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小说:画堂春 作者:王孙何许
    李霑很识相地在外面坐了好久才探头探脑地推门进来,看见任杨二人衣冠整齐举止端庄,松了口气,任歌行道:“进来,怎么狗狗祟祟的你。”

    李霑笑呵呵地不说话,给自己倒了杯茶。

    任歌行干咳一声,道:“今天的事……”

    李霑喝了口茶,道:“什么事?我不记得了。今日犬吠,没吓着小杨哥哥吧?”

    任歌行愣了一下,笑了:“吓他一跳呢,这不给他顺了半天毛才哄好。”他转过脸去,冲杨晏初亲昵地挤了挤眼睛。

    只有他们俩知道这个“哄”是怎么个哄法。

    杨晏初还红着眼睛,明显就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却兜不住地抿着嘴笑,笑完了还轻轻地瞪他,两人之间很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态。李霑看着心里倒是迷惑起来,原来他只道是杨晏初有些心思,如今看两人都像是有意,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几日之后,李霑实在是没忍住,挑了个空偷偷问杨晏初:“小杨哥哥,你和任大哥是不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磨叽了半天,最后干脆两个拇指往中间一碰,非常会意。

    晏初怔忡半晌,笑了笑,道:“不是。只是我,我一厢情愿。”

    李霑闻言,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莫名怅惘地长长地啊了一声。杨晏初想了想,道:“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李霑挠头道:“就……也说不上,就前段时间?”

    “你俩离群索居叽叽咕咕说什么呢?”任歌行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杨晏初应他:“来了!”

    他对李霑道:“走吧……还有,这件事,”他对李霑笑了笑,有些尴尬,“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他。”

    杨晏初明白李霑为什么会误会他和任歌行有什么,任歌行有时候实在是亲昵得理直气壮,几乎给人一种断袖断得天理昭昭坦坦荡荡的错觉,偏偏有时候又像个看不着人抛媚眼的瞎子。

    “不对,我教过你,近身应该怎么来?”任歌行此时正把杨晏初压在榻上,居高临下地,像个莫得感情的武术指导,“手,怎么递刀,我刚怎么教你的……嘿,不对!”

    他直接捏住了杨晏初的手腕,道:“你没有内力,身体底子又薄,教你的路子是以灵活为主,但是你这……你弹琵琶的时候不是挺灵活的吗,你捅小假人的时候不是挺灵活的吗,怎么一到实战这么僵硬呢?再来!”

    “……不对,你犹豫什么!”

    杨晏初被他突然一嗓子吓一跳:“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我……我这不是下不去手吗。”

    任歌行简直拿他没辙:“手发力,往下捅,没事我接得住你的力,你伤不到我的。”

    杨晏初咬了咬牙,用力顺着颈项上的动脉扎了过去,就在匕首的尖触及皮肤的一瞬,任歌行出手,堪堪捏住了杨晏初的刀锋。

    杨晏初叹了口气,整个人松了一下:“你怎么接得这么慢,吓死我了。”

    “接快了咱们练这个还有用吗?”任歌行拍拍他的脸,“再来。”

    “不成,”杨晏初挣了挣,颓然道,“不行,我看着你下不去手。”

    任歌行纳闷:“这有什么下不去手的,你杀鸡不是挺利索的吗?”

    “……你是鸡吗!”

    任歌行扑哧一声笑了:“那你就当我是□□。”

    杨晏初:“……当你是什么?”

    “当我是……嘿,倒霉孩子,”任歌行捏他的鼻子,“总之,凝神。”

    任歌行教起人来还真是越来越有耐心了,刚开始的时候特别暴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怎么就是不会”,现在被磨得可以一下一下地给杨晏初喂招喂一下午,练到最后晏初有点脱力,任歌行拿了条巾子兜头兜脸地给他擦汗,道:“累了吧,今天就到这了,一会儿吃饭。”

    杨晏初不是很喜欢他这种给狗擦毛一样的擦法,扑扑棱棱地挣他:“我头发都乱了。”

    “怎么这么难伺候啊你,”任歌行啧了一声,把巾子搭在他脑袋上,“你自己来。”

    “别嘛,我错了,”杨晏初把两只手往袖子里一缩,就地残障,巴巴地把脸往任歌行手里蹭,“我手都快折了。”

    “你行了吧,”任歌行拿巾子揩他的脸,“怎么这么能耍赖啊。”

    晏初也不答话,仰着头眯着眼睛笑,任歌行嘴角也压不住地往上勾,顺手捏了一把晏初的脸,“李霑都没像你这么腻歪,你丢不丢人,嗯?”

    自从在徐州把话说开之后,杨晏初整个人的气质都渐渐变了,在那之前,他总是有点绷着,端着,不大容易看出来,被一层浮在表面的什么冷香幽幽的东西盖着,隐隐地,却像带着一身的沉疴,身上的刺向着皮肉里长,小心翼翼地,怕碰,怕说,可后来所有的不堪全都摊在任歌行面前说开,得到的是全然的理解和宽容,从此事无不可对人言,整个人都变得明媚起来,有时候阳光下一照,笑起来,分明也还是个方及弱冠的青春少年。任歌行看在眼里,心里也欢喜,乐得纵着他。

    “前两天寒食节,赶路净吃干粮了,馋坏了吧?”任歌行道,“今日正好开伙,咱们仨吃点好的。”

    杨晏初边洗巾子,边道:“下馆子么?”

    “天天下馆子,你腻不腻?”任歌行笑道,“正好这边有厨灶,我给你们做。”

    离开徐州北上,途经沛县,任歌行从前在此地的一个朋友听闻他来,便把沛县的一个空屋留给了任歌行,说是旅途劳顿,不必羁留逆旅,小房子收拾得很齐整,而且一看也不像常年无人居住的样子,大概这位旧友素好结交,来来往往的江湖儿女都可以在此落脚。

    杨晏初震惊:“你会做饭?”

    任歌行:“……你不会?”

    杨晏初想了想,诚恳道:“切水果拼盘儿算吗?”

    “看你像水果,”任歌行呲哒他,“过来给我打下手。”

    有道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来来往往的兄弟姐妹们到这儿歇脚好像都不太乐意开火做饭,做饭了也不乐意顺带着磨一磨刀,碗架橱里的菜刀钝得天怒人怨,剁个排骨跟他娘的铡陈世美似的,十里八村都能听见砧板的哐哐惨叫,杨晏初在旁边看着直呲牙,感觉自己报仇剁江知北的时候的场面也就这了。

    “就这破菜刀,”任歌行叹了口气,“我骑着刀刃走二里地都硌不着屁股。”

    杨晏初一听下半身都凉飕飕的:“铁腚么你是……行了刀给我吧,我正好拍个黄瓜。”

    任歌行把刀递过去,铮然一声羽霄出鞘,一副今日要拿排骨祭剑的架势,杨晏初道:“你干什么?”

    任歌行理直气壮:“剁肉啊。”

    杨晏初:“……不好吧,怎么说也是天下闻名的一口宝剑。”

    任歌行笑了笑,道:“着相了,是猪是人说到底都是肉,切什么不一样。”

    名品宝剑切肉是挺快的,毕竟吹毛断发,任歌行心情挺好,收剑入鞘,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平素也不是很张扬得瑟的人,但是对上杨晏初,屁大的个事他都爱显摆显摆,不显得自己厉害点就浑身难受,他边拌肉边道:“这是去年我在岭南学的一种排骨的做法,肋排剁块儿拌着蒜蓉豆豉腌好了上锅蒸,很养人。”

    杨晏初应了一声,道:“你在岭南还认识厨子?”

    任歌行道:“不是厨子教我的,是我借宿一户人家,他家姑娘……”任歌行“啧”了一声,道,“说不上怎么回事,总是爱拽着我让我看她做饭,一来二去的就学会了。”

    杨晏初眉间一跳,又气又酸又想笑:“还能是怎么回事,任大哥你想想。”

    “不能吧,”任歌行纳闷,“那小姑娘若真对我有意,合该是总想在我面前漂亮一点吧,她不,杀鸡也拉着我,右手拿刀左手掐鸡脖子,一刀下去呲我一脑门子血,感觉像恐吓我别对她有非分之想,否则有如此鸡似的,杀鸡给猴看呢这是……哦我不是说我是猴,就是……嗨,你知道吧,怪瘆人的。”

    杨晏初摇头苦笑,又听任歌行道:“那姑娘挺好的,真挺好的,估计看不上我。”

    杨晏初心头一动,瞟了任歌行一眼,轻声道:“那任大哥喜欢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任歌行皱了皱眉,仰头道,“什么样的……哎我还真没想过。”

    杨晏初拍黄瓜的力道都轻了:“想想嘛。”

    任歌行真顶不住他那个哼哼唧唧的样子,当即说:“好好好,我想想。”

    二十五年来,也不是没有女子向任歌行表达过心意,明示暗示的不少。任歌行却始终觉得清水阳春面一样,没滋味也不心动,再者浪荡天涯的日子潇洒也苦,谁家姑娘嫁作人妇不想要个安稳生活,他也不想耽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只是南来北走,到哪里都像个过客——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样子吧,”任歌行的声音带着些绵柔缱绻的向往,“就是想着回家的时候能有口热饭,累一天回来能看见有人在家里,干嘛都行,反正你能知道有个人一直在等你回家。”

    他向往安稳和陪伴。

    “跟你说啊,”任歌行笑起来,很温柔怀念的样子,“有一个事,我到现在还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我也就四五岁吧,”他在腰间比划了一下,“就这么高,那天晚上我爹回家,外头下着大雪,他一进来一身寒气,一弯腰就把我从地上提起来晃晃悠悠地抡着玩,我娘坐在屋子角落里戴着顶针缝衣服,特着急怕他摔着我,就骂他,骂完了让他别玩孩子了,把刚做的棉袄试一试。”

    四五岁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个片段就一直停留在任歌行的脑海中,时不时翻出来,还是热的暖的。

    那大概是他对“现世安稳”最具体的想象,二十五年来,无论谁提起“找个婆娘”、“讨个媳妇”之类的话,他第一时间脑子里蹦出来的不是新娘子的红盖头也不是洞房与花烛,而是他娘戴着顶针,拿着一件新做的棉袄,骂他那个正用胡茬扎儿子脸的爹。

    只是这样的画面到底也是寥寥。

    话里的温存追忆让两人都一时缄默。过了一会儿,任歌行笑了笑,神情带着些无数次咀嚼回忆之后乍起乍收的从容,道:“小杨呢,小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头,道:“做饭……我可以学。”

    任歌行愣了一下:“你……”

    他总觉得杨晏初意有所指,一时间却也反应不过来他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看杨晏初,杨晏初却没有看他,低着头,道:“得空你教教我吧。”

    任歌行不知道怎的,心突然跳空了一拍,突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锅里的沸水热油滚滚的,吵吵嚷嚷地扑着,咕噜咕噜地热闹欢快地冒着泡。

    烟火总不管人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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