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 昨夜的雨水从地上折腾而起,几分潮湿燥热。
“何事?”赵谨克从屋内打了帘子出来, 可京九似乎觉得还不够远,又接连引着赵谨克离开屋门口好几步,才敢压着嗓门禀报:“出青州界的两个人只回来一个,孟子方的尸首不见了。”
似惊雷炸开,赵谨克的浑身血脉都跟着震了震,只脸上仍是维持一派镇定, 继续问下去,
“说清楚。”
京九亦是有几分凝重,道:“我们派出去的两个人出了青州界之后找好了地方, 抛尸的时候其中一个忽然腹痛, 方便之后回来就发现另一个人死了,蹊跷的是孟子方的尸首也不见了。”
“会不会, 是季申的人?”
“尸首不见了,难道他知道追查吗?”赵谨克扭头看着京九,“他难道就没发现什么别的?”
“四周不像有人跟踪埋伏的痕迹, 若是有, 肯定连同他一起杀了,没有特意留一个的必要,照活着的那个自己推断, 像是孟子方又活过来自己逃了。怕也是魔怔了。”
活过来了。
赵谨克的拳头缓缓攥紧,他亲自动的手,亲眼看着他断气, 绝没有失手的道理。除非……
“让人和京城联系,看看有没有孟子方的消息。”
“公子也觉得他还活着?”京九讶然。
赵谨克不置可否,只道:“事出反常,盯紧一些总没错。”
“也是。”京九点了点头,正是要走,却听赵谨克又道:“去和孟昉说,我明日去衙门。”
诶?京九一愣。
赵谨克又回了屋,季柔还在用早膳,一勺一勺,小口吃着碗里的粥。
“今日是不是太甜了,我多放了一勺糖。”赵谨克在桌边坐下,一切神色如常,只有眼底,深深地看不到尽头。
“我喜欢吃甜的,多加一勺糖也无妨。”季柔咽下一口粥,伸手用筷子去夹包子,宽大的袖口滑下来,白玉一般的一截藕臂上,擦伤摔伤的青紫淤痕斑斑驳驳。
这样的伤痕,季柔的身上还有好些,他替季柔上药的时候,险些没拿稳药瓶。
是他,倘若不是他带走了精锐去截杀孟子方,倘若不是他离城了没有陪在她身旁,黑鹰寨的匪人岂能得手?
可到底为何他会抑制不住杀意?
哪怕重生这一回,他也没有想过要抢得先机做什么,潜意识里告诉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不想搅弄风云改变这世间的运数。
是以他在京城那两回也没有想过提前要了孟子方的命,甚至做任何改变谁命数的事。
除了季柔,他把季柔带走了。
原本季柔与旁人来说就是微不足道的,他带走她也没什么会为此改变,但到底,他失算了,他失算了他自己。
不是他荒废公务,那平阳县的案子就闹不上来,不管是定了冤案也好,还是被底下的录事发还重审了也好,前世他在青州根本没有这一出。
平阳县的案子不闹到他面前,季柔就不会动了恻隐之心劝他,也不会被他带去平阳县,进而被黑鹰寨的山匪盯上。
不去平阳县,季柔也不会被菜花田里的两具尸首吓病,他也不会犯了心魔与季柔动气,孟子方更没有那个机会趁着季柔醉酒跟他耀武扬威……
黑鹰寨当年便是他一力歼灭,其中种种也是他主持追查。
一切一切,环环相扣,该沾上的事情到头来,他一件都没有甩掉。
“嘶。”季柔张开嘴咬包子,却扯动了唇角的伤口,忍不住皱了眉。
赵谨克捧住季柔的脸,那伤口的位置不好,正当嘴角,张口吃东西就容易扯到。
“我去换一碗面片给你。”
“不用麻烦。”季柔抓住赵谨克的手,“我小口一些就是了。”
赵谨克反握住季柔的手,那青葱一样的手指上,擦伤已经结痂。
但凡……赵谨克的指尖轻轻摩挲过季柔指上的伤痕,但凡当初他能追查到底而不是撒手不管,让州府要做准备查到黑鹰寨头上,季柔就不会出这种事。
是他做了这一切的变数,妄图改变自己今生的轨迹,可结果牵一发动全身,都报应在了季柔的身上,要他做的事却一件都没有少。
还有那个孟子方,他试图彻底斩断心魔,兴许也已经成了另一个变数。
“阿柔,”赵谨克握住季柔的指尖,唇角浅浅勾起,“我明日就要去衙门了,州府事务繁忙,兴许以后很久,都不能再陪着你游山玩水了。”
前世身在高位太久了,久得他都以为世间所有都理应该凭他调遣,甚至忘了人情世故与官场门道,往府衙借兵时,他才重新体会到无权无势被人处处掣肘的滋味。
他不再是那个手握天下兵马位列三公以上能指点江山,让所有人都俯首帖耳的大司马了,他只是一个连一县官兵都调遣不动的小小录事参军,除去靖平侯府和外戚的背景,他什么都不是,根本无法护住季柔。
更遑论若有朝一日,他和季柔的命数也如前世一般降下时他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想随心所欲,想牢牢把控住自己的今生那命数,总该是登上那最高处才有资格与天争命。
“夫君放心去就是,”季柔轻笑,唇角的伤痕像是一点朱砂,“我会在家里等你的。”
赵谨克握紧了季柔的手,他这单纯的姑娘,她不会知道经此一句,自今日往后,都不会再有以前那样安宁的日子了。
曾经他描画的天高海阔,他同她畅想的那些岁月静好或许就要就此深埋,重启不知何时。
“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也不要总是闷着,带着秋娥去街上多走走,若是能结识一两个朋友更好,我若得空,便带你去城外走走,教你骑马。”
赵谨克低低嘱咐着,他想无时无刻陪在身边护着,一刻都不分开的姑娘,到底还是要让她自己飞了。
“嗯。”季柔轻笑着嗔怪,“你总当我是小孩子,难不成你不在,我就能将自己闷死不成?”
“呵呵。”赵谨克的唇抵上季柔的指尖,闷声笑了,“小没良心的,我担心你难道还不成。”
“松开手,”季柔娇嗔着把手抽出来,朝外轻推赵谨克,“我要用膳了,粥都凉了,京九找你是不是有事?快去快去。”
“明日再去,今日陪你。”
……
季柔原以为,赵谨克开始去衙门,不过是像她父亲季申一般每日卯时出门,下午申时初回府,初半个月的时候也的确是这样的,厨下做好了饭,她等赵谨克回来,早晨能起身的,便起身送赵谨克离开。
可后来,赵谨克渐渐回来的越来越晚,直到季柔熬不住睡下仍不能等到他回来,早晨亦早早出了门,只有睡意朦胧里能感觉到赵谨克曾经躺在她的身边。
季柔什么都没说,只是偷偷在夜里熬着不睡着,等赵谨克躺下的时候假意翻身滚到他怀里,好好抱一抱他。她也总能感觉到赵谨克揽她在胸前,一遍一遍抚着她的脸颊耳廓,然后轻轻的吻落。
直到三个月后,西北战事突起,朝廷派下重兵与夏贼窦融开战,赵谨克封了行军司马协理军务,随统帅孟昉上了前线。
风霜雨雪,春华秋实,年复年年,西北战线连连告捷不断推进,终是到了胜的那一日,京中来旨犒赏三军,召赵谨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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