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不让苏枣去找他。
可苏枣已经习惯去村头西边,哪怕没有好吃的,她也想去。
可哪怕她去了,院子里也没有六郎。
六郎好久不弹琴了。
哪怕想跟上次一样,在黄昏去碰碰运气,六郎也不在。
忙碌的春耕,苏枣忙的团团转。
今年的收成眼见要不好,村里的人个个愁眉苦脸。
听说不远的地方,还有蝗灾,谈论起来,见识过蝗灾的老人无不害怕,一传二,二传三,传的人心惶惶。
偏偏这几日又传来消息。
东陵这一带田赋要增加。
一直以来都是春秋两税,夏收钱、秋纳粮。
若遇到灾害,原有灾歉减免的规定,今年却没有,往年都有,怎么今年没了?哦。今年皇帝驾崩了。
而新帝,还迟迟没有定下。
苏枣在村头瞧进村子里忙活的官兵,那一模一样的装束,瞧着很有气势。
村头被官兵立了个木牌子,上头白纸黑字写了东西,周围的人不认识,去请里长,苏枣虽然都认得,可她瞧了瞧周围和她同龄的迷茫小伙伴,没作声。
上头文绉绉写了很多话,盖了红红的印。
确实是要增税。
也许“皇帝驾崩”不会让农人在乎,但之后一系列的变故,也渐渐从那位离世的皇帝后,向着全国蔓延。
就连苏枣所在的偏僻村落,都开始有了议论。
“听说……”村人们害怕了,不敢直呼,手指着天,“那位天老爷,膝下并无子嗣。这可怎么是好?”
“外头乱了!”
”乱了……“
村里说杂书的老人姓齐,村里都称他”老齐头“,不知何时,跟着出村的人去了趟外头,去时还一脸乐呵,回来便喝酒,喝完酒气势汹汹在树下颠三倒四的呵斥:“说什么拥兵入卫护主明志!吓的文武百官,人人下避!为官时气勃勃,护主时退怯怯……”
每每老齐头的儿子匆匆赶来拉他,老人便挥袖气恼不已。
“不让俺说,俺偏要说!”
说到动情处,老齐头便哭嚎于地,抖着脸上的皮,瞪着眼睛骂“奸臣当道!”,骂的声音有些大,那在村中歇息的官兵还未走,碰巧有次听见,听了便呼呼喝喝的拿人,老齐头的儿子又是下跪又是哭,还是只能看着老人被官兵押走。
苏枣帮娘做事,一直忙到晚上才从来串门找她的金花嘴里知道这件事,当时就愣住,问道:”为何要押走老齐头?“
“他乱说话。”金花抢了她弟弟的拨浪鼓玩,有些烦恼道,”可惜以后不能听老齐头讲故事了。听说官老爷们要把他抓去关牢里,省得他在外头乱说!“
”老齐头会说话,但从不乱说话。”苏枣认真道。
村子里的大人都会骗小孩,但老齐头从来不这样,老齐头的故事也比别人讲的好,听说年轻的时候,还有茶楼请他过去讲故事呢,要不是得罪了镇上的说书人,不会被赶回村里来。
金花没接话。
她不喜欢枣儿这样认真的语调,又不是枣儿的爹娘被抓去牢里了,这么认真的反驳,好像枣儿在期待她回答什么一样。
金花觉得很不自在。
她只能“哦”一声,表示知道了。
可齐老头是不是真的乱说话,跟她们有什么关系呢?
明明枣儿以前不这样的。
“枣儿,我们不说这个了,你知道豆子去镇上买了什么回来么!是云片糕!他给我带了两块,我分一块给你!”金花乐滋滋的将怀里焐热的糕点递给苏枣,“银花我都没给,就给你留着了,我对你好吧,嘻嘻。”
苏枣没接糕点,只是自言自语的问:“他们押走齐老头,里长都不能这样……齐老头也算村里有名望的老人了,为什么?”
金花伸出手,在苏枣眼前晃了晃。
见苏枣没反应,金花撇嘴将手里的云片糕揣回怀里。
枣儿总是很多疑问,想入神了就会这样,说起来老齐头也见过枣儿这样,还是枣儿追问老齐头,为什么总是“英雄救美”就没有“美人就英雄”故事时,枣儿那天也是这样,老齐头见了怎么说来着……
“啊!”金花一拍膝盖,“痴了!”
“枣儿,你又发痴。”
金花这一拍,将苏枣惊醒,苏枣用力握住金花的肩膀,眼睛里有一种执着的光芒,“金花,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为什么,老齐头做错了什么?不是犯错了的人才要被关进牢里,他犯了什么错?”
金花被吓到了,结巴道:“因为他乱说话?”
“可是齐老头从来不乱说话!”苏枣大声强调了一遍。
“我不知,枣儿我不知……”金花哭了,“枣儿你抓痛我了。”
“对不起金花,可是我太想知道了,你告诉我吧!你告诉吧!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脑子,总是停不下来,要去想这些!”苏枣抓的更紧了,像抓着溺水时候的一根稻草。
紧紧攥着,明知道稻草无用。
金花看着苏枣的眼睛,这一瞬间,她体会到了枣儿的痛苦,这种强烈的困惑冲淡了她肩膀上的疼痛,甚至让金花也认真的想了想。
她好想回答枣儿,告诉枣儿一个答案。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
金花迷迷糊糊想到爹曾经在家里说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懂了,便告诉枣儿道:“民不与官斗,枣儿,我们只是庄稼户的子女,官老爷们要抓老齐头,有什么办法呢,咱们除了田,什么都没有。”
“就算是田,也要靠老天吃饭呢,都是天注定的事情……”
苏枣松开了手。
她想反驳金花的话,就像几年前,她下意识想反驳元夫子的话一样,可是她依旧不知道怎么反驳。
如果六郎在就好了。
六郎总是能从不同的……不同的,什么呢?
苏枣想。
她的目光总是在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上,可在六郎眼中,总比她看的更远。
六郎一看就不是农家的孩子。
出身不同,似乎就注定了眼界的不同,六郎甚至能有那么大的舆图,那张图,如果不是六郎给她看,也许她永远不会有机会看到。
好想去外头,看一看啊。
是不是走出村子,就会知道答案的那天。
可是她家世代务农,爹发大水走了那么多地方,最后也要找一块地落地生根,爹娘都在村子里,她能去哪里呢?
苏枣知道自己此时想去的,是更远的地方。
明明她这个年纪,路引都拿不到。
就连牛车,都不会借给她这个年纪的女娃,外头好远好远,哪怕是微不足道的镇上,没有牛车,步行也要一整天。
外头吃饭住店要花钱,她木盒子里存的钱一定不够。
苏枣慢慢松开金花,“对不起,金花,我抓痛你了,你痛不痛……我给你捏捏。”
“不痛了,枣儿你捏捏就不痛了。”金花知道枣儿是村里最重感情的,她最喜欢枣儿,“不要想那些了,枣儿。”
“老齐头的儿子下跪给钱,兵老爷也没有放人,要不是村里人劝着,兵老爷还想将老齐头的儿子也抓走……他现在也不说话了。就算别人开口,又有什么用?”金花轻声说。
苏枣看着金花,忽然从金花总之无忧无虑的眼睛里,看出了点什么。身边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人人都无知无觉。
金花也有她的道理。
“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好了?要我说,老齐头少说话,也就没这遭。”
“……”
“对不对,枣儿?”
田里的虫鸣声忽然变的好大。
苏枣露出笑容,想附和同伴的话,可是嘴巴张开,却吐不出声音。
“啊呀,不早了!我娘今个炖鸡汤呢,我可得赶紧回去,不然银花吃完了!”金花忽然想起这件事,急忙跟苏枣道别,“我回家了,枣儿!”
“明、明个见!”苏枣只来得及在金花离开前,道出这一句。
从坡上看金花跑远的身影。
黑乎乎的一团,很快就要隐灭在夜色之中。
屋里娘点了油灯,在缝衣服,窗户透出妇人温柔的身影,苏枣轻轻走下坡,走进了黑暗的夜晚,走啊走,一直走到熟悉的围墙下。
围墙边的芙蓉,一年比一年茂盛,花开不败,依旧那么美丽。
很多孩子们想摘花,都顾忌着门口的瞎眼老汉,没敢动手。
今天瞎眼老汉竟不在。
苏枣沉默着蹲在墙角,以为不会听到琴声。
可身后,突然传来了琴声。
琴声断断续续尤为难听,仿佛呜咽。
苏枣连忙“飞”到围墙上,跳进院子里,顾不得院中六郎惊讶的目光和瞎眼老汉猛然站起的凶悍,跑到六郎跟前,急急道:“六郎,我要跟你说话,你跟我说说话吧!”
六郎喊一声:“枭叔。”
瞎眼老汉听出了苏枣的声音,皱眉,“如今,片刻也不能离开您身边。”
“就一会儿。”六郎脸上满是和年龄不符的沉稳。
瞎眼老汉便叹了口气,站起来,离开院子,出去了大门外。
苏枣看了眼瞎眼老汉,然后跟倒豆子一般,对六郎讲这几天村里发生的事情,她说的又快又急,还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然咳起来。
六郎拍着她的背。
“枣儿,慢点说。”
苏枣咳舒服了,就一把抓着六郎的胳膊,带着委屈看他。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六郎。
心里的委屈搅合得她整颗心都像被火烧似的,几乎要化作愤恨的怒火。
没有人明白!
没有人明白她的感受!
只有六郎了……
“六郎!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是天注定的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六郎的眼神很冷,“如果枣儿你问老齐头,他的事情,天没兴趣管!”
“老齐头从不乱说话,那些兵老爷抓了老齐头,说他乱说话,可老齐头只是说外头有奸臣,六郎,你知道外头的事情,你告诉我,他是乱说么,他说错了吗?老齐头说故事的时候,经常会讲以前的贪官污吏故事,也没有人来抓他,怎么现在不能说了?”
“他没说错。”
“那为什么要抓他……我听说,下了牢,说不定会死。”
“还记得我教你的,蝇营狗苟的意思么?”
“是说有些小人,追逐名利,不择手段,不顾羞耻,到处钻营。”苏枣背书一流,只是明白了,却没概念。
名利是什么?
庄稼地里只有田。
不择手段的钻营又是什么?
对付害虫,倒是很有手段。
“对。等你真正明白了这个词,你就会懂为什么老齐头会被抓。”六郎将拍苏枣背的手放下,“其实不懂也很好。”
六郎忽然有些后悔,教枣儿认字。
他以为自己有一天能带枣儿出去的,可是他还能做到吗?
“枣儿,今夜我跟你说的话,你要牢记。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也不可以告诉别人,你认识我。”六郎强调,“无论是谁问你,都要闭紧嘴巴,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也要当做没看到。”
“闭紧嘴巴……”
“对。”
“以后真的不能来了吗?”
“嗯!你再来,我会叫枭叔赶你走。”
赶我走!?
苏枣震惊!
她猛地挺直腰背,气愤道:“六郎,你怎么这样!你说给我东西吃,你不给了,你说带我出去,你也不带我出去了,你说要背我,也一直背不动。你之前答应陪我去看日出的,以后不让我找你,日出也没了!”
“什么男子汉承诺的就会做到!”苏枣越说越生气,“六郎你没有做到,六郎是大骗子!”
“不用你赶,我现在就走了!”苏枣用手背一抹眼睛,便转身要离开,只是还没上围墙,胳膊被拉住。
“枣儿,那明天,我们去看日出吧。至少这个承诺,让我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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