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箭啸接连不断, 响彻整个天空。城楼四角的木塔和钟鼓楼里很快就有了回应, 敲响了低沉的铜钟。全城戒严,带刀武士们封锁了街口, 只留一条宽阔马道, 笔直地通往原氏主城。江城是屯兵城, 主城不仅是原氏一族的托身处,更是战时统领主帐,碉楼高耸, 全用大块巨石垒砌而成, 每一层都设有专门的望楼, 隐隐闪现着刀剑的寒光。
容钰下得马车, 在武士们的包围中踏上了主城高大的石阶。
五娘和安平被紧缚住双手, 押进了主城的地堡里。
红铜浇灌的大门沉重地打开,展现在安平和五娘面前是一条昏暗幽深的甬道,斜斜向下,通往一片漆黑。五娘被推搡着一脚迈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寒意和血腥气让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她挣扎着后望, 看见远处阳光下,主城的大门也在缓缓打开。
主城的大门发出轰然巨响,被侍卫们从里面缓慢拉开了。
陈少钧一抬手臂, 肩甲轻撞, 在容钰身后发出了锐利的声响:“殿下,请。”
容钰咬了咬牙,不等大门完全打开, 就迈步跨了进去。风声在头顶呜响,一股浓重的腥臭味霎时间席卷了他。他猛地一窒,胸膛中立时一阵翻江倒海。
他见到了该见的人。
昏暗幽深的门廊里,贴墙悬吊着十几具尸首。家主们都穿着华贵的衣饰,武者的刀剑还挂在腰间。尸首已经开始腐烂了,可那些金银绣出来的家族徽记依然在他们的胸口闪闪发光。
寒意伴随着恶心感一阵阵翻涌,容钰竭力保持着镇定,可突然涌起的恐惧让他几乎连迈步的力量都失去了。
“江城原氏……”他颤抖着双唇,努力辨认着面前尸首衣饰上的花纹,“是……原持流。”
“是的。”陈少钧微微一笑,俯下身在容钰耳旁轻声说,“那道江城少主的刺杀令,就是他授意的。陛下曾令全境严查,务必给江城一个交待。如今首恶伏诛,还是多亏了隆王殿下明察秋毫。”
巨大的愤怒占据了容钰的心。他紧攥起拳头,恨恨道:“你们!你们杀了江城的继承人!”
陈少钧脸上笑容一收,淡淡道:“是。这些人,都是城中的掌事家主和统领。如今原城主独掌大权,殿下要好好和他相处。”
容钰咬紧了牙不答。原氏城主久病卧床,江城一直是两个儿子掌权。上一世原氏长子死在皇城,次子原持流带领江城叛离了九邦,最后被隆王所杀。这一世他费尽心机,绕了一大圈,想不到最后还是这个结局!他满心恨意,冷冷道:“隆王既然有雷霆之威,干脆把我也挂在这里,何必还搞什么皇子监军?”
陈少钧哈哈一笑,抬手揽了容钰的肩:“孩子话。兄弟一心,其利断金,江城这么大,当然是交由自己家兄弟料理才放心。”
他一边说,一边引着容钰向前走,两人穿过青砖铺就的广阔庭院,踏上了原氏主宅的台阶。
踏上台阶。黑暗甬道的尽头,铁栅栏发出令人胆寒的摩擦声响,被人粗暴地拉开了。火光幽黄,把里面人的影子投射在五娘和安平的身上。负责交接的狱卒是个身材臃肿的胖子,衣襟未拢,坦露着满胸口的黑毛,一见到五娘就咧开嘴笑了笑:“是个小娘们。”
他扯着五娘胳膊,举火把在她脸上照了一照。男人嘴里的臭气和酒气直喷到脸上,令得五娘一阵反胃。昏暗中男人的大掌顺势贴在她身上,像条蛆一样蠕动。五娘惊慌失措,可还没等她尖叫出声,那只手又迅速地离开了。
年轻武者挡在了她的身前。一向温和的黑眸,此刻满蕴着慑人的杀意。他双手被绑,可紧绷的身体依旧宣示着无匹的力量。好像轻易就可以挣脱束缚。狱卒们在这样凌厉的逼视下不敢放肆,低着头改去抓五娘的肩膀。被钳制的手臂像火烧一样疼痛,五娘紧紧咬住牙,忍下了那一声痛叫。
两人被推搡着进了囚室。狱卒们拿锁链把安平手脚扣住,锁在了墙上。等他们放开了五娘的束缚,却发现另一面墙上的铁环已经锈坏。胖狱卒拉了拉安平身上的锁链,确认坚固后,扭头谄媚地笑道:“链子不够用,把女的关里头去吧。”
一位狱卒立时骂:“少扯蛋,魏老三你又犯毛病是不是?头儿说了,你要再敢碰牢里的女人,他就亲手把你老二剁下来!”
胖狱卒立时气弱,嬉皮笑脸地辩解:“我这不是……怕人跑嘛。”
领头狱卒冷冷道:“一个女人,能翻了天不成?就这样。”
胖狱卒不再辩解,只是俯身又拽了拽安平身上的锁链,确认坚固后,扭头讨好地对五娘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淫邪之意,五娘瞬间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下意识紧贴着墙,慢慢向后退了几步,躲在了阴影里。
牢房的铁栅栏再次哗啦啦合拢。火光吞吐,在狱卒们的脸上投下了鬼魅一般扭曲变换的影子。
江城,原氏主宅。
容钰踏进大厅前,微微顿了一步,听见里面人声嘈杂。身后的陈少钧便轻轻在他肩上一推,低声说:“殿下请。江城已经恭候良久了。”
容钰已入虎山,知道自己肯定会被陈少钧软禁,索性也不说废话,冷冷问:“要把我安置在哪里?”
陈少钧抚肩一低头,道:“江城荣幸,已备下薄酒为殿下接风洗尘。先成过礼,殿下再安顿也不迟。”
他说完将大门一推,轰然一声,满堂霎时寂静,紧接着便是“锵——”地刀锋齐振,武者们声贯长虹,齐声道:“恭迎翎王殿下。”
那声音堆积起巨大的声浪,在大厅中四面回荡,震得容钰耳朵嗡嗡作响。他跨进大堂,只见满堂刀光剑影,铁铠重剑的侍卫们分列两旁,为自己分出了一条通路,像道铁壁纵贯在面前。江城的贵族们都在这里了,武者们都被卸了刀剑,华衣家主们面色阴沉,把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沉默地彼此对着眼神。
容钰面无表情,在众人的注视中穿过大堂。铁壁的尽头是一张长桌,一位白发苍然的老者独坐主座,见到他就缓缓撑桌站了起来。
容钰知道这位便是江城原氏城主,长者为尊,容钰微微一垂眼帘,便算见过了礼。
老者神色惨然,没有说话,只是轻一摆手。陈少钧便击掌为令,“啪啪”两声,刹那间满堂沸腾,礼乐大起。侍卫们押着几位家主鱼贯而至,捧上了各色礼盒。当头盒子中是一套武者仪服,铜甲褐纹,以狴犴为饰。这是家族里掌权人最正式的仪服,通常都是家主大典所穿,代表着一城最高权柄。江城拿这样一套仪礼出来,便是要将兵权完全交托。容钰冷冷一瞥,见得几位掌权家主或是幼龄少年,或是素衣遗孀,心中不由一沉。
这几位,便是陈少钧扶持起来的新家主了。
陈少钧下手确实是快准狠,杀掉实权家主,再掐住自己和原城主这两个要害,其他人投鼠忌器,又没个威重的统领,自然乱成一团,老老实实叫他占住了大权。这么大一个城,人事何等繁杂,他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决定何人该杀何人该留,显然平时也是下足了功夫。上一世只知道江城叛出九邦,被大哥一举镇压,如今看来,隆王肯定早就对江城动了心思,只是这一世被自己占了先机。
可惜占了先机也没用,自己空有圣旨,却无实权,隆王只需派个心腹,就能把自己捏在掌心。
容钰越想越心冷,按着仪服半晌不语,陈少钧便哈哈一笑,道:“殿下何必迟疑?九邦的全境督护,连小小江城的兵权都接不起来吗?”
他一边说,一边自容钰身后伸出手,将仪服中的大氅一抖,披在了容钰身上。大氅华贵宽大,里面要配上护甲把身形垫厚实,才能穿得威武有气魄。容钰只一身薄丝绣袍,大氅一披,上头露个脑袋,下头盖到脚底,十足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陈少钧忍不住又是一笑,搂着容钰的肩道:“殿下——还是得多吃点东西才能长得高。”
他半推半扶,直把容钰送到大厅长桌的主位上,红木椅一拉,将容钰按坐下来。长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酒菜,陈少钧自己坐在容钰身边,微一点头,侍卫们便押着江城家主们上前落座。众家主或是年纪尚幼,或是没了心腹手下,此时皆是面容惨淡,悲愤难言。陈少钧便第一个满斟酒杯,团团敬了一圈,沉声道:“翎王既已接了兵权,陈某以后和诸位,便是同僚了。叛军驻扎在枯雀林,五百里外就是战场,隆王殿下独木难支,还要靠大家共守边疆,为帝国护火。招兵令已发,请各位回去多多催促。”
他说完将酒杯一饮而尽,“砰”地一声倒扣在桌上,抚肩四下又行了一圈礼。众位家主一时沉默,齐齐望向了城主原初鹤。
原初鹤惨然一笑,拿着酒杯起身,哑声道:“江城兵权已交,大家唯翎王殿下马首是瞻,陈将军请与翎王商谈罢。”
他说着,双手微颤,将酒杯一饮而尽。翎王虽然年小势弱,可再怎么说也是帝国皇子,眼下虽然落在了隆王手里,将来却或许有翻身之时。他这样说便是在给容钰表态,愿意全力支持,以求容钰将来和隆王一争高下。可他赌的是未来,压力现在却全挪到了容钰身上,众人一时瞩目,陈少钧便语带威胁,笑道:“翎殿下年纪尚幼,城主这么早交权,别吓坏小孩子。”
他话音刚落,容钰突然自大氅中伸出手,拿过面前酒杯一口喝干,“砰”地一声扔在桌子上,冷冷道:“准了,诸位去招兵吧。”
大厅内立刻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陈少钧面色一沉,没有说话。
江城刑狱。
“砰!”
半空的酒杯倒扣在木桌上,酒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胖狱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红着双眼,扑到墙角馊桶扑簌簌尿了一泡。沉重的钝痛直冲头顶,在他脑门顶崩崩乱跳。火光闪动,把他的影子投映在石壁上,扭曲庞大,疯狂地舞动着,一会儿像个大肚子婆娘,一会儿像那个细胳膊细腿的小贱女人。
贱女人。欠揍欠收拾的小贱女人。胖狱卒喃喃自语,糊糊涂涂地撞着冰凉的石壁。酒意上头,让他的脑袋膨胀,一阵热一阵凉地,交替闪现着统领严厉的警告和女人雪白的脸蛋。他想一会迷糊一会,想得神魂颠倒,不辨西东。等外头传来值守狱卒离开时哗啦啦锁铁门的声音,他就跟听到命令了似地,跌跌撞撞直扑了出去。
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在地道里响起,昏暗的廊灯下,胖狱卒的影子在墙上拖得老长。
五娘靠着墙正打盹,听见声音心中一凛,猛地起身道:“有人来了!”
安平沉声道:“过来我这里。”
五娘心慌意乱,连滚带爬地跑到安平身边,拦腰紧紧抱住了他。狭小的牢房里一片昏黑,火光黯淡地透进铁栅栏,照出了走道里胖狱卒的身影。五娘心惊胆战地看着影子一点一点靠近,寒意也一点点跟着蔓延过来,让她抖得厉害。她使劲往安平怀里钻,可是年轻武者手脚被缚,给不了她能藏身的怀抱。她浑身哆嗦,忐忑不安地抬头看向安平,看到对方紧紧咬住牙关,神色冷峻,直视着牢门。
牢门开了。栅栏后露出半张赤色肿胀的脸,恶狗一样咻咻地喘着,眼神雪亮。他太醉了,醉得腔子里只剩把邪火,扎簇簇乱烧,一跨进牢房,就张开大掌向五娘抓了过来。
五娘撕心裂肺地尖叫出声。
男人油腻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狠狠扭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拖到了牢房中央狭小的空地上。臭气熏天的大掌贴近,在她手臂上狠狠掐拧,留下一片血痕。五娘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她嘶声尖叫,瞪大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扭着胳膊挣扎,可这样的扭动反而让男人更兴奋了,男人污言秽语地乱骂着,一低头,扯开了她的上衣。
五娘脑袋里霎时一阵晕眩。
她的心沉重地跌了下去。男人狠狠掐着她的胳膊,抓着她头发往地上撞,疼得她泪水夺眶而出。她眼前一片混乱,听得满耳哗啦啦的尖利声响,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是安平在挣扎和咆哮。她想大吼让安平不要看她,可一开口,满腔的血都涌了出来,呛得她一阵窒息。男人臃肿的笑脸扭曲如蛆虫,在她狭窄的视野里晃动着,她受不了地尖叫,随即却被男人一拳狠狠击中腹部。
五娘翻肠搅胃地呕吐起来。一阵剧烈的震颤掠过她全身,眼前血光一片,无尽的红中又有道道亮光,闪现时头脑和视线全都一片空白。她被按住了,咬牙切齿,神志错乱,身上到处都疼得要命。
男人像只戗毛疯狗一样哈嗤哈嗤地喘着,突然兴奋无比,抬掌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这疼痛反倒激怒了她,她一点都不害怕了,却从骨子里滋生出一股疯劲,她抓挠,蹬踹,撕咬又嚎叫,拼了命地扑腾。
男人喷着酒气,像座山一样压了下来。
五娘尖叫着,疯狂抓挠着牢房冰凉的石壁。
她突然在地上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锐利,冰凉。
猛然间,有一种剧烈的疼痛自手指窜开,一下子就在她混沌的脑子里劈了道缝隙。她突然发了疯,紧握着那东西,没了命地往男人后背上戳。她死搂着男人的脖子,像情人一样,像儿子一样,把男人困在自己胸怀,然后往死里捅。她不能停止了,耳边热辣辣地全是自己的尖叫,男人拼命挣扎,使劲掰她的手腕,可她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秘诀是,不要松手。”
她无端想起了少女时学骑马的那些时光。她什么马都不怕,性子再烈的马在她手下都服帖。后来养马人都服了她,还曾经让她养大一匹小马驹。姐妹们都羡慕她,问她怎么骑马,她就这样说。
“什么都不要想,就是别松手。”
她不放手。哪怕疼痛难捱,视线震荡。男人有着骡马一样粗壮的脖颈,她迟钝地转着念,往男人后脖子上拼命地捅。
“五娘……五娘……”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叫她。
她很累了,视线不能聚焦。她寻着声音的出处,脑袋深处好像架起了大鼓,咚咚地痛楚地敲。她的意识先于身体回归,先听到自己的尖叫,声音嘶哑,像只厉鬼。粘腻的黑血沾了她满身满脸,男人面朝下倒在她怀里,整个后背和脖子被捅得血肉模糊。她心中一惊,慌忙看向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紧握着一柄刀,小小的,柳叶一样精巧。
临渊送的,她和翎殿下一人一把,削萝卜吃。谁都没想到一个女子会带刀,她自己都忘了。
她杀了人!
“五娘……五娘……”
是安平在叫她。五娘怔怔地,慢慢向安平望去。年轻武者浑身是血,他的一只手臂已经从铁链中挣脱了出来,鲜血淋漓,对着她展开怀抱:“五娘……到这里来。”
五娘推开男人的身体,反手抹了抹脸。她的头顶笼罩着一片黑沉沉的巨大的恐怖,她视而不见,以五指为梳,重新盘好了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她整个人是恍惚的,做梦一样,一开口声音也发飘,问安平:“他死了?”
安平说:“没有,把刀给我,到我这里来!”
五娘攥紧了小刀,攥得手腕子发抖,咬牙切齿地开始往男人脖子上乱割。昏迷的男人大声哼起来,安平就说:“不要来回割,找准位置,用你全部的力气插进去。”
五娘一咬牙,一声裂瓜似的声响在手下迸裂,把刀插进了男人的脖子里。她心里的愤怒和耻辱也跟着嚯拉一声倾泻了,她不害怕也不惊愕,只感到一阵难忍难咽的恶心。她怔怔地抬头看向安平,年轻的武者再一次对她张开了手臂。
五娘如梦初醒,突然扑进安平怀里,抱着他嚎啕大哭。
疲惫的武者紧搂着她,用下巴反复摩挲着她的发顶:“嘘……不要哭。好姑娘,你做得很好……”
冰冷的牢房中淡淡弥漫着一层血雾,一塌糊涂,一乱涂地。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拿着武器的狱卒们一脚踹开了牢房半掩的铁门,接着,他们齐齐一惊,愣在了牢门前。
暮色降临。
主宅大厅里四下里掌起了灯,照得大堂灯火通明。满庭华彩,侍女们在人群中穿梭着,为每一位客人端上了丰盛的酒菜。
西境有“合宴”的风俗,贵客来临,主人便要老少全家一起出席款待,堂中不设座椅,只以青席铺地,菜肴以野味为主,佐以一种又苦又涩的果子酒,喝了令人喉间生津。这一次翎王驾临,江城权贵们皆尽到场,只是堂中人人面色阴沉,小孩子一口大气都不敢出,连歌姬的舞乐都显得寥落了。
陈少钧高坐主桌,将酒杯抵在唇边,玩味地看着容钰喝酒。
少年依旧披着那件宽大的仪服,只从大氅的缝隙中伸出两只手来,捧着杯果子酒一点一点啜饮。他长眉轻蹙,双唇微微抿着,抬头示意侍者倒酒的模样看起来无比优雅,连微小的一个表情,都是宫里千锤百炼出来的华丽尊贵。
即使在如今这个被人胁迫的窘境下,他也表现出了足够的皇室风度和威仪——好到足可以收买人心,胜任江城的掌权人。
陈少钧微微皱起眉,有些犹豫。
隆王对江城早已势在必得,却被翎王半路杀出,抢了监军之位。他本在邻近四荒城驻扎,一得到消息就紧急带兵,借隆王之名先一步占了江城。本计划是要将翎王软禁在此,以他名义掌军,可眼下瞧这架势,待这位金尊玉贵的小殿下长大,将来免不了又是一场祸患。
隆王顾念手足之情,难下决心,可西境险恶,殿下不小心被虫子咬上一口,或者染上风寒,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他心中起了杀意,脸上却笑吟吟地,起身满斟美酒,一手搭上容钰肩膀,一手高举酒杯,朗声道:“请诸位满斟酒杯,遥敬陛下安康,为了帝国的荣光!”
他提到皇帝陛下,在座众人便都站了起来,没精打采地回应:“为了帝国的荣光!”
陈少钧将酒杯四方一敬,正待要喝,一位武士突然按刀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陈少钧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过了一会儿,他像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挑起了一边眉毛说:“有这种事?把人带上来。”
沉重的脚步声遥遥响起,传来侍卫们拔剑出鞘的锐利声响。堂中众人见出了变故,不安地互相对着眼神,小声地窃窃私语着。大家都闻声往门外看去,只有容钰纹丝不动,端坐在主座正中,像一座木雕泥塑的神像。
五娘被侍卫们带进了大堂。
她浑身是血,被侍卫一脚踹在膝间,狼狈地趴倒在地。一双大手瞬间卡上后颈,将她死死按在地上。身体四处都是火烧火燎般地疼痛,五娘挣动着无法抬头,眼角余光只看见很多华美的衣袍和脚,纷纷向后退去。她呼吸困难,眼前直冒金星,听见那个叫陈少钧的将军说:“殿下,这是你的女人?”
沉默良久,她听见翎殿下的声音响起,冷冷淡淡地,说:“是。”
五娘浑身一震,立刻挺起腰身,往主位上看去。钳制在后肩的大手明白了她的意图,更用力地把她往下按。她的脸贴着了地,眼前一片黑影乱晃,只听得陈少钧的声音响在头顶,冷冷道:“您的女人,刚才在牢里杀了人。”
大堂里四下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翎殿下的声音绷紧了,说:“我会带回去教训。”
陈少钧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鼻音,冷硬地说:“军伍里,和皇子府可不一样。即为监军,殿下就当以军诫为重。此人杀我同袍,论罪当斩。”
翎殿下迟迟没有出声。
大厅中弥漫着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家主们彼此使了个眼色,又迅速垂下眉眼,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是一种震慑。老谋深算的家主们熟悉各种各样的震慑手段,知道什么样的威胁能让人学会顺服。他们曾以为陈将军会找借口杀掉翎王的御影卫——毕竟一位强大又忠诚的武者能给人造成太多麻烦——可是显然,陈将军打算先来个小小消遣。
家主们暗暗将视线投到了翎王身上。主位上的少年长久地沉默着,那件不合时宜的大氅依然披在身上,又大又沉,几乎把他整个人埋在了座位里,看上去有几分可笑。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那紧张的姿态已经完全泄露了他的愤怒和无助。这是兄弟间的斗争,家主们都明智地选择了旁观,却见翎王手突然一动,拿起了酒杯。
众人的视线都跟着动了一动。只一个闪神,猛然间突然一声细微裂响,“嚓”地一声,大堂中一位侍卫应声而倒。随即一道黑影直扑堂前,身形一窒,堪堪停在了距容钰三尺之外。
陈少钧的手轻轻搭在了容钰的肩膀上。久经战场的武者熟知哪里是要害,只轻轻一用力,少年就疼得扭曲了面孔。他不动声色地缓缓加劲,容钰僵持了一会儿,开口低声说:“临渊,你退下。”
突袭的武者死死盯着陈少钧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侍卫们明白过来,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扭住肩膀,把他按得跪在地上。他用的武器也呈上来了,那只是一块小小的鸡骨,啃得白白的非常干净。被袭击的侍卫捂着伤处,见状气得劈头就是一掌,打得临渊口角出血。
容钰漠然移开了视线,低头喝了一口酒。陈少钧的手依然搭在他肩膀上,俯下身在他耳边说:“殿下的身边人,以后得好好管教。”
容钰“嗯”了一声,拢起袖子,慢慢啜饮着果酒。陈少钧对他的安静和乖巧非常满意,大掌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轻声说:“殿下的女人,臣自然是不敢杀的。只是军诫难违,总得给人一个交代,才能笼络军心,殿下说是不是?”
他说着,手一扬冷冷对五娘道:“殿下宽宏,免你死罪,就罚军杖三十吧,你当引以为戒,日后贞静自守,尽心侍奉!”
他话音刚落,两侧侍卫便大声应是,上前撕开了五娘的衣裙。军中杖责要裸身而受,为的是防止伤处进了布料碎片难以愈合,可这规矩行到女子身上就不一样了,衣衫一落,五娘立刻尖叫起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屈辱霎时席卷了她。众人的目光仿佛千万根冰凉的钢针,攒刺着她的裸背,那痛楚比接受杖责还要剧烈一万倍。这时候没有人再钳制她了,侍卫们甚至更希望她做一点展示,去逃跑,挣扎,或者大声哀叫。而她也没让人失望,她暴露在大厅中央,浑身发抖,□□裸地紧抱着自己,哭得像个疯子。在一片模糊中有人站到了她身后,剑鞘举起,风声响在她头顶。寒冷和恐惧像墙一样压下来,她哆哆嗦嗦,听见主位上陈将军在轻轻嗤笑,说:“殿下的女人,倒是生了副好皮肉。”
这句话像记冷鞭,抽得她皮开肉绽。她的心口一下子被血壅住了,堵得她眼前发黑,耳朵一阵嗡鸣。在一片模糊中她抬头望去,见到陈将军俯下身,正贴着翎皇子耳朵说着什么。翎皇子点点头,视线在她身上一扫。就是那个眼神让她觉得有什么事突然不对,五娘头皮发麻,霎时忘记了哭泣。
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露出这样狠戾的眼神。冷厉的神色在翎皇子脸上一闪而过,就在同一时刻,少年突然暴起,手臂一挥,指尖闪过一道银色弧光。那光芒耀眼,到手就是一片泼洒的血色,血柱冲天,比红更红。这一切在五娘眼里慢得恍如梦境,又血腥得有大恐怖,她瞪大了眼睛,一声尖叫卡在嗓子里,眼睁睁看着陈少钧捂着喉咙,踉踉跄跄后退。黏稠的乌血一嘟噜一嘟噜从他的指间溢出来,他伸手要去抓翎殿下,一放手,喉咙上瞬间开了张血红的大嘴。
五娘整个人都呆住了。她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看着翎皇子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展臂一抖,一件大氅从天而至,将她整个人连头带脚都罩了进去。在皮毛丰美的黑暗中她不安地喘息,被一双手稳稳地扶起,紧接着她听见翎皇子的声音冰寒入骨,冷冷道:“以下犯上,陈氏该死!临渊,杀。”
五娘蓦地打了个寒颤。声浪在一瞬间冲进耳道,她听见一个令人牙酸到骨头里的声音,接着金属击响,有人拔刀。小孩子发出惊恐的哭泣,男人女人们大声吼叫着,整个大厅霎时乱做一团。像是有无数人在身周奔跑叫喊,武者们厮杀在一起,发出濒死的哀嚎。混乱大混乱,在这些逼人的声音中她被殿下揽进了怀里,那胸膛尚未长成,却已如铁铸般毫无动摇。
五娘心惊胆战,紧抓着大氅颤抖不已。在皮毛的缝隙中她紧贴着翎殿下肩头,看到少年长眉入鬓,神色漠然。他的双眸倒映着血色,却比冰雪还平静,寒冷的视线不带一丝波动,追逐着大厅中自己影卫的身影。他下令屠杀,冷漠得让人心底发颤,可他的手有力温暖,紧紧把人护在怀里,让五娘知道他还是他。
声浪渐渐平息了。
五娘紧张地喘息着,掀开了头顶的大氅。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入眼一片血海,让她的心在一瞬间紧缩。她看着满厅的残缺肢体和鲜血,又环视过众人青白惊惧的脸,最后她双唇颤动,重新向容钰望去。
容钰没有看她,只是垂下眼睛,仔细为她裹好了大氅。愤怒火一样在他心头燎烧,他勉强压抑着,抬头冷冷问:“我姐姐累了。到哪里歇息?”
没有人回答。大厅里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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