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血缓缓下落。
光为昼, 暗为夜, 除了我以外,你不可以有别的神……
满耳水声。
临渊醒来, 先听见的是流水潺潺, 像躺在溪边。
水声越来越大。渐渐地, 四面八方都下起了雨。水流哗哗地汇聚,慢慢流淌成一条大河。天地万物都淹没进这条大河中,被席卷, 被浩荡, 被收割, 被创造。他们滔滔而下, 无止尽地奔流, 平等地被裁决,也平等地被焚烧。他们不能回头,也无法进另一条河。
临渊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水声渐渐远去了。
一片黑暗中,他先摸了摸身下。触手是柔软的织物,他躺在床上。
不是水边。
他眨眨眼睛, 慢慢适应了黑暗。帐篷里还是刚才的样子,烛火熄了,一线青烟正冉冉升腾。
“醒了?”
翎皇子在他身边低声问。
临渊咳了两下。他耳边还是有水声, 淙流细涓, 无孔不入:“水……”
容钰笑了:“你听到了?不是水,那是时间。很快就听不见了。”
临渊呆了呆,突然想起了什么, 猛地起身看向自己胸口。
他记得那把匕首几乎是全部没入了自己胸口。可现在胸膛只有浅浅一道口子,血已经止了。
临渊摸着那道伤口,心中升起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他试着扒开伤口,想看看到底伤得有多深,容钰急忙拦下,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问:“感觉怎么样?”
临渊摇摇头,非常迷惑:“怎么回事?”
容钰说:“我给了你一滴血。”
“御影卫在敕封的时候,都要有一个赐血仪式。还记得吗?我们刚见面,我就曾给过你血。我一直以为是普通的血,灵脉觉醒的时候才懂,血只有一滴,必须在灵力灌入的瞬间拿出来,迟一点就没有了。”
他把手按在临渊胸膛上,闭上眼睛,能清楚感知到那滴血的存在。他试着召唤,那滴血微微一颤,临渊立刻按住了他的手,一脸的古怪表情,说:“别动。”
容钰问:“什么感觉?”
临渊说:“痒痒。”
容钰凑过去,仔细地研究着临渊的伤口。才一眨眼的功夫,连刚才那道小伤口也看不出来了,只在皮肉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痕迹。临渊皱起眉,上上下下地看了容钰一会儿,问:“你的灵脉觉醒了?”
容钰说:“嗯。”
临渊觉得十分地不可置信,像看见仙人下凡,落地却成了自家孩子。他无言地看着容钰,脑袋里乱成了一团浆糊,问:“什么感觉?”
容钰活动活动手脚,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没什么感觉。”
临渊问:“所以……灵力呢?”
容钰说:“我的血,现在就是灵力了。”
他说完觉得有点激动,拿着匕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手指头上扎了个小洞。一滴殷红的血冒了出来,两人头顶头看了半天,没发现任何异常。
没有光,也没有力量。
临渊说:“这不是还有血吗?”
容钰闷闷不乐,低声说:“果然如此。我的灵力太稀薄了,没法借血而生。”
临渊低下头,舔掉了容钰手指上的血,咂咂嘴说:“还是血。没有别的味道。”
容钰觉得十分沮丧:“灵力都被我以前用光了,没有了。现在你光有血,也不能用我的力量了,还白挨了我一刀。”
临渊说:“挺好的。我不想看你再流血。”
他把容钰又检查了一遍,把自己胸膛的伤口也仔细查看了一番,低声自言自语:“得赶紧回皇城。”
容钰忙道:“我不回去。这件事情,是咱们俩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临渊有些迷惑,问:“为什么?”
容钰冷冷道:“灵脉觉醒,我就是储君了。没有自保之力,却往最高的位置上坐,这不是找死吗?何况我灵力稀薄,威不能像父皇震慑臣子,德不如我二哥悦服子民,却还想入主东宫,只怕父皇知道了,第一个念头是先掐死我。”
临渊觉得十分有道理,点点头道:“好,我不说。那我们就去江城吧。”
容钰答:“对。当务之急,是先搅黄我大哥的事。他手下已经有够多兵了,要是再叫他抢走江城,咱们一个人都活不成。”
两人计议已定,容钰便再次按上临渊胸膛,去召唤那滴血。血色渐渐自临渊胸口洇开,一股暖意打着圈儿在胸膛上盘旋,临渊闭着眼睛感受了半天,说:“好像花脖子在拿脑袋顶我。”
容钰说:“没有花脖子,我顶你。”
他低下头,拿脑袋在临渊胸膛上一通乱拱乱顶,把临渊逗笑了。
第二日,他们再次启程。
翎字军虽然只有六百人,要拔营整理辎重仍然十分拖沓麻烦,容钰就只带了十几位侍卫,和安平孟章等人先行一步。通衢城的官路修得十分平顺,他们跑马走了几天便进入江城地界,沿途却见几个村庄都打起了主家原氏的青地刀刃旗,乱七八糟地吵闹成一团。
孟章一见就知这是在招兵,不由皱起了眉头。他们此来是以翎亲王之名为帝国监军,本应一进入江城地界就打起旗号令主家前来迎接,可孟章见了几家招兵的模样后,却令人收了旗号,悄悄地走,一路紧锁眉头,忧心忡忡。
容钰看出了孟章担忧,问:“哪里不对?”
孟章说:“哪里都不对。招兵不是这么个凶神恶煞的模样。”
正常城主招兵,只消一声令下,自有属族倾力而出,武者群集响应,很少有像这样,需要主家派兵强硬拉人的情况。容钰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也许……是在招辅兵。”
所谓辅兵,就是跟在正规军队后面,帮助运送辎重,维护后勤的队伍。九邦大部分家族冶下都实行税役两制,平民除了每年缴税,还要完成相应的兵役天数,便是在战时去应征作辅兵。战多伤农,每次征召虽然都是义务,仍然有很多人不情愿,需要主家催促。这村子里鬼哭狼嚎闹成这样,又有许多武者封堵,大概便是在强制子民服役。
孟章摇摇头,叹口气道:“就算是招辅兵,也没有这么个招法。总之不大对头,我们再看看。”
他们又行了一天一夜,便抵达江城的城郊。几个人策马登上高处,极目远眺,只见得一条巨大的干涸河床自脚下蜿蜒而过,把江城一劈两半。
孟章挽起马鞭子,指着远方道:“殿下看到了吗?这里,原来是有河的。”
“三十年前陛下御驾亲征,就是抽调了江城的水脉,倒灌入钟氏主城。这条江从此改道通衢城,变成了咱们见到的那条;而江城这里,从此水脉枯竭了。”
“之前江城以江为界,分作南北二城。主家原氏一直有双生少主的传统,长子继承北江城,幼子继承南江城。江河改道后,两城不得不合二为一,可掌权人却没法子归到一起,这也是江城内乱的由来。”
老人说着,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问:“殿下来猜猜,这次原氏少主在皇城被害,是谁幕后下的手?”
容钰闷闷道:“不是我吗?”
孟章点点头:“对。事发时,只有殿下在少主身边,确实是有嫌疑。可是殿下不觉得奇怪吗?虽然大家都觉得你有嫌疑,却没人真的往你头上猜,也没人找你问话。”
容钰冷冷道:“你们觉得我傻,做不出来这种事。”
孟章哭笑不得:“不是因为你傻……殿下,掌权人想事情,不能看人傻不傻,要看动机,看利益。”
“事出之前,要预防。谁有动机,就防谁。要把大家的利益都牵扯到一起,一家受损,别家也跟着倒霉,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全。”
“事出之后,看结果。谁获益最大,就是谁干的。”
“现在殿下再说一说,暗杀原氏少主这事,是谁干的?”
容钰哼了一声,答:“反正不是我。我没动机,也没获益,还被父皇一脚踢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他答得十分敷衍,孟章却很有耐心,继续引导:“那是谁干的?”
容钰说:“江城不是有两个儿子吗?长子死了,少子就能同时接掌南北江城,他获益最大。”
孟章抚掌一笑,顿觉十分欣慰:“对。都尉府虽然没有查出来,但是大家都猜测这道暗杀密令,出自江城。所以等我们进城后,殿下一定要记得提防原氏的小儿子,不要轻信。”
容钰十分不耐烦,问:“你为什么不直接说要小心原氏少子?非叫我猜了这么大一圈。”
孟章正色道:“殿下,结论,是最会骗人的东西。如果殿下只满足于结果,而不去关心实现的过程,你的心就会越来越硬,你不懂得体桖下人,统治的基石就会一点一点变成散沙。您愿意像隆王一样强大吗?他手下有二十万兵马,大军扫荡,连帝国都难以匹敌。”
容钰说:“当然想。”
孟章道:“这是结果。殿下如果严令属下招兵买马,假以时日,一定也有如此规模。可是二十万兵马,那就是二十万张嘴啊。武者不事生产,却要花功夫训练,吃穿也不能短缺,殿下算算,这是多大一笔开销?二十万武者出征,又得征调多少辅兵服役?殿下知道这二十万兵马是怎么实现的吗?隆王的藩地和他母家乾幽陈氏的年税,是七取一。”
容钰微微一惊,不可置信地抬高了声音:“七税一?”
孟章冷冷道:“而且是课前税。”
所谓七税一,就是每年的收成里每七斗粮,就要上交一份作税银。农家每年种地的收成,若是直接抽取税率,便叫课前税;若是允许扣除自己家口粮和下一年种粮,只从余粮里抽税,便叫课后税。九邦宗室冶下,通行的都是课后十二税一制,足足比隆王少一半。
容钰虽然锦衣玉食地不事农桑,可也知道苛税之害,稍算一算就咂舌:“这……这么高的税率,叫人怎么活?邦里没人反对吗?”
孟章低声道:“陈氏铁腕,举世皆知。当年皇后一薨,陈氏立刻就把隆王迎回邦里扶养,连陛下都不能阻拦。这样的家主,怎么有人敢反对?”
容钰呆了呆,想起了一张慈祥温善的面容。不由道:“陈万锺这么厉害吗?小时候我记得他总在宫里,我叫他胡子爷爷。”
孟章蓦地沉下脸,眼睛里闪过了一线寒光。这个眼神让他瞬间凶狠如暴徒,他竭力控制着,转脸看向远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淡淡道:“陈氏的孩子,一个都不能轻视。”
“陈家主常驻皇城,长子镇守主家邦郡,剩下几个儿女,现在全在隆王身边。其中二子陈少钧带兵把守四荒城,离这里不远,殿下将来可能会和他打交道。”
“此人生性残暴,且身手极好,因为脸上有一道刀疤,人称大刀将军。二狗和他曾有一战,被用计引于马下,险些被斩杀。殿下若见着他,切记身边要时刻留人保护,绝不能轻忽。”
容钰第一次听孟章如此郑重地嘱托,不由有些惊异,问:“这么厉害?连你都不能打赢他吗?”
孟章声音平静:“我不能。”
老人静静目视着前方,脸上没有表情。他驼着背,风吹起他的乱发遮住了眼睛,可是他没有动。容钰怔怔地看着孟章瘦削的侧影,在对方眼角看到了无数疲惫和皱纹,深刻得像一道道缝隙。
老人已经很老了。
不知为什么,容钰突然感到非常难过。
心念一转,他突然一掌拍向孟章驼背,大吼:“老头!打起精神来!”
孟章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拍下马去,气得唇角直哆嗦,扬着马鞭吼:“你!你!”
容钰哈哈大笑,狠狠一鞭子抽在孟章马屁股上:“走吧你!咱们去江城,给你好好剪个头!”
话音刚落,战马蓦地人立而起,放声长嘶,下一刻便驮着孟章,闪电一般直冲了出去,只听得孟章骂声不绝,被风吹散在空中。
容钰又哈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一路行至江城城外,孟章赶着马,先咬牙切齿地猛追了容钰一通,才勒马正色,将临渊安平拎过来仔细嘱咐了一通。翎字军虽然只有六百多人,可毕竟也算得上是个威胁,他沿途见得许多江城武者在路上巡视,害怕翎字军进来被人误会,便打算回头亲自去迎接。这一来一回大概要拖延个四五天,孟章便安排容钰先行入城,约好等翎字军赶到,先驻扎在城外听候调遣。
几个人分工完毕,容钰便派使者进城报信,一边打出旗号,换了衣服,还和五娘一人分了一把小刀。江城少主的棺身应该已经到了,他这次代表帝国,也有报丧吊唁之意,因此武者全部卸剑,穿得十分庄重。等全军整顿完毕,远远地便听见隆隆闷响,江城四门齐开,长幡招展,自城墙垂下。
容钰下马步行,带领队伍,缓缓走向江城。石砌的城墙如山一样耸立在他们面前,城墙上寒光凛凛,有人一声令下,戊守的武者们便齐刷刷抚肩而跪,“锵”地一声,铠甲互相撞击,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声响。
五娘蓦地畏惧,脚步停了停。安平便抬手将她轻轻一扶,在手背上拍了拍。
他们在城墙大门前站定,两位带兵统领分立左右,无言地单膝而跪,抚肩低下了头。
这是一个城迎接贵客最郑重的仪式,全城肃清,武者全部出迎,每一道门前,都会有城中统领跪接,直至最后一道门,由城主亲自迎接。容钰低头还了礼,大门便轰然而开。
容钰带领众人信步而入,刚进瓮城,突然听得身后一阵隆响,城门在他们身后一道接一道地关合。容钰微微一怔,猛地回头,霎那间耳后生风,响起了一片凄厉的尖啸。只在一怔愣间,他的眼角突然爆出无数血花,一片黑影飞扑而至,将他整个人挡在身后。
“殿下!——”
“殿下!——”
“殿下!——”
容钰僵住了。他的脑袋重重撞上安平的后背,混乱中先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周围静得出奇,他缓缓移动脖颈,才看到跟随自己进城的二十几位侍卫,已经全部被贯穿额心,倒在地上。
有那么一瞬间,容钰心脏几乎停跳。
临渊安平和五娘挡在了他身前。
容钰缓缓抬头。
箭楼之上,无数武者拉满弯弓,将黢黑的箭头对准了他们四个人。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翎王殿下,欢迎到来。”
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瓮城箭楼之上。男人穿着一身黑鳞铠甲,神色凌厉,仪态威严。一道鲜红的刀疤横贯他整张脸孔,叫人分辨不出脸上表情。他双手搭着城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瓮城中的四个人,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笑了。
“这几个人,是您的亲随吗?居然还有女人。”
彻骨的寒意笼罩了容钰。他立即将五娘拉到了自己身后,冷冷问:“你是谁?”
男人笑了笑。
“我是谁,并不重要。现在,请你一个人进城。”
他话音刚落,安平和临渊立即脸色大变。安平微微一动,只听得刹那间破空声响无数,十几支黑色羽箭飞射如电,齐齐扎在脚下,将他围在最中央。
容钰蓦地打了个寒颤。一片静默中,安平转头,静静看向了他。
鲜血无声无息,汹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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