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他的眼神在说告别。
“隐藏杀气有两种方法。一种, 就像我一样, 在一瞬间就完成蓄力到动手的过程,让对手来不及反应。”
他说他一瞬间就能完成蓄力到动手的过程, 容钰不知道这一瞬间到底有多短。
可是他清楚地看到了安平的孤注一掷。那是一种绝对的静止。心跳放缓, 呼吸停滞。他的身体自无形之处开始蓄力, 节节贯穿,尽敛于每一个爆发点。
他能快过箭吗?
两个武者。一个保护翎王,一个拼一场生死。只消一个眼神, 他们就定下了自己的位置。
“安平!”
一阵寒意侵袭了容钰的身体。他心头涌血, 立时大声喝止。话音出口的同时, 身边临渊突然发动。巨变只在一刹那, 安平突然转头, 将容钰护在怀中,而临渊飞身而起,踏着侍卫的尸骨借力,转瞬间跃至半空。
一道银光陡然而起。
那光芒凛冽如剑,带起一阵锐利的气流, 眨眼间切金分玉,在尖利的啸声中直射城墙上男人额心。
男人脸色骤变。
“当”地一声,火花四溅。锐物狠狠击中了男人的头盔。
巨大的冲力将男人打得猛地向后仰去。与此同时, 临渊沉重地摔到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失手了。
安平为他吸引注意力, 而他去拼一场生死,杀掉陈少钧。一招扑空,再无机会。
羽箭呼啸而至, 眨眼间遮蔽了临渊的身影。
容钰眼前一黑,又猛地明亮。白炽和血色交替出现,在他眼前一个劲摇晃。在真正的恐惧和绝望面前,人竟会被压得这样小又这样沉,他的五脏六腑都揪紧了,一开口,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别——”
箭雨倾泻,直插脚下,将临渊围在了最中间。
依旧是个警告。
容钰猛地闭了闭眼睛,感到一阵天晕地旋。一只手掌压下来,是安平捂住了他眼睛。他感到五娘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胳膊,她的手冰凉颤抖,可力量大得出奇。他听到弓弦再次拉紧的声音,武者的脚步在城墙上沉重而缭乱地踏过,整齐划一,一下一下像踩在他头顶。
安平拢起手掌,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前残存的最后景象,是一个银紫色的影子倏忽一闪。进城前临渊换上了御影卫的素服,他曾夸这清冷的银紫色衬他。他的思绪飘忽,眨眼间想到了各种各样的琐碎小事,紧接着一个念头猛然清晰,隆字军,刀疤脸。
他想到了男人的身份。
“大刀将军,炎邦陈氏次子,陈少钧。”
他推开了安平的手。侍卫们都死了,鲜血蜿蜒如溪,一直流淌到他脚下。他们二十三人进城,卸去刀剑,换上丧服,两手空空站在这里,现在只剩四个人。
一小股猩红的火苗他心里亮了起来,一点一点烧灼着。
鲜血缓缓浸透了四人的脚底。湿热的血腥气沿着裙摆向上蔓延,像张沉重的大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所谓杀意,原来是这样一种有形有质的东西,如同悬顶的巨石,光是存在,就能把人震慑。
五娘浑身颤抖,死死屏住了呼吸。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疯尖叫,可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巨大的恐惧紧攥住她的心脏,令得她每一次心跳都撕裂一般疼痛。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搂住了容钰,可是小殿下突然出声,挥开了她的手。
五娘战栗着,慌忙去扯翎殿下的袖子,可她的手被少年毫不犹豫地甩开了。翎殿下挡在前面,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漠然沉静的神色,没有看她,只是一抬手,做了一个令人退下的手势。
那是属于上位者的,高傲又惯于施威的仪态。
五娘怔了怔,慢慢放下了手,看着小殿下拢好衣袖,抬步向前。他狭长的眼眸眯了起来,看着城楼上的武者,冷冷道:“陈将军,久仰大名。”
陈少钧笑了笑,抚肩微一躬身:“想不到翎王殿下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真是太荣幸了。请下令让您的影卫退下吧,不要再让无辜的人流血。”
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可眼神利得像针,往人身上一扫,像是用刀子直接在皮肤上刮。五娘抬眼见着,心中顿时一哆嗦,慌忙垂下眼睛,却听见翎殿下声音冰寒,冷冷道:“他救主失手,理应谢罪,将军还想要孤感谢你不杀之恩吗?”
陈少钧摇摇头,抬手一挥,一道银弧划过半空,正落在容钰脚下。
容钰轻轻一瞥,见是临渊仪服上的一枚银扣,云纹团绕,闪着冰冷的寒光。
“相隔这么远,他能用一枚扣子伤到我,真令人敬佩。”
“他已构成威胁,可是我却没立刻杀掉他,希望殿下感受到了我的诚意。”
容钰不为所动,寒声道:“没有圣旨,擅进江城,隆王是想要夺军吗?”
陈少钧又一次笑了。脸上那道刀伤,一定曾经劈碎了他的眉骨,叫他笑起来满脸错位,像个狰狞的厉鬼。他再次抚肩施礼,一开口满满的恭敬:“殿下持节监军,我等不敢僭越。隆主遣我来江城,为的是辅佐殿下,共守国邦。请殿下入城。”
他声音恳切,说完手一抬,众位武者立即拉满角弓,在弓弦吱吱绷紧的声音中齐声大喝:“请殿下入城!请殿下入城!请殿下入城!”
五娘蓦地打了个寒战。城墙高大,武者们山呼海啸的声音在小小瓮城里形成了巨大的声浪,震得地面发颤。在千军万马的咆哮中翎殿下似乎说了什么,可他的声音立刻被压了下去,像是叶孤舟孱弱无力地被抛下浪头。
五娘的心狠狠地揪起来,看着少年身影单薄,一个人站在前方。等武士们的声音暂歇,他又大声说了一句,这回五娘听清楚了:“先安置我的随从,给安平疗伤。”
陈少钧露出了一点意外的神色,转头从身边侍卫手中拿过一个小瓶子,远远地扔下城墙:“给他疗伤,再把他们几个一起关押。”
容钰冷冷道:“宗室威仪,不容冒犯,孤要留下御影卫。”
陈少钧微笑:“殿下逼我杀掉他吗?他的尸首,可以留在您身边。”
容钰昂然道:“你既然要挟节夺军,就应该明白御影卫对兵权的意义。没有他在身边,你叫世人怎么相信我手里有权节?你若不放心,可以派自己的武者和他一起在我身边随侍,但是御影卫必须在我视线范围内。”
“好吧。”陈少钧摸着下巴,只思索了一小会就同意,接着用一种哄孩子的轻佻语气反问:“我答应了殿下两个条件,殿下要怎样回报呢?”
容钰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他攥得如此之用力,以至于全身发抖,指甲死死地扣进了掌心。他使出了巨大的力气控制着自己,轻声道:“顺从。”
瓮城的城门在翎殿下面前轰隆隆打开了。陈少钧站在城门前,抚肩低头,屈一膝微点了点地面:“殿下请。城主已经为您预备下酒宴接风。”
两队持枪的铁铠武者迎了过来,将少年单薄的身影合围在其中。那一刻五娘突然心如刀割,在后面大喊:“殿下!”
武者们簇拥着翎殿下远去了。他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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