山药等物,用料极是丰盛。
“少拍马屁,快趁热吃。”
赵谨克看着季柔,修养了两天,脸上的肿已是消得瞧不大出来,只是那破了的唇角尤其醒目,还有额头和脖颈的伤痕,一遍遍提醒着季柔所遭受的经历。
哪怕是上辈子过得这么难,但到底季柔都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倘若不是他当夜便救了她出来,让人送去了窦融军中,这般纤弱的身子,性子又这般烈,不知又要遭什么不测,能不能撑到他再找到她的时候。
“额头和脖子上的上还疼吗?”赵谨克道。
“嗯?”季柔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疼了。”
不疼,怎么会不疼?他都疼死了。
赵谨克默了许久,道:“不管什么时候,活着最重要。”
从救季柔回来,赵谨克从没问季柔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默认是山贼打的,可那额头还有脖颈,特别是脖颈的伤,山贼会拿簪子戳她的脖颈吗?
再想想季柔撕坏了的衣裳,还有季柔主动同他强调她是清白的,甚至在梦里都含着那句“别碰我”……
那些伤怎么来的,他都不必猜。
“不过,”赵谨克道,“也不会有下次了,我和你保证。”
这样的事情,今生今世都不会有第二次。
“嗯。”季柔低着眉,应了一声。
“好了,吃饭,这件事情就让它过去,以后再也不想了。”
赵谨克将勺子递给季柔,安慰着季柔,也默默安慰着自己。有人打了门帘起来,京九在门外唤他。
“公子,”京九道,“衙门有一样公事,想要您来看看。”
“你慢慢吃,”赵谨克的眸底微波,同季柔笑了笑,“我出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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