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一屋子人都被吵醒了。张霞忙开了门,问咋地了。
张巧兰指着东偏房,恼极了:“能耐了,回来都知道锁门了!他是发财了还是捡到金子银子了?屋里一穷二白的,他锁个门给谁看,膈应谁哩?”
张霞定睛一瞅,幸灾乐祸道:“是因为娘拿了他的糖?嚯,大伯子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杨向东他二婶趴在西边墙头上,嘿了声:“嫂子,你说东子屋里一穷二白的,人家买点糖明天好办事,你给拿走了,你还吵吵个啥?也就是东子脾气好,换个人,可不光是个锁的事!”
“他是我娃子!我拿他几块糖,咋地了?就是说到天上,我也占理。”张巧兰呸了声。
公婆前两年先后去了,如今两房分开过,杨二婶可不怕她:“你知足吧。俩儿子在屋里,吃口糖还得靠大儿子。再不对东子好点,老了有你受的!”
杨俊生听得有些臊:“娘,中了。我有工资,天天去镇上。你有啥想吃想要的,跟我说,别老去大哥那儿踅摸。”
张巧兰还要说两句,被他推着去做饭,“厂里有事,早点吃完我去上班。”
杨向东一天没见着人影,到了晚上,用板车拉回来俩凳子,一个桌子,一个衣柜。
村里的娃子们跟在后头,离老远就开始起哄:“要娶新媳妇喽!”
老杨一家端着碗,蹲在墙角,见这架势,碗都忘了端了。
一群媳妇端着碗,跟着跑来看热闹:“打磨得可光。这不是巧兰婶子弄的吧?”
“那你可高看我嫂子了。”杨向东他二婶噗嗤笑了,“儿子孝顺能干,啥都不用她操心。炒花生,缝被子啥的,都还是今儿早上东子,交代我抓紧弄的。为了我大侄子的事儿,忙乎了一天哩,工都没上。”
张巧兰哪里知道还有这些事,险些把碗砸了。
偏房里挤满了人呢,她拿着扫帚,扒拉开堵在门口的人,挤了进去。
杨向东板着脸,看得有些吓人。她到底没敢用扫帚打人:“那么些布哩,都拿去使了?”
杨向东嗯了声。
张巧兰心疼得呀,肝儿疼肉疼。村子里没啥副业,一年才发六尺布,连宋家庄都不如。她活到这岁数,从没见谁家拿出来过那么多布。
她捂着胸口,扯着嗓子骂:“你他娘的败家玩意儿!成个亲,日子都不过了。你是想以后一家子都喝西北风是不是?你当你娶了个天仙还是咋地,也不瞅瞅她一脸麻子,一身皮子糙得跟老树皮似的,咋就值当你办这么些东西?”
骂过了又开始哭:“我的老天娘,可怜可怜我吧。娃子疯了!我咋摊上个这么不知事的儿子,还娶个花白鸽一样的媳妇,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啊!”
“你瞎嚎个啥?明儿个东子都接亲了,你这会儿哭,多不吉利。”
“就是!谁家娶媳妇,不置办家具的?别的不说,咱村的闺女往外头嫁,好些个三十六条腿的,有的还有自行车哩!”
“你家老二屋里,东西可齐全了,我记得还给了不少钱哩,酒席上还有肉菜,办得多风光!”
“偏心也没你这样的。蚂蟥似的,一屋子尽扒着东子吸血!”
张巧兰听着四儿子被说进去了,梗着脖子道:“他是我儿子,我拉扯他那么大,孝顺我那是天经地义!你们就是眼红,挑拨我娘俩的关系!”
一个小娃子拽了拽杨向东的裤子,悄声说:“我把人都叫来啦!”
杨向东往人群后头瞅了眼,见着大队长、支书跟妇女主任,就开始问:“娘,我三岁就开始照顾二弟跟三妹,五岁起就驮着俩人去割猪草、拾粪,八岁开始去地里上工,一直到十三岁入伍。入伍第一年,你就找部队问我津贴多少,怕我没按你说的,全交家里头。我说的有不对吗?”
张巧兰心里头有些发慌,黑着脸问:“咋,想跟你老娘算账?老娘养了你,你一个人去吃大白馒头,留着一屋老小吃糠咽菜是不是?我后来不是只让你交一半?”
“我那时长身体,在食堂也吃不饱,天天夜里头饿,腿还抽筋,一夜疼醒好机会。别的兵都拿着津贴补给下,我啥都没。后来我伤了胳膊,得补补营养。要是补不好,就得退伍,你才同意我留一半,不是吗?”杨向东没指着她回答,“二弟成亲,那些个礼金,家具钱,光指望大队一年分红,够吗?”
“那是你弟弟,就你赚钱了,你不支持点?”
杨向东又问:“三妹嫁人,嫁妆谁出的?”
“你在家时多稀罕你妹子,咋着,你还想追究嫁妆钱?”
“那我结婚,你给我准备了啥?”
“那是你不在家,屋里头没人,有啥好准备……”
支书都看不下去了:“杨大媳妇,你咋说话哩?屋里头没人,就不给置办了?再说了,东子媳妇不算屋里头人?”
张巧兰哽了下:“我上了点岁数,有时候难免糊涂,犯点小错多正常。再说,她是我儿媳妇,在我跟前孝敬,有啥缺的到时再弄不成?就非得赶这么急?”
“这个媳妇我不娶了。”
杨向东话一落,屋里的人都静下来了。
大队长急了:“东娃子,可别乱说话。明儿个都接人了,你不娶是咋回事?人有毛病?”
“人怪好的。就是我娘说她时不时犯糊涂,有委屈我受就受。我是她儿子,不敢抱怨。可我媳妇不一样啊,我不在家,她一个人全替我受了,活得憋屈啊,是个男人都不忍心。干脆别娶了,甭耽搁人家。”杨向东摇摇头。
半大孩子去了战场,白刀子见血,说实话是真怕,怕得想爹想娘。
家里好容易来封信,他能抱着看一宿,哪怕没个关心的套话,只问他升没升职,津贴多少了。
待经历的炮火多了,生死关卡也过了好几个,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是孤单单一个人,没人念没人疼的,那么点对父母的孺慕之情也慢慢消磨干净了。
杨向东升了职,也尽可能瞒着,寄回的津贴就一小部分——尽道义上赡养的义务,也省得老子娘不安生。其他多余的感情,已然剥离了。
他在杨家,却像陌生人。没有家人,没有归属感。
不过他不在意。
可昨晚的糖,让他突然意识到,让宋柳一个人面对老娘,怕还是要遭罪。
她是恩人,理应过得舒心些。
也是因此,他昨晚央了木工跟二婶,一边打磨家具,一边缝制被褥。知道老子娘必然有一场大闹,找小娃子叫了队里主事的来。
支书敲了敲烟袋杆:“哪能因为这个,就不娶媳妇的。再说,你是兵,是咱大队的骄傲,我们该拥护你,支持你。不能让你上了战场,你媳妇在屋里受气。村里那么些个老少娘们的,多大脸,敢叫你有这个负担!”
妇女主任跟着道:“可不是。大家伙儿拥军哩,可不能叫军嫂受气。再说,新时代了,早没有婆婆磋磨儿媳妇那一套了。巧兰你平日里昏了头,就自己憋着。要是敢虐待军人家属,我就得拉着你好好说道说道。”
张巧兰嘟囔道:“我是他娘,不也是军人家属?”
“你们看吧,大家伙儿都在呢,我娘就这样说。我要是非娶媳妇……”杨向东摊了摊手,“那也行,我转业回家,亲自孝顺我娘。”
留个人在跟前,没钱还浪费家里口粮,算怎么回事?张巧兰连忙道:“那可不中!你兵当得好好的,咋能当逃兵哩!”
“那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吧。”
“可不中!”
“那咋中!”
大队长跟妇女主任一起叫了起来。
传出去,得叫别的大队笑话死了,说不定还得挨批评。
哪有因着恶婆婆,叫兵哥哥不敢娶媳妇的?
支书眯着眼看杨老爹。
五十多的人,蹲在角落里,装聋作哑似的,一句话不说,一个表情都没得,净看老婆子跳脚了。
支书又看杨向东:“婚事照旧,肯定不能出岔子。别的你有啥想法?”
杨向东垂着眼:“我还能想咋着?娘说我败家,要喝西北风了。我都这个岁数,才娶媳妇,那肯定是疼媳妇,想叫她日子过舒坦些,说不得就大手大脚。往后有了娃,也是一样。我认清自己了,这个毛病,没法改,也改不掉了。为了不拖累大家伙儿,就分家吧。”
张改兰恨不能跳起来:“你敢!分家?你想得美!”
杨俊生在门外,听着众人数落,想到苏暖暖之前说,想跟自己过好小家,忙表态:“分,我同意!大家都有手有脚的,咋就非得巴着大哥不放?”
张霞心里急啊。她扯扯老二衣裳,杨向南忙道:“那可不中。爹娘都在哩,哪有分家的道理。大哥你可不能不孝顺。”
“二哥你说的啥话?难道分了家,就不管爹娘了?”杨俊生问。
支书吸了口旱烟:“杨老爹,你四个娃子也养这么大了,孙子都要有了。一家子人多了,就容易出乱子,攀扯不清楚。你家老大跟老四都是明事理的,心里头都有数。要谁都得说,你这个家,该分了。”
张巧兰冲着杨老爹喊:“要是敢分家,我……我就吊死在这屋里!”
妇女主任看不过眼:“巧兰你咋这么糊涂?动不动就要死要活,可是旧思想了!要不现在走,我给你上上课,开导开导。”
张巧兰自是不肯跟她走。
杨向东却道:“娘打定主意不分,我就放心了。昨儿个买东西,我娘也都见了,那些钱票,都是跟战友借的,回头我走前,数清楚了。还有今儿个找木工做的家具,光一天可干不完,我花了大价钱,从别人那儿截来的,又是一笔支出。数不少,我本来还犯愁哩。现在好了,都一样娶媳妇,得算作公中出的吧?”
“你……你……”张巧兰脑子里突突直跳,想坐地上哭骂,还没动作,就被妇女主任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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