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理沈读良是个有些透的人。
透在肚量和尺度。任何人冒犯他什么,他顶多适可而止地反击,图个爽就行。
懒得闹太穿是因为惜时惜金。常与同好争高下,不与傻瓜论短长。你浪掷过多光阴在交恶者身上,不值当。
这道理挪进他对沈家的态度里,也同样适用。甚而掺了那么些利己私心,沈读良不时就暗黑心理:脑袋和口袋都要丰,不拿白不拿的呀。
不过说回傅家,又不能相提并论。
更准确地措辞,其实傅家对他不是“冒犯”而是“伤害”。你活了近四十年,一贯坚信某家人最待见你,打心底惜当你,末了却平地一声雷,
发现他们给的蜜饯里净是鸩毒。
玳晴出事那晚起,连着五六天,沈读良都十分恍惚。
也拎不清要如何面对,尤其是面对傅老太太。
所以傅言后来的所作所为,着实叫他有散云拨雾感。
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成年人的大部分疮痂靠自己濡舐。可人心不能总受寒,偶尔也靠焐。
囡囡让他领教到了。
分明人小手不大,还动辄冒冒失失的,可焐得他委实暖。
“奶奶她也说,非常对不住你。”二人下车后进屋,傅言在玄关忍不住同沈读良说了,她灵巧试探的眼神触离他侧脸,说假如合时宜,二叔能否去吃奶奶做的饭。
没用什么见礼词客套话,而是很入世家常,像弄堂对门两家互邀,今儿吃你家明儿就我来起灶。酒足饭饱拍肚就走,不谈那些个繁文缛节。
因为她不想给他思想包袱。
沈读良对老太太的芥蒂还在,犯不着恨,仅仅是觉着似乎没必要来往。但他瞧傅言殷切的视线,又怎好拿软钉子来噎她呢?
他自个倒是噎了片刻,再抄兜入里,边走边答,“等公司忙过这阵子,你就来接我去。”
傅言尽管知他看不见,也还是把头点得捣蒜一样。
没成想孟浪了,昨夜落枕的她只听一声咔哒响,颈椎就疼得牙酸抽气了。她一时难忍地唤出声,原地拿手去盖后颈,尽量低音量,好听起来不那么自作自受。
没几秒,沈读良的手就来替傅言的手了,拎小鸡似的拎住她后颈,再是一阵无师自通、轻重有致的按摩。
痛感真真即刻从她身上跑走。
“你怎么什么都会?”她可不是膜拜,纯粹好奇。
“你怎么这么菜鸡?明天开始,给我锻炼。”
沈读良狂霸拽的嘴脸又显形了,傅言同他“哼”,说不要,就不锻炼。
“不听话别进我家门,别踩我家地板。”说话人已经卷起两边衣袖,洗好的砧板平躺上台。他半小时前知会她,今晚没菜,扬州炒饭凑合吃。
眼下动作利索得很,胡萝卜、金华火腿,很快改刀成丁。
傅言节食归节食,正经吃起饭,素来不忌口挑嘴,全然为了呛他才说:“我不吃胡萝卜,兔子吃的玩意。”
沈读良停下打鸡蛋的手,侧眼过来,满脸一言堂的神色,“不吃也给我吃!不然今儿个就把扬州炒饭改扬州炒萝卜。”
“……”
当然唬唬她罢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沈先生,终究还是老老实实炒饭。
也一并在油烟机的运作声里,翻铲的手没停,高声指导傅言,鸡蛋要怎样划拉才松软,炒饭用何种米口感最佳,水分与火候要控制得当,否则干巴或过黏都不好。
不要以为炒饭毛毛雨,实则里头大有乾坤。某人郑重其事。
同样别看他轻易不开火仓,事实上有两把刷子。
只是一想到做饭要兜一身的烟烘气,就本能抗拒。
傅言大概晓得沈读良的德行,仅仅无心问他,“Vivian以前来二叔家里,吃过扬州炒饭没?”
话音将落,饭出锅装碗了。
沈读良仿若未闻地一心掂掇她碗里的饭量,总是添了半铲又觉不够,再从他碗里匀来几勺。一来二去,她碗里堆起小丘。
锅随手送进水池,他轻淡睨她一眼,说没吃过,她的胃不稀罕他出手的中餐。
反是从前在国外,假冒的中国菜倒吃得欢。呵,有的人扬州炒饭放老干妈,真真是大腿上把脉,瞎搞。
傅言听他话里的委屈,一时竟辨不出来,到底谁在吃味别扭。
双臂撑住流理台的人,灯下严肃的形容盯住战果,耳上的烟打进门起就忘了摘。
话起过往的风月,重心居然搁在扬州炒饭上。姑娘越想越好笑。
她煞有介事地执筷品尝,并不动声色把饭往他碗里赶,再评点,“好好吃。”
若说前戏刻意为之,那么这三个字,则是掏心窝的话。
米够爽口,葱香和什锦的咸香相得益彰。嗯,她再度对他刮目相看了。
沈读良颇为受用,眉梢即刻弧起一尾笑,捻下烟衔进嘴里,要点火时找不着打火机,索性抹身开灶点的烟。
于暖灯下,他雾蒙蒙地打量傅言吃饭的样子,左手恭恭敬敬地捧碗,细嚼慢咽,嘴巴只阖不开。
好乖。
然而他忽地想到早先她微信那个熊猫捧碗的头像,笑点顷刻破了功。
傅言从碗里捞起视线,懵懂试问,“笑什么?”
“笑你好养活。”
言下之意,养一辈子也费不得几石米。不过她俨然没get到弦外音,嗤他一眼,随即埋回饭里。
到最后二人各自光了碗,锅中余下一大碗的份。
傅言执意劝他留到明早打个尖。沈读良在不吃剩饭的讲究上作怪异常,捏着她双唇叫她闭嘴,再将饭倒门外垃圾桶了。
完了顺手带向她小腹,玩趣道:“的确是胖些了,都有起伏了。”
傅言拍掉他的手,沈读良就势收回落裤袋里,掉头开步要进门。
七点的习习晚风不醺人,零星灯火朦胧在窗璃上的夜色里。
空气中花香一丝勾一缕,锦葵,茉莉,紫薇花……门口有犬吠,远近,有各户厨房刷洗厨具的声音。
傅言三两步追上人,说了她今朝一直在忍,由于怕臊不好开口的话。
“奶奶要和大太太去静安寺待几天,约莫三四天罢。这段时日我能过来陪二叔嘛?”
拾级的沈读良闻声回眸,似笑非笑地晾她半晌,待她急眼了,自兜里掏出左手来,后伸向她,“石头剪刀布,三局两胜……”
傅言傻眼之色,瞧他混不吝笑,却上纲上线得很。
她微微咬牙,拂开他的手,“不干就不干,拐弯抹角的没意思。”
无视她的光火,沈读良大喘气后自说自话,
“我赢你今晚就住过来,你赢就明儿再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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