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天上飘了几点雨,地面上的脏东西顺着水流从下水管淌开,空气清爽干净,还夹带着街边叫卖的早点气息。
巡捕房气氛还算轻松,乔楚生带上了萨利姆,和路垚他们直奔大公报。
童丽刚刚来大公报没多久,虽然发了两篇报道站住了脚跟,但是要想在这里更好地存活,就不能出错。她很早就到了办公室,手上拿了两份报纸。一份新月日报,一份申报。
说来也奇怪,最近不见白幼宁的稿子,难道真的是路垚所说,受了打击、一蹶不振?童丽下意识摇了摇头,不至于的。
皮鞋踩着木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细听之下还有女人的脚步声紧紧跟在后面。
乔楚生一身巡捕房的笔挺制服,上面的徽章蹭亮,发出金属光泽,腰间配着枪,极有威胁性和压迫感。
童丽看向他身后一起进来的路垚和两个女孩子。
她没忍住笑了:“这是做什么?好大的阵仗。”
乔楚生面无表情:“你谋杀何有为,证据确凿,跟我们回巡捕房。”
童丽听了没有丝毫的神情变化,就像乔楚生说的事与她无关一样。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好定力。
她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笑得漂亮,眼神中是玩味和故意的挑衅。
但是乔楚生漂亮见多了,挑衅就更别说。
看到乔楚生眼神示意的路垚走上前去。
“童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你头发上的夹子掉了几颗水钻。”
“时间长了,自然就脱落了,这不是很正常吗?”
“那你恐怕不知道吧,脱落的时间这么巧,刚好掉在了楚铭的书房。”
童丽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淡声道:“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我又没有杀人动机。的确,我是去过楚铭家,但是你们不觉得这个楚铭十年归来很有采访价值吗?”
巡捕房的巡捕在门外一个个站得笔挺,大公报的工作人员纷纷碍于压迫,绕道而行,除了外面传来麻雀的叽叽喳喳,这里的空气一时之间居然安静、沉凝得可怕。
“那就容我一一跟你挑明了。”
路垚双手插兜,往前走了几步。
这还要从十年前梁文同和叶瑛说起。
他们两个算是表姐弟,两个人皆是父母双亡,一起来到上海,几乎可以说相依为命。梁文同本就是文化人,知识储备丰富,到哪都可以教书,而叶瑛天生一副好嗓子,就想着去百老汇唱歌谋生。
梁文同是在教书的时候认识的林文国,和他关系极好,经常一起吃饭,甚至还经过姐姐同意,将他带到了家中。因为梁文同的牵线搭桥,林文国和叶瑛好了,成了亲,不久之后还生了个女儿叫林其华。
但是好景不长,林文国不知道从哪里染上的鸦、片瘾,书也不教了,一天天的一直泡在了大、烟馆里。很快,家里的钱都被他吸空了,还时不时打骂妻女。但这个时候梁文同也早就搬出去了,叶瑛把这事儿对他瞒得紧,不愿叫他知晓。
那时候梁文同偶然的到来,对于林其华而言是那段苦痛人生中唯一的亮色。因为这个舅舅无所不知,为人温润有礼,全然不似自己的父亲。
叶瑛生活越过越苦,出门采买遇到了当时的长三堂女支女琬清,两人一见如故。听闻她的遭遇之后,琬清劝她和离,但叶瑛毕竟还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女人,那个时候国人的思维才刚刚解开了一些枷锁。她选择回百老汇唱歌,尽量维持家里的生活。
可是林文国知道之后愈发生气,动手也更加的频繁,女儿经常看到母亲躲起来偷偷哭。明明是唱歌的嗓子,却沙哑的不像话。可她第二天还要继续登台。
叶瑛虽然性子有那么一点怯懦,可是她的女儿却与她全然相反。
女儿恨自己的父亲。
加上自己崇敬、喜爱的舅舅也被人意外杀死,她的世界逐渐崩塌。
凭什么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母亲辛苦赚来的钱,凭什么他在醉生梦死、飘飘欲仙之后对待她们母女至此?在林其华的心中,她与林文国之间的血缘关系不复存在。
这天,趁着叶瑛出门工作,女儿给自己的父亲倒了一杯水,里面加了安眠药,随后把门关上,在屋内烧起了炭。
路垚观察着童丽的神情,说道:“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女儿觉得自己解脱了,也很高兴自己的母亲解脱了。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被救活了,而母亲已经被当成杀人凶□□毙。”
她疯了,内疚和后悔如汹涌的浪潮一般席卷了她的内心,她暗中找护士了解了情况之后,下定决心要为母亲复仇。那些直接、间接造成母亲死亡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你又怎么会想到,当年林文国的死根本没有直接证据说明是叶瑛杀的人。她猜到是自己的女儿干的,为了保护女儿,她站出来认了罪。”
叶瑛虽然怯懦,但为母则刚,她的柔软风情化为铜墙铁壁,将可能伤到女儿的所有抵挡在外。
童丽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喉间不停地颤抖,双眼渐渐染红,带着些倔意看向路垚。
“你和一个叫童丽的人互换了身份回到上海,当了记者之后,你很快找到了离开长三堂之后的琬清,那个差一点就成为你舅妈的女人。”
林其华多喜欢自己舅舅啊,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
眼泪没有忍住,顺着脸滑落。童丽用手背压住了泪痕。
“女士,你不能进去。”
外面忽然喧闹起来,一个人夺门而入,丝毫不见那日路垚他们去找她时的淡定从容。
成蹊,琬清,也是林其华心中的舅妈。
“乔探长,”成蹊看了眼童丽,见她状况还算好,这才放缓了脚步,朝乔楚生点了头,“何有为和楚铭都是我杀的,我跟你们回去。”
路垚皱起了眉,有些无措地看向了乔楚生。乔楚生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有人赶着趟送死的?
“成蹊小姐,证据已经确凿。现场有童丽掉落的物品,凶手的习惯特征也符合童丽。”
成蹊缓了口气,知道自己可能理亏,但她逐渐挺直了身子:“童丽的发夹我有一样的,上面掉了几颗水钻,而刚巧,我也惯用左手。”
当年梁文同死后,她实在想不开,想要自杀,但自杀不成反倒伤了右手,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她都是使用左手做事,只有一些轻便、不费气力的,她才会用到右手。
“而且今天的申报上,我已经报道了这个案件,凶手是曾经长三堂的女支女琬清。如今消息已经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
乔楚生黑了脸,但是无可奈何,恶狠狠看了童丽一眼:“带走!”
林姿雲在这里留到了最后。
“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林姿雲将手包放在她的桌上,压住了申报最新的案件报道:“童小姐好算计。”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之前康桥留学认识了法国的朋友,知道你从法国来之后,我给他去了一封电报,你说巧不巧,还真被我查到了。”
这还要多亏那份熏香,让他们直接瞄准了一个地方去找。
“心理学。”林姿雲无奈的折起眉心,“真是个先进的、国内暂时没有太多了解的好专业啊。”
童丽回国找到了成蹊,发现了舅舅的死也有何有为的存在,于是便打定主意,也要给梁文同报仇。只是没想到成蹊虽然心中怨恨,但是从未起过这种心思。
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说吓唬一下警察厅那两位,别让他们坐这个位置上太过安稳,忘了他们座位底下浓稠的鲜血。
童丽多次出现在刘厅长和沈科长周围,不断地尝试给他们心理暗示。终于,那位刘厅长忍不住了。
“这才是你当晚出现在酒店的原因吧?”
昨夜路垚叫她吃饭,童丽其实也察觉到了路垚的试探。她这段时间经常和成蹊联系,想必在杀死何有为和楚铭之后都去找了成蹊吧。
“你跟成蹊说了自己被巡捕房怀疑的可能,还说了许多交代后事的话,让成蹊心痛着急的同时,不得不开始考虑怎么帮助你。”
成蹊这些年为了梁文同奔波,身体不算好,心情也始终郁郁。前段时间刚查出来了癌症。
“你在赌,她会不会为你顶罪。”
毕竟成蹊自己时日无多,而阿华,这个可怜可爱的小丫头,吃了这么多苦,她还有大把好年华。报完了仇,也该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阳光照射进来,迷了人的眼睛。
童丽定定地看了林姿雲许久,缓缓抹去自己脸上的眼泪,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语气近乎喟叹:“真聪明。”
“可是你也不能把我抓起来。”
没有证据。
林姿雲看了眼童丽早上刚买的报纸,指尖轻轻划过成蹊笔下那一行行仿若泣血的文字。果真如幼宁所说,是一个文笔犀利、针砭时弊的优秀撰稿人。
“年幼的你为了母亲,可以狠心到与父亲同归于尽,长大之后的你,这股子狠意变成了你极度的利己主义。你一心为母报仇,那在一定程度上间接害死母亲的你自己呢?”
林姿雲声音突然放轻:“哦,不对,或许是直接,毕竟你才是杀死你父亲的凶手,而叶瑛,是替你伏法。”
童丽的脸色陡然煞白。
走出大公报的林姿雲伸手挡住了天边泻下来的阳光,她的背脊发凉,掌心全是冷汗。口脂遮掩下的嘴唇微微颤抖,她感到身后有人搂住了自己,男人带着热意的气息包裹住她的身心。
“四爷。”
童丽的心思过于缜密,让她怵得慌。
“你跟她说了什么?”乔楚生看她的脸色算不上好。
林姿雲恢复了平日的云淡风轻,挽了挽头发,上了乔楚生的车。
“没什么。”
她唇角带笑。
心思缜密?呵。能猜出童丽做了什么的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心脏颤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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