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老太太赶忙吩咐了陪房嬷嬷几句,嬷嬷低头领命而去。
这会儿小胖子身边的内侍也赶了过来,得了允许上前,小声跟任微禀报。
内侍声音再小,抵不住满屋子人都支棱着耳朵仔细听,听他说完“世子无碍也未受惊吓,王妃尽可放心”,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任微点了点头,打发内侍回小胖子身边继续守着,才对满屋子娘家人道,“我有话说。”
原主的曾外祖父是深得先帝信任的头号御医,宫里娘娘们为争宠为夺嫡,什么花样没有,老爷子又有什么没见过?
最妙的是,老爷子善终,留下了不少笔记给子孙。
老爷子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原主的外祖父,是个大才子,不到三十岁便中了探花,不可能子承父业。所以老爷子留下笔记不求子孙再出个神医,但能给子孙们提个醒,免得掉坑里爬不出来,不知道自己怎么死还把全族都给拖累了。
这些笔记目前都在任微这儿,不过之前卫家的医书,除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伏三爷都抄了一份,这种记载了昔日宫中秘辛的笔记他更没道理放过。
此时伏三爷亦回过味儿来,他刚刚脱口而出等同于承认自己仔细翻看过结发妻子的私藏,但事已至此他也光棍儿地把他所知道的大致说给了屋里家人们听。
众人脸色变化煞是精彩。
任微吃瓜不怕事儿大,但她得好好控制表情:做出一副忧虑但不缺坚定的模样来。
她依旧拉着伏三爷的袖子不放——伏三爷明白女儿有话要说,也不挣扎,而是递梯子给自己的大女儿,“都这个时候了,王妃不必留面子。”
任微扫了眼大伯娘她们,目光定在了老太太身上,“假孕药这东西莫说杏林世家了,就是传承几百年的世家望族也都会调制。”
她就是在讽刺忠勇伯府伏家是勋贵里的暴发户,只是伏家人这会儿肯定不这么想,因为她们眼里王妃亦是伏家人。
中等勋贵人家出身的伏老太太也打起精神,点了点头,“我依稀听过几回。”
任微压低了声音,演出一副沮丧又失望的模样,“但是没谁会配制不怎么伤身的假孕药,而且这药必得新鲜熬制,做不成药丸或是药面这样方便服用的模样。”
假孕药做出来就是为了方便宫里的贵人陷害他人,宫中女子最重要的是子嗣:大家争宠图的是生儿子,往后封王自己也能做个说一不二的老封君;若是儿子能登基,自己做太后的滋味更不用说……谁真心稀罕皇帝这种大猪蹄子?
无奈假孕药伤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多数情况下都很不值当,所以用这招的才比较罕见。
这道理只要花点时间,在场众人谁都想得通。脑子最慢的二伯娘想明白轻重,都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大伯娘更是一张脸又红又白,脑门全是汗,就要对着老太太跪下。
忠勇伯府管家的正是原主的大伯娘,忠勇伯夫人。这回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跑不掉,毕竟管着取用药材以及出入伯府的,都是她的人。
任微面上满是忧虑,心里有点小开心:张氏拿了太妃的帖子出门,耳目满府都是的伯夫人如何一无所知?可提前打个招呼都没有,就冲这不怀好意看笑话的心态任微就得回敬她一下。
老太太和伏三爷这会儿简直就要恼羞成怒:他们怨拎不清的张氏,更怨小心思太多从而故意管家不严的伯夫人!
王妃都说了这药得现熬,偌大个伯府偷偷摸摸熬药不为人所知,还哄着十姑娘喝了下去……这怎么说得过去?
伏老太太还来不及当场发作,此时又有个嬷嬷跑来复命,说是十姑娘已经回房,大夫一会儿就到。
任微便皱眉道:“正好,我得过去问问她。”
老太太给大丫头使了个眼色,接过丫头递过来的拐杖,“咱们一起去。”收拾大儿媳妇倒不急在这一时。
任微上前扶了扶老太太,得了老太太一个略带惊喜的笑容。
接手原主的烂摊子实非任微所愿,就她目前所知身边危机四伏,不想让伏家经常来烦她,得先“忽悠”住老太太和伏三爷。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出头问上老太太一句。
老太太一敲手杖,发话了,“都去!”她打算当众杀一敬猴。
伏三爷只有一儿两女,所以十姑娘不仅能独居一个院子,地方还挺大。众人到来的时候,张氏正守着面色惨白的十姑娘抹着眼泪。
众人进门,张氏抬眼见到老太太和伏三爷,几乎是扑到这两人眼前,嚎啕着道,“老太太、三爷,可得给十丫头做主!”
她话音未落,任微牵着小胖子缓步踏进房门——她落在后面就是为了等小胖子。
此时小胖子那和她自己如出一辙的大眼睛里也漾满了同款吃瓜的光芒。
落在张氏眼里,任微和小胖子这副旁若无人一样的母慈子孝,深深刺痛了她。
可她这会儿还有理智,就低着头咬牙切齿,勉力用哽咽声来掩盖她真实的心绪,“求王妃给您妹妹讨个说法!”
张氏不知道刚在老太太的屋里发生了什么,任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实则满心怜悯,“先等大夫来,给十妹妹瞧瞧再说。”
张氏不是不会看眼色的人,偷摸扫了一眼众人的反应,她知道不对,心里更担心“东窗事发”,只能继续呜咽着一个劲儿地盯着丈夫,满心满眼都是求救。
伏三爷眉头皱得死紧,心里深深后悔当时心软把她扶正。
十姑娘见状赶紧给母亲助威,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但心里有数的众人没谁愿意搭理这对心大胆子更大的母女。
片刻后大夫赶到——十姑娘没资格用御医,但过来的这位也是京里的名医。
伏三爷等老大夫望闻问切一套流程走完,才客气地问了声如何。
老大夫坦诚道:“姑娘误服了药,伤了元气,好在剂量不大,又胜在底子好年纪轻,仔细将养却是无碍的。”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众人又齐齐松了口气,再看不上十姑娘又怎么样?她长得好,她的婚事对家族总有用处。
付了诊金并包了个大红包,伯府大管家亲自送大夫出门,而屋里就该上演“三堂会审”了。
只不过这会儿依旧没人出头,任微心说:再磨叽就不能按时回家吃饭,你们不上我自己来好吧。
于是她摆出一副在外人看来是在极力压制着情绪的模样问,“你喝药做什么?”
十姑娘前两天跟着母亲张氏到王府拜访过……她明知会在王府偶遇二公子,故意穿得“美丽冻人”,好给二公子留个好印象。
有一说一,小姑娘卖相是真的不错。只是好印象留没留下不知道,十姑娘回家就染了伤寒。
十姑娘今年十五了,正是该四处相看的年纪,春天又是百花宴——其实就是相亲宴最多的时候,她跟母亲张氏说了一声就让丫头照着家里现成的方子抓药熬药喝了。
十姑娘的大丫头替她家姑娘把经过一说,众人顿感哭笑不得。
任微一针见血问道:“既然治伤寒的药都喝了几碗,早上那碗味道明显不一样,你怎么喝不出来?”
治感冒的汤药和假孕汤药……哪能是一个味道?外观上可能差别不大,但气味和味道绝对大相径庭。
退一步说,十姑娘都十五岁了,真连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还琢磨上嫁?走青云路?做白日梦呢。
任微忍下冷笑,明着质问实际上是说给众人听,“你且想想,刚从王府回来,在家里让世子的手下害得小产……这消息传出去你会有什么下场?真以为太妃慈眉善目,手底下没个暴毙的丫头婆子不成?”
她越说就越生气,十姑娘真的是让张氏教坏了:被人暗算居然还想着顺水推舟扒上二公子季澜?
被狠狠戳中心事,这会儿张氏和十姑娘连哭泣声都忘了继续配下去。
而伏老太太则长叹一声。
大女儿直接揭破了妻子和小女儿的小算盘,伏三爷知道自己该表态了,正要开口之际让妻子猛地上前抱住了腿,妻子声音尖锐刺耳,“三爷,我刚才送了个婆子出去!”
伏三爷此时的脸色……连一直看热闹的小胖子都不忍直视了。
张氏本想让女儿给楚王做侧妃,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太看好女儿对楚王异母弟季澜的那点小心思:没错,十姑娘心悦季澜,还不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事儿。
原因明摆着,太妃心气极高,而且二公子季澜已然订了亲,女儿纵然如愿依旧是做小,那为什么不去做亲王的侧妃,而是甘心给亲王的弟弟做姨娘?
她哪里想到素来温柔的女儿能这么有主意!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太妃固然得捏着鼻子认了,但她这个女儿纵然是进了王府也是跳了火坑!
张氏难得认同继女一次:就像王妃说的那样,真以为太妃不会让人暴毙吗?
母亲狼狈不已,十姑娘看在眼里却只垂着头继续抹泪,就是一声不吭。
任微摇了摇头,顺手搂住了小胖子。
不出预料,幕后黑手派来的人抓准机会就跑了——不过放在伏家的人也不会什么大鱼。对方对楚王府和忠勇伯府都存有恶念就行了。
而且不管她情不情愿,这事儿都要完完全全地转告给太妃,原因太简单了:太妃乐见她这个王妃倒霉,乐见楚王丢人,但是决不允许二公子以及整个王府声名受创。
至于伏老太太和伏三爷如何处置张氏和十姑娘,任微并不关心。她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打了声招呼,就和小胖子一起打道回府。
顺便一提,任微起身的时候,伏三爷抬脚猛地一甩,甩脱了张氏,却是欲言又止。而伏三爷最终什么都没说,别人就只能安静如鸡,没有挽留。
伏三爷亲自送女儿出门,在大门口遇见了结伴回府的两个哥哥——今天伏三爷休沐,但忠勇伯和伏二爷还得准时去衙门点卯。
忠勇伯和伏二爷见侄女王妃脸色很不好看,立刻知道家里出事,和同样脸色不怎么样的三弟对了个眼神,两个人见礼后连寒暄都来不及,就目送侄女带着小世子上车回府。
回到自家的地盘,任微才问小胖子,“累不累?饿不饿?”
小胖子摇了摇头,拉着任微的手反问,“娘亲我刚才表现好不好?”
小傲天撒娇求夸奖,任微笑着抱起这便宜儿子,“好极了!娘亲可开心了。”
三岁半的小傲天实在是见过世面,也非常沉得住气,虽然刚才在忠勇伯府好多事情他都听不懂,但他就能绷着笑脸一言不发。
尤其这小胖子还超级好哄,随便几句好话他就满意得不得了。不怪原主无所谓丈夫如何,心心念念报仇雪恨,却放不下自己的儿子。
此时小胖子勾住他娘亲的脖子,又美滋滋道,“以后我也要和娘亲一起。”
这就是往后出门甩不开你这个小尾巴了吗?任微笑着问:“娘亲换了衣裳,要去太妃那儿说说话,你去不去?”
小胖子立即贴住他娘亲的脸道:“去!”
母子俩换过家常衣裳,手牵手来到太妃这儿,太妃也挺好奇,“怎么回了娘家就直奔我这儿?”她当然知道这个儿媳妇一定无事不登三宝殿。
太妃和原主距离撕破脸不远,任微打算继续维持这个微妙的关系:虽然有点无奈,但太妃拿原主和她其实没什么办法,反过来她又能把太妃怎么样……只能互相恶心着呗。
既然太妃问了,任微直接答了,免去假惺惺的套话,“我那个来王府的妹子在家里出了事。”之后言简意赅地把经过告诉了太妃。
太妃静静听完,让丫头给自己按揉起了太阳穴。隔了一会儿太妃方幽幽道:“我竟不知道我们母子也碍了别人的眼。”
真要让对方得逞,太妃王妃全是一身脏水,二公子季澜则要担着个跟嫂子的妹妹胡乱的名头……
见太妃是真地恼火又无奈,任微福至心灵,搂着只看只听不说话的小胖子,特地提醒道,“二姑娘和我那个妹子都太年轻,容易受人撺掇。咱们都仔细查查吧,尤其是太妃您当初拒绝过的人家。”
在为儿子和女儿相看期间,太妃婉拒了许多人。
后面那话仿佛狠狠踩了尾巴,太妃就差当场跳起来,但惊怒过后她承认王妃说得很有道理:算起来她得罪最狠的……是她自己的娘家嫂子!
再看太妃这副神情,任微就知道自己说中了。小说里没有的剧情,她得自由发挥,如今看来她表现得不错,自我满足了一下,她就带着小胖子告辞而去。
等这母子俩连同随身伺候的丫头内侍们一同出了院门,二公子季澜才从里间的屏风后转了出来。
太妃头疼得不行,吩咐丫头去拿止痛发散的药膏,就摁着额角问儿子,“你怎么看?”
季澜冷静道:“嫂子没骗人。”
都肯开口叫嫂子了,可见是真认同伏壬炜的这番猜测。
太妃心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叹息一声,“你不知道。早年太后都吃过假孕药的亏,幸好水落石出,那个女人……之后也没了音讯。不过我记得那女人有个表姐,正是如今平王的生母。”
平王母子在先帝还在的时候并不得宠,不过不得宠有不得宠的好,先帝时几场夺嫡之争平王母子都没搀和,现在日子过得比他那些更能干能耀眼的兄弟强多了。
季澜想了想问道:“大舅妈娘家大哥……不就是平王的岳父?”
所以自己娘家真要使坏心,假孕药他们的确拿得到手。太妃头更疼了:且不说娘家人能不能把钉子送进伏家……其实太妃相信娘家的手段,她和娘家大嫂在儿女婚事上略生龃龉之前,关系还是挺亲厚的。
听了母亲的解释,季澜能说什么,“财帛动人心。”
太妃有气无力道:“你大舅母许是怨上我了。”因为儿子的婚事悬而未决,她想给儿子尽力找个最能帮衬的,娘家侄女因此耽误了好几年。
季澜便劝道:“母妃,不如我到时候纳了表妹吧。”若是不让大舅母如意……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太妃一听,立时落了泪,“是娘没用,委屈我儿!”
二公子季澜忙道:“是儿子没用,护不住娘亲。”
母子两个十分动容,偏巧这个时候二姑娘闯了进来——二姑娘来娘亲的屋子从来都是她人来得比报信儿的更快。
见母亲和哥哥一个满脸泪痕另一个满脸悲悯,二姑娘扭头就跑,“我要找伏壬炜算账!”
太妃急道:“赶紧拦住她!”
二姑娘莽起来不好对付,季澜见丫头们有所顾忌不敢用力气,他便赶上去几步,对着亲妹妹抡圆了一胳膊。
二姑娘一个趔趄就坐地上了:她直接摔懵了。
季澜此时也福至心灵了一次,“你来之前听到些什么?”
二姑娘一瞧哥哥这脸色,总算知道不对了,“就听说伏壬炜上门问罪,又欺负娘亲了……”
季澜冷声道:“那是大嫂,她的名字不是你这样叫的。”
二姑娘恼怒道:“二哥你究竟向着谁?”
季澜不理她,转向太妃,“母妃,妹妹身边伺候的该换一换了。”
太妃捂着额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二姑娘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出什么事儿了?伏壬炜来做什么的?”
却说太妃院子里一地鸡毛,而王府正院这儿却是一派温馨。
此时正是饭点,银朱笑盈盈地提了食盒上来,“太妃院子里正发作人呢。”
任微笑道:“挺好,挺果断。”
小胖子也好奇上了,“那外公那边是不是也一样?”
任微就拿了手边匣子里的柿饼逗小胖子,“小柿子真聪明。”
小胖子接过柿饼子,兴冲冲道,“今天我也要给父王写信!”
几天后楚王再次收到了儿子厚实的家信,不同于之前,这次儿子落款除了他自己的大名之外还有个惟妙惟肖的柿子。他此时还不知道这个柿子是他心心念念的老婆亲手画的。
而和家信一起到来的,则是陛下的密令。
陛下密令前后不过百来字,却是看得楚王季泽眉头紧锁,儿子写给他的家信带来的喜悦和温暖仿佛也因为这封密令而一扫即空。
不过……他能回京了,想起家里的媳妇和儿子,哪怕局势甚是严峻,他还是不免心生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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