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唇角的弧度浅了浅，又很快加深，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面具之后。
他执起笔墨，手上顿了会，半饷才落了笔。
面前人气势太甚，小丫鬟并不敢多加打量，待到字成便收拾了低头回去。
等到花灯再次传回黛玉手中，上面已经提了一行字。
黛玉随眼瞥过，就见金钩铁划般利落的五个字宛若雕刻其上：永夜可长安。 *
本想着长箭入壶有他一份助力，那花灯自然是两人的份，因而也给对方一个写愿的地方。
以对方向来的做派，黛玉还以为他会写上些风流诗词。
逝者可安……这祝愿倒是尽显哀思。
她默默读过一遍，没有思索太久，动作顺畅地将花灯转过一面，挥墨在上边也提了五个字：平安即喜乐。
最近父亲政务繁忙、母亲也犯了咳嗽，希望能快快好起来。
大哥二哥在外要健康，祈愿大家都能平平安安。
黛玉闭上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映出一片倒影。
经过小时的大病，她还是很信这些的，在心头诵念了几次后，亲自点上花灯中的芯火。
咚咚咚鼓声传来，带起一片遥远的萧音，在湖面上方飘荡，分外辽阔悦耳。
此时正逢吉时之喜。
点点火光从黑夜中升腾而起，天灯互相辉映，点缀深色夜空。
青翠花灯也摇曳着烛火扶摇而上，载着两人的愿望融汇进万家灯火之中，直直飘摇飞于天际。
黛玉从湖心亭抬头往上望去，微风将帷帽吹动摆荡，与周围雾色几乎融为一体。
湖水中倒影着星光点点，漫天花灯腾空而起，将扬州映照得如同不夜城。
直到灯火高升慢慢失去踪影，黛玉便收拾了往出口走去。
等她转身时，才发现水溶依旧站在湖口处，也在抬头望着天上灯火。
他面上并无表情，锦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灯火光亮将他照映地愈发英俊，煌煌然若庄严神明。
墨色面具是最好的遮掩，将一切都淹没其下。
黛玉略微打量了他几眼，总觉得现在他身上仿佛有千斤重担，与之前的风流轻快大相径庭。
她们一行人往湖边回走的动静不大，依旧惊动了水溶。
他收回视线掀起折扇，颇有风度往后退了退，将湖泊出口小道让了开来。
身后一群人连忙跟着踉跄后退，脚步声混乱响起。
“听说扬州溪花汀景色颇美。”在一行人接近时，水溶突然开口，好似在询问身后随从，眼睛却放在黛玉身上。
随从们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主子这堪称反常的话怔愣在地。
还是忠厚男子醒神最快，哪怕他连溪花汀在哪都不知道，也连连奉承重复接话：“对对对，溪花汀最美。”
“尤其是午时，日正盛，光亮最是好看。”水溶认认真真地讨论景色，言辞皆是自然。
随从们面上急急附和，心里全是茫然惶恐。
这对普通人来说是正常的话题，放在这位爷身上就很诡异了。
这位爷从没和他们谈过什么景色观点，也不知这会怎么突然起了兴致。
而且还说得如此滔滔不绝言辞凿凿。
实在是令他们惊恐。
怕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上了身吧？
随从额前汗水低落，面上还要随时赞同着，只觉这位爷实在是诡秘莫测，苦不堪言。
黛玉脚步顺畅往湖口走去，倒是很快察觉出他的意图。
这是个隐晦的邀约。
她听着那人越发真诚地描述溪花汀风景如何如何秀美，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来。
依照见得这几面来看，她还以为对方是个肆意妄为的霸道性子，没想到也会如此委婉行事。
黛玉并不往对方身上看去，只当做没听到一样，依旧自顾自往前迈开。
从湖口处离开时，晚风扬起帷帽，姣好面容隐藏在其中，任谁也看不清。
等到她身影走远了，水溶才停下难得的长篇大论。
属下配合得脸都要僵硬了。
他们还从未见过主子这番模样，心头实在是忐忑。
直到瞧着黛玉远去的背影，他们才敢确定主子突然的兴致是为了什么。
“爷，可要属下去打听打听？”憨厚男子再次重复了他之前的话。
他费尽心思得知花灯对这位爷寓意不凡，特特意设的局，想讨得青眼欢心。
谁知道算计全被突然冒出的一个人给夺了去。
这会也只能自怨自艾吞下苦果，还要主动提起寻找。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见水溶做出这番神态，对方不容小觑。
水溶站在原地凝视黛玉远去的背影，看青翠长裙摇曳，逐渐被夜色遮盖。
他指尖在折扇上点了点，直到那行人拐弯消失，都没有出声回复。
.
黛玉放完花灯也没在外边多加停留，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林府，差点和急匆匆要出门的林清撞上。
“妹妹你已经回来啦。”林清像是从一团混乱中抽身，身上衣襟被汗水沾湿。
“我正要出门寻找妹妹。”他上前扶住黛玉，手在袖子擦了擦试图解释：“京城事太急，还没结束。”
本来是他要陪着妹妹一块玩的，谁知这次事发突然，倒是自己先离开了。
虽然有侍女和护卫在暗中看着，可林清心头还是被内疚填满。
“哥哥在忙的是正经事，何须如此。”黛玉也知道最近扬州出了些事。父亲三哥归来得都很晚，没想到这次连四哥都牵扯进去了。
“哎，妹妹这次还是第一吧。”黛玉表现地越是懂事，林清就越是愧疚，见黛玉点头后又急急夸耀起来。
对排名来说他是不担心的，妹妹次次都第一。
他话刚说一半，视线往后瞧见贾探春，眉梢不掩饰地皱了起来，语中带上生硬：“你不在府里好好呆着，怎么出去了？”
贾府人他没多大上心，事情又急，居然没派人跟着。
“我想着花灯会难得，而且又是第一次见林姐姐，总要陪着姐姐才好。”探春将头垂了下去，声音放得轻柔，顺从地行了个礼。
她对林清心思把握地很是通透，暗暗就用话堵了回去：“毕竟林姐姐也是一个人。”
“哥哥也累了一天，先回去歇息吧。”黛玉目光转了两圈，不等四哥反应过来便另起一个话头：“父亲和三哥还没回来呢？母亲可是歇下了？”
“都还在忙。母亲也歇下了，明日再看吧。”林清只要妹妹一说话，就将其他事情抛开，也没深思贾探春的话了。
他上下观察了会确定妹妹无事，又抬头看看天色，连连催促黛玉回去歇息。
黛玉点点头，让管事嬷嬷安排探春住所，自己顺着话回到了院子。
刚刚放花灯时很是开心，这会疲累感就上来了。
她由着侍女伺候，在浴池中闭眼歇息了会，思绪回荡到最后水溶长篇夸赞上，莞尔笑了下。
虽然才见过几次，她还是能看出对方的性子，不是能说那么多话的。
而且那些随从一脸惊惧还要附和的表情实在是好玩。
黛玉撩起一捧清水，瞧着水珠叮当坠落，饶有兴趣地拍出小小波浪。
明天到底去不去溪花汀呢。
她慢悠悠地转动思路，由着侍女搀扶起身。刚刚回了房间，就听得侍女通报探春求见。
都这个时候了，还上赶着来见自己？
黛玉思绪一动就明白她为了什么过来，唇边带起笑来，往外招呼着让人进来。
“探春妹妹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没伺候周到的？”
黛玉面上好奇地开了口，这会换了外衣，因晚间还有些凉，锦绸里衣稍厚了些，白莹莹地泛着光。
她净了脸又放下墨发，整个人越发清丽脱俗，另有一股慵懒气度。
探春前行的脚步顿了顿，突然有些不想走到她身边。
和林府千金在一起，两相衬托之下，自己满头的珠宝竟是显得俗气起来。
“没，只是第一次来林姐姐这儿，一时有些怕生，还想和林姐姐叙叙旧。”探春忍了忍，还是走到黛玉对面坐下。
如此近距离一看，她的视线有些控制不住一直放到黛玉身上。
黛玉一手撑着脸庞，微微偏了偏头，墨发倾泻而下，衬地一张脸越发白净。
她眼眸中似乎含着微微的笑意，满脸的单纯，瞧着烂漫天真。
是万千宠爱中才能养出来的天真。
探春禁不住生出微小的嫉妒，有点埋怨自己为何没穿成了林黛玉，而是成为一个庶女。
等对上黛玉澄澈眼眸，又连忙回想了下红楼中林府悲惨的剧情醒醒神。
“林姐姐今儿玩得可是开心，明天还要出去玩吗？”她状若无意地开口，巧妙地将这句问话插了进去。
“嗯，明天啊。”黛玉拉长了声调，瞥了眼探春紧张到有些微微发颤的手，笑意扩大了些。
“明天我本来是不想出去的。”她慢腾腾地吐了一句话出来。
“不想出去也好，外头闹腾腾的。”探春刚刚听到这里就急急接口，心头涌动莫名的情绪。
她也注意到那位公子哥的话，聪明才智察觉出了其中的意思。
不知为何，她不想黛玉再和那位公子哥接触了。
那人长相实在是太好了，瞧着又有钱有势，定是个招蜂引蝶的。
黛玉这么单纯，连荣府的人都应付不过来，哪里能镇得住那等贵人？
以后还是替她相看个老实人为好。
探春呼吸急促起来，在心底反复说明自己都是为了她好，就听得黛玉清越的笑音低低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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