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贾放与林如海在京中帮助了那一对母子, 给了他们一些钱和干粮, 指引他们离开京城, 前往西路的流民营。
事后贾放想起来也觉得有点害怕:一百多里路,这头只有母子两个,一个不小心就会遭遇不测。
谁知这孩子还真的将母亲送到了德安县城, 不仅如此,他抵达德安县城的时候,带着九十几个身体孱弱的流民,大家结伴一起来到城下。这九十多个人,抵达德安县城之后全都保住了性命。
而四皇子与贾代善听说这孩子是从东路南下的流民,又是从京城一路赶来的, 便将他叫去,详细询问了京畿的情形,一问便问出来, 竟然是贾放救下, 让他们到德安县城来“寻一条生路”的。
谁知男孩的母亲很快被德安县的一个富绅鳏夫相中了,想要讨去做填房。这孩子的母亲本就是在官员家中做过针线妇, 识得礼数, 也认得几个字, 很讨那富绅的喜欢,将人先接了过去,打算只等妇人出了热孝就立即拜堂。
只是这孩子却有些麻烦,毕竟那富绅家里已经有了几个儿子,这孩子跟着母亲住过去, 便有闲言碎语,说是他们母子要谋家产之类,而不愿接纳他。孩子的母亲也是两难。
于是这孩子自己去求了贾代善,问能不能带他回京去见“恩公”,愿意终身跟随贾放,报答救命之恩。贾代善允了,将他带在身边,今日便见了贾放。
贾放见到那七八岁的少年,见他仰起脸看着自己的时候眼里隐隐有泪,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猜测男孩此举还有另一重深意:这孩子跟着权贵当差,定然要比留在德安县当个拖油瓶听着有出息。凭借主家的名义多少可以震慑那富绅家里,不至于苛待他的母亲。
想想这孩子心里也确实是苦,千辛万苦护着母亲找到了妥当的归宿,转眼又为了母亲的幸福而自己离开。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一步的。
于是他抬头望着父亲:“我可以吗?”
还没等贾代善答应,旁边四皇子已经在点头:“理所应当。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那男孩伶俐,立即跪在贾放跟前,“扑通”磕了个响头,说:“小子姓李,如今跟着贾三爷,求三爷赐个好听点儿的名字。”
贾放:怎么又是一个想和过去割断的?
他心知德安县留给这孩子的回忆恐怕是酸中带苦,有得亦有失,才让这孩子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大老远地跑来找自己“报恩”。
于是贾放想了想说:“我给你起名叫做,青松。盼你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李青松登时朝贾放拜了两拜,一骨碌爬起身,挺胸凸肚地站着,脸上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贾放一问,才知道这孩子已经九岁了,可能此前一直营养不良,所以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小孩的模样。他又问李青松有没有读过书,李青松自然是摇头——他爹是庄稼把式,原本他自己也以为长大会是个庄稼把式。
但因为李青松母亲的缘故,这孩子识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甚至还会些算术,会背九九乘法口诀——这在眼下的这个时代,李青松同学绝对能将百分之九十几的同龄人抛在身后。
当晚,贾放让赵成照顾李青松。
赵成刚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一脸的嫌弃。可谁知李青松使了什么花招,第二天赵成就已经转变了态度,变得待人分外热络,青松长,青松短的。
这时贾放已经将五十台抽水机与四皇子做了交接,并且将他以前的项目管理经验尽数贡献出来,尽量帮助四皇子和老爹解决问题。
四皇子向他道谢,贾放赶紧摇手:“我真的不敢居功。这些抽水机都是百工坊提供的,我充其量就是个搬运工。”
四皇子却说:“子衡那里……我自然是要谢的。而你……我也谢……”
贾放这才后知后觉地悟过来:水宪给东西两路的流民营都送去了粮食以供赈济,可见与这位四皇子的关系应当不错。而四皇子也明显没怎么把水宪当外人。
待四皇子离开,贾放才总算有点时间和老爹贾代善说说话。可也不晓得是不是贾代善故意的,他俩就在县衙堂前说话,同时周围不时有县衙里的书办与衙役来回走动,根本就不是一个清净说话的地方。
贾代善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一脸慈爱地问:“放儿,那园子你修得怎样了?”
贾放想了想,伸手解下了身上挂着的丑鱼玉佩,郑重对父亲说:“尚好,孩儿已经知道这鱼符的用途了。”
这下子贾代善眼都笑细了,连连点头说:“好,好!”
“近日来你在京里的作为,为父都知道了。年轻人锐意一些是好的,不过也切莫失了谨慎。”
贾放远远地见到贾赦借给他的那两个护院在远处,突然明白老爹是怎么知道他最近在京里的“作为”了,登时冲那两人瞪了一眼。
近来贾放在荣府里已经渐渐树立起自己的权威,而且他两次出京见贾代善,荣府里的人也都知道这个“三爷”再也不是小可怜了。
这时贾放一眼瞪得颇有威势,两个护院都感膝盖一痛。两人脸上登时同时露出无辜——他们都是在国公爷的严令之下才把贾放的行踪都说了一遍。
贾代善却继续在旁边呵呵地笑着:“放儿也是时候培养几个自己得用的人手了。”
所以贾代善才把李青松从德安县带到了这里,并且一力促成贾放将李青松收归己用。
贾放虽然知道这县衙里不是问话的地方,但还是尽量开口:“父亲,那园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为何又是我……”
贾代善面色登时一变,说:“我受了严令,无法再对你多说。只能告诉你,整个园子都是你的,但是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发现。”
“但你若只是用了这鱼符,便也只是才窥见了区区一角而已。这次回去,便不可怠慢。待到明年春天,至少得是个拿得出手的像样园子。到了那时,许是御驾都会亲自前来赏景的。切不可怠慢。”
这是啥意思?
他修的大观园还得负责接待来宾?
贾代善每每话说一半,让贾放觉得相当憋闷。
但他个性里就是有这么一股执拗:你不给资金,我照样筹到款项了;你不明说,我照样能自己找到答案,为啥一定要问你?
所以这时贾放伸出双臂,冲老爹长长一揖,拖长了声音应:“是——孩儿这就回去了。”
转身,叫上两个长随和两个护院,雄赳赳气昂昂,直接出了县衙的院子,打马回京。
贾代善在贾放背后看得直乐,心想:既有这副气性,园子应当是能修成没跑了。
*
贾放回到京中,立即发盘点了大观园目前的困境:
第一,账上的钱快要花完了。
难怪当时贾赦说,修个园子,万两白银都是打不住的。京都居,大不易。京城的物价和人工都是最贵的,大观园从二月间开工到现在将近三个月,材料和人工两头,那花钱都花得跟流水似的。
贾放原先投进了将近一千一百两银子,到现在已经全部用光了,而且还赊了两间铺子的材料钱。另外几个小工已经有两日没领到工钱了。
贾放立即决定,得马上去票号把那八万两的银票兑开。
第二件事是贾代善已经提醒过他的,人手问题。
他带着赵成出门出了一趟差,园子里的工程进度就耽误了不少——
早先安上的铜轨,说好了雨后要保养的,没有保养,一转眼就生出一片片的铜绿;刚刚拓宽的沁芳溪,雨后涨水,不止冲垮了之前堆的溪岸,还灌满了贾放事先预留的“沼气池”——幸亏现在的沼气池还是空的。
这么一盘点下来,贾放觉得自己的进度条没倒着拉已经不错了。
园里出了这么些事故,缺乏一个牢靠又机智,能在园子里时时盯着的人。孙氏和福丫都是女性,不便在园中管理这些小工,因此闹出一堆工程问题。
贾放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人才。
但他急缺,所以只能先让赵成和李青松两个先顶上,他自己跑去城里最大的票号里兑那八万两的银票。
这家叫做“通汇行”的票号,在京城南面最大的商业街拥有一座五间的门脸,气势雄伟,颇有后世银行的风格。
贾放知道存钱在票号里可能会有风险,因此他打算将这一张银票兑成两个四万两,分别存在两个票号里,其中一个用于日常用度,另外一个看看能不能生一些利息。
他抬头望了望通汇行的招牌,抬脚往里走。刚走到门口,就有伙计迎上来,一脸热情地问他来办什么业务——这和后世几乎如出一辙。
谁知他还未开口,突然有人拨开了那伙计,抢在前头向贾放行礼,躬身道:“这位爷,小人是这通汇行的掌柜,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您这边请,待小人向您奉茶。”
贾放登时起了疑惑——他这还没有自报家门说是要办VIP业务呢?
结果他就这么被迎进了这间钱庄的VIP室——一间装饰富丽的静室,四周都是博古架,架上是贾放认不得的古董摆件。
一个相貌俏丽的侍女在屋角烹茶,三冲三泡之后,才将整套茶具托至贾放面前,放在茶几上。随即胖胖的掌柜扭动着身躯在贾放面前坐下,亲手为贾放沏了茶,递到他的面前,满怀期待地看着贾放饮下,似乎希望贾放能品评两句,夸一夸他的茶。
可惜这位着实打错了主意,贾放哪儿懂这茶的好坏,放下茶碗就单刀直入切入主题:
“掌柜的,你如何知道我要在贵票号办何等样的业务?”
那掌柜一怔,登时开口道:“您就是与我们票号没有任何往来,哪怕只是路过进来,我们也要向您奉上一盏茶。”
贾放:“这么客气呀!”
掌柜恭恭敬敬地道:“必须的。无论如何,‘天一生’他老人家的面子我们一定会给。”
贾放:……
他这时才明白,水宪在钱庄票号里有多大的影响力。这通汇行的掌柜把他当一尊神似的迎进来,绝非因为他天生一副富贵相,更不是能透视看得见他怀揣巨额银票,纯粹是因为他身上带着那一枚“天一生”印。
他忍不住伸手,将那枚青田石印摩挲片刻——真没想到,他的随身佩饰,竟然都这么有用。
“那好,我喝过茶了,我要走了。”贾放玩心大起,打算和这掌柜开开玩笑。
岂料这掌柜真的就一躬到底:“恭送小公子。”连他的名姓都不问。
贾放只好将那张银票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桌上,说了老实话:“我这里有一张八万两的银票,是承济行签的票,我想在贵票号兑一半,全部兑成面额一千两的银票,其中一张再兑成五张二百两的,再兑二百两现银……”
那掌柜一言不发,直到贾放将他所有的需求都说出来了,掌柜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位小爷,您这张是承济行的票,如果您想要兑一半,应当先在承济行兑才是……”
贾放“啊”的一声,一拍额头。他不熟悉古代的银行制度,一上来就出了糗。
谁知这掌柜继续问:“您将来是不是想在我们通汇行放四万两,在承济行放四万两?”
贾放点点头:“是的!”
那掌柜起身:“没问题!”
贾放:……?!
掌柜刚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问贾放:“需不需要通汇行也准备三十九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四张二百两的银票,以及二百两的现银?”
贾放:“……这个,我其实是想再比较一下两家票号,看看我存了这么大的款子在你们这儿,能不能给我一点儿利息什么的。”
那掌柜再次:“没问题!”
他略思索了一下,说:“我这就去把通汇行的掌柜请来,同样面额与数量的银票也都让他准备着。一会儿我们两人在您面前,各自将能给您的利钱写在手心里给您看,您自己来决断一家,如何?”
贾放觉得自己彻底失语了,这是真VIP待遇啊!
没过多久,承济行的掌柜果然来了,两个掌柜都在手心里写了自己的票号能给贾放的利钱,最终贾放选定了承济行,承济行便提供了贾放一张四万两整的银票,每月的利钱不算多,但是会自动记在贾放的户头里。
而没被选中的通汇行掌柜也全无愠色,而是叫人马上准备了贾放所需要的小额银票和银两,并且殷勤询问需不需要叫人把这些一起帮他送回家去。
于是贾放问:“能再帮我兑一百吊钱吗?”
一百吊钱挺重,最后就是票号的掌柜让伙计把钱用几个包袱盛了,用小车推着,一直推到宁府后门,还直接送进了大观园里,卸了车那伙计才告辞的。
这些钱,自然被“力士搬运”,送到了桃源村,令桃源村的村民们有更多机会买些稻种农具之类。
而在享受了一回“超”VIP待遇之后,贾放回去将银票自己收好,把现银和所有二百两面额的银票都交给了孙氏。再由孙氏拨了款子,让赵成去还铺子的赊账,给小工们发钱。
贾放见孙氏渐渐地有些精力不济,晚上还掌着灯帮自己算账,着实有些心疼。但管账这件事,赵成不能做,青松和福丫又都太小了,学也来不及学,他应该从哪儿找可靠的人手呢?
待将所有的琐事处理完,贾放回去自己屋里,打开了那副施工图卷轴。他满心想着,稻香村应该算完工了吧?这完工的稻香村,会给施工图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吗?
一打开卷轴,贾放就看见了变化:只见原本水墨绘就的稻香村,现在竟然变成了彩色的了——原本水墨画时不觉得,现在变成了彩色的图景,就能看清稻香村旁边那云蒸霞蔚似的杏花。
贾放:明白了——水墨色是在建工程,水彩是大功告成。
他的视线在卷轴上慢慢移开,突然发现,在已经完成的稻香村附近,突然又多出一座建筑,看起来不大,小小的三间房舍,一明两暗,后面不远处还有两间退步①。
贾放看了又看,忍不住问:“这又是哪一座建筑?”
也不晓得这卷轴是不是多日寂寞,一听见贾放的问话,留白处马上现实出一行诗句:“可堪孤馆闭春寒”。
贾放怔住了,这是秦观秦少游的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中的一句,下一句理应是“杜鹃声里斜阳暮”。
可是贾放却慢慢吟诵出这篇结尾的一句:“为谁流下潇湘去。”
潇湘,孤馆——潇湘馆,想必这就是他的下一个任务。
贾放念诵完这一句,留白处的字迹就慢慢消失了——这证明他答对了。
此前的稻香村,已经证实了通往一个现实世界中存在的“桃源村”,并且真的为贾放提供了大量的粮食,完成了他想要完成的善举。那么这接连而来的潇湘馆,又能给他带来什么?
贾放第一个想到的,其实是旅馆。
难不成这座潇湘馆还能通往哪座驿站旅舍之类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份万字更达成,预祝大家五一小长假过得开心!
注释时间:
①文中所写的基本上是依照原著中对于潇湘馆的描写所写,“退步”在这里特指用以休息的附属房屋,是正屋后面的小屋。总体而言,潇湘馆比大观园中的其他建筑都要小——小不少,面积只有蘅芜苑或者怡红院的一半到三分之二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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