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一

小说:画堂春 作者:王孙何许
    在兖州住了三五天,两人在同一天晚上有了想走的心。一来是聿白和秋月也是新婚,老是住在人家家里,实在是不太像那么回事儿,二来是他们都太想出去玩了。俩人大半夜不睡觉,叽叽咕咕说了一宿小话,最后决定先去塞北。

    肖聿白和邵秋月知道这事,明白两人不会在此久住,就没太强留,肖聿白笑道:“你们去了塞北,接下来去哪里?想好在哪儿住了吗?”

    “昂,”任歌行把胳膊搭在杨晏初肩膀上,站没站相的,“巴蜀?洛阳?没想好,全听他的。”

    杨晏初笑了笑说:“都还没定呢。”

    “行,”肖聿白说,“你们要是路过桂林郡,得空了可以去看看剑秋,他们两口子在那儿住呢。”

    任歌行想起剑秋,那个在闹市街头降住惊马,在花朝节上独自放河灯的男人,挑了挑眉:“两口子?”

    “是呗,”肖聿白摸着鼻子笑,“这小子不声不响的,能耐着呢,拐带着人家沈府的小少爷跟他私奔到桂林去了。”

    任歌行:“啧啧。”

    辞别了聿白和秋月,都走出去挺远了,任歌行还在那儿啧啧啧,感叹又羡慕,杨晏初听得直乐,一把捏扁了他的嘴:“……喝点水?”

    任歌行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有点想见见这个沈三少爷了。”

    杨晏初说:“那就见呗,去完塞北,就去桂林。”

    任歌行一扬鞭子,笑道:“好嘞。先带你去——草原纵马!”

    达达马蹄腾起一路欢快的烟尘。

    正值夏季,天光热烈而明亮,塞北的万里草原在那样的天光下连高草都是明晃晃的,开着烂漫的山花。前几天刚下了大雨,空气干净得让人想大口大口吃它,宽阔的湖面亮得像牧羊姑娘多情的眼睛,长风一吹,湖边高草软软地一努,露出几只牛羊懵懂的脸。天地很静,偶尔一声鞭响,几句牧歌,那感觉和昆仑像,又不像。

    杨晏初听不懂那牧羊的人唱的什么,只听见一句“什么什么……呼尔……喂哦”,听得人心里一起一落。

    任歌行居然接着那牧羊人的调子又哼哼了几句,杨晏初惊异地看着他:“你会唱?”

    “这边的老调子了,我在关外长到十二岁,关外和北狄离得很近,这里的话,我原先也会说的。”任歌行对那越走越近的牧羊人用北语喊道:“朋友!”

    牧羊人看见他们,便停下马,应道:“朋友!”

    那人身量比任歌行还要高些,薄袍子裹不住的虎背熊腰,咧嘴一笑,黑红黑红的脸衬着一嘴白牙。

    牧羊人问他们从哪里来,任歌行回道:“从中原来。”

    “中原!”那汉子很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笑起来,“中原话我也会说一点,”牧羊汉子想了想,磕磕绊绊地用汉话对他们说,“你们……很好。”

    杨晏初全程像鸭子听雷一样听他俩用北语交流,只有这一句汉话他听懂了,赶紧笑道:“幸会幸会。”

    牧羊汉子冲他微笑,然后继续用北语对任歌行说:“你们为什么骑着一匹马?我可以借给你们一匹。”

    “不用了,”任歌行笑道,“他太不会骑。”

    “中原人,到这里不会骑马怎么行。时间长了,身体会不舒服的,”那牧羊汉子转过头,比比划划地用生涩的汉话对杨晏初说,“你的屁股……会痛。”

    杨晏初:“……他怎么知道啊!”

    “你想啥呢,”任歌行哈哈大笑,“他说这里不比中原,你跟我骑一匹马,时间长了马背会颠得你屁股疼。”

    那汉子笑眯眯地说:“他应该学会骑马。”

    任歌行翻译:“他说你得学骑马,其实我觉得不用,你也不是一点都不会……”

    “骑!”杨晏初一拍大腿,“来了塞北焉能不纵马,”完了又怂,“马尥蹶子怎么办啊。”

    杨晏初语速快,那汉子听不太懂他说什么,但是看他的动作和表情猜出来了七八分,大笑起来,打了个呼哨,高草中闲闲地溜达过来一匹黑马,那汉子摸着马头说:“它叫哈尔巴拉,是我的马里最温顺的一匹,简直像一头绵羊,你可以试一试。”

    任歌行扭头给他翻译,杨晏初问道:“哈尔巴拉是什么意思?”

    任歌行说:“黑色的老虎。”

    杨晏初:“……这哪儿温顺了啊!”

    “你这,”任歌行乐,“别害怕啊,人家就叫这个名儿,你叫小羊你也不吃草是不是。”

    杨晏初搂着任歌行的腰,探头看了一眼这位黑虎,人家压根没理他俩,正在那嚼草,看见杨晏初打量他,把头抬起来,喷着草沫打了个响鼻。

    杨晏初有些紧张,上马拉住了缰绳,因为心弦一直绷着,腿控制不住地夹马肚子,结果哈尔巴拉越跑越快,杨晏初第一次草原跑马,感觉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越来越慌,忍不住喊道:“任大哥!”

    “来了,”任歌行纵马赶上前去,笑道,“我在这儿呢——别夹马肚子,放松一点。”

    “可是它太快了!……怎么掉头啊!”

    “算啦。”杨晏初听见任歌行这样说,然后余光瞥见任歌行的马越来越近,几乎与他并辔,任歌行长腿一抬,直接跳到杨晏初的马上,长吁一声,勒住了缰绳。

    杨晏初被任歌行从后面搂着,总算有点安全感,叹了口气,回想起方才,总结道:“还挺爽。”

    “爽你吓成那样,”任歌行捏着嗓子学他,“哎呀人家害怕……”

    杨晏初扑哧一乐,用胳膊肘怼他:“去你的。”

    任歌行笑,“你也就这时候叫我一声哥,”他一夹马肚子:“飞喽!”

    任歌行的腿长而劲瘦,穿上马靴,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杨晏初在他怀里,方才慢慢觉出任歌行刚才飘若惊鸿的一下子让人多么心动,长风掠耳,不知道是哈尔巴拉跑得太快还是别的什么,杨晏初的心跳总也慢不下来。

    马儿跑过,长长的高草拂过二人的小腿和脚踝,发出沙沙的笑声。

    那牧羊汉子还在原地看着他的羊群,看见他们跑回来,笑了,对任歌行说:“你不要护着他,马背上颠簸几次,他就会骑了,草原上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很少会摔下来。”

    任歌行笑着摇头,那牧羊人也笑:“中原人,今晚到我家去睡觉?这几天是敖包节,我可以带你们去摔跤和喝酒。“

    任歌行爽快答应:“多谢。”

    杨晏初起先还担心冒然留宿太唐突,任歌行笑道:“没什么的,这儿的人都是这样,牧羊牧马走了几十里路看不见人家,天色晚了,只能就近找一家投宿。”

    那牧羊人和他们交换了姓名,他叫拉克申,由于记不住任歌行和杨晏初的汉话发音,就叫他们“安达”,朋友的意思。他们陪拉克申放了半天的羊,然后跟着他和他的牛羊回了他的家,拉克申的妻子听说这两位是来自中原的客人,端出几碗酒,杨晏初下意识地推辞,任歌行一揽他肩膀,笑道:“这儿不兴推拒,下马三碗酒,你不喝,主人家要不高兴的。”

    于是仰头一口气喝了,酒有些浊,顺着粗粝的碗边儿淌过下颏,再被燥热的夏风吹干,喝完一抹嘴,再文气的人也得激出几分野来,杨晏初不由得心里说了句粗口,心说妈的我真喜欢这儿。

    敖包节的祭祀活动在昨天就已经举行完毕,开始了长达几天的狂欢。人们聚集在水草丰美的山坡上,往敖包上添石头,然后团聚在高大的敖包周围,开始享用自家带来的马奶酒和烤肉,载歌载舞,摔跤射箭。大家听说拉克申带了两个汉家男儿,起哄要他们和最勇猛的男儿比赛骑射和摔跤,杨晏初是真不会,大家一通哄笑,把他放走了,他就笑呵呵地坐在一边儿就着奶茶吃烤肉,任歌行刚刚随手给他打了个兔子烤了,火光之下香得人掉舌头,人们看任歌行射箭准头那么好,又看见了他的展眉剑,于是起哄架秧子,要任歌行和一个比拉克申还高壮的汉子摔跤。

    任歌行不太想出风头,一边笑一边用北语说我不会我不行,那汉子哈哈一笑,坐在他身边,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一巴掌拍在任歌行后背上,亲热又挑衅的样子,说了一句什么,杨晏初听不懂,但是猜也猜到了,应该是“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任歌行摇着头笑,站了起来。

    那汉子往任歌行面前一站,铁塔一样,一身蛮劲儿,任歌行处处留手,冷不防差点被他一个抱摔扔到地上,终于起了点正经比试的心思,折腰闪过,任歌行被那汉子拧住了手腕,伸腿去绞那汉子的腿,那汉子虽然壮得像熊,但是非常灵巧,一个挪步居然躲了过去,任歌行被他拧着腕子,使了个巧劲儿,借着那汉子的力腰背一翻,双腿勾住那汉子的脖子,翻身骑在了他的肩膀上,生生把那汉子压得跪了下去——

    “安达!”任歌行朗声笑道。

    那汉子站了起来,拍着任歌行的肩膀赞叹道:“巴\特尔!”

    后来任歌行和杨晏初才知道,这汉子是那达慕节连续三年的摔跤魁首,整整一个盟的草原男儿,没有不敬佩他的,都叫他“巴\特尔”,巴\特尔,是英雄的意思。

    任歌行被人群簇拥起来,有姑娘揪着地上的花草给他编了个花环套在他脑袋上,任歌行被热情的草原人灌酒灌得晕晕乎乎,又被架起来跳舞,在跳动的人群中叉手叉脚不知所措,杨晏初在一边捧着一杯奶茶看着他们,眯着眼睛笑,心里胃里都暖乎乎的,有个姑娘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一拍他肩膀,用和拉克申同样艰涩的汉话说:“你……从中原来?你的……名字?”

    杨晏初跟她碰了个杯,笑道:“杨晏初。我叫杨晏初。”

    “杨……晏……”

    “初。”

    那姑娘点点头,说:“什么,意思?”

    杨晏初想了想,说:“是‘像当初一样美好’的意思。”

    那姑娘眼睛像牛犊一样清澈,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你的名字……很好。”

    杨晏初笑道:“谢谢。你叫什么呀?”

    那姑娘伸手揪了一朵花,指着这朵花说:“其其格。”

    “其其格,”杨晏初念了一遍,说,“好名字。”

    其其格笑了,把这朵花送给他,说:“我很喜欢……中原的……男,男人。”

    杨晏初笑了笑,扭头看了一眼任歌行,说:“我也喜欢。”

    任歌行看见杨晏初在看他,冲他招手:“小杨儿!来!”

    杨晏初对其其格笑了笑,把花还给她,跑到任歌行身边,任歌行明显是喝多了,热酒上头,搂着杨晏初的肩膀用北语大声宣告,杨晏初听不懂,说:“你说什么?”

    任歌行笑道:“我说你是我媳妇!”

    人们一通善意的哄笑,不知道相信了没有,勾住杨晏初的肩膀把他拉进跃动的人群,拉克申端了两碗马奶酒,对天对地对敖包洒了三下,然后对他们说:“腾格里……会保佑你们。”

    他们二话没说接过酒干了,杨晏初问任歌行:“腾格里是什么?”

    任歌行笑道:“是天,长生天,杨儿,抬头。”

    杨晏初抬头望去。塞北的天真的很高,深蓝干净,几缕悠悠彩云,像任歌行说的那样,有最璀璨的星星。

    任歌行喝醉了,脸色被篝火映得通红,唯有一双眼睛极亮,揽着杨晏初,热热的酒气喷在他的脖子上:“我说过的吧……这里的天和星星很美……和着酒和歌,任谁都会醉的。”

    杨晏初抬头看天,说:“我真喜欢这地方。”

    任歌行挤着眼睛对杨晏初笑:“是不是还特别喜欢我?”

    杨晏初环顾四周,偷偷亲了一下任歌行的嘴角,笑说:“还真是。”

    拉克申也喝醉了,翻来覆去地说:“腾格里会保佑你们……腾格里会保佑所有善良的人,勇敢的人……”

    那和任歌行摔跤的汉子一碗一碗地和任歌行拼酒,这时候又挤过来,端着一碗马奶酒,大着舌头拍任歌行的肩:“巴\特尔!你留下来吧!我把我的女儿嫁给你!”

    任歌行咧嘴一笑,二话没说亲了杨晏初一口,那汉子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揽着任歌行的脖子,说:“腾格里会保佑多情的人!”

    任歌行端起碗咕咚咚喝干那碗马奶酒,然后低头按住杨晏初的后脑勺,在善意的哄笑和喝彩中把酒液温柔地渡进了杨晏初的嘴里。

    芳草万里,地阔天遥,腾格里温柔地俯视着欢乐的人们,勇敢的,善良的,多情的人们,吟游的歌者甚至拿出了马头琴和太平鼓,在跃动的篝火与回旋的舞步中,长调歌声飘出去很远。

    那首祝酒歌还在唱着,酒一碗一碗地斟满又喝干,祝酒歌从来不曾停歇,到后来,杨晏初都会唱几句了。

    “干了这一杯!远方的客人千万别喝醉!

    情真意切的歌声啊,换来美丽的吉祥鸟!

    你我今天来到这里!

    愿来生也能与你一路相携,

    愿来生也能与你一路相携。”

    番外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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