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里说, “馆, 客舍也。”
所以贾放下意识地先将“潇湘馆”与客舍驿站联系在一起。
当然“潇湘馆”也是林黛玉寓居贾府时的小小居所, 只是贾放还不需担心林妹妹会寄人篱下这样的事,毕竟现在她的爹娘都还未正式认识。贾放修复“潇湘馆”的时候,只需要将让这座建筑满足其既定功能需求就好。
那么, 园中的“潇湘馆”原本是做什么的呢?
贾放特地去请教了一下贾赦。贾赦表示记得潇湘馆:“这不就是小时候咱们一起去挖竹笋的地方吗?刚开春,下过一场雨,咱哥几个就带上两个小厮,溜去那里竹林挖竹笋,挖了来就埋在大灶旁边的热灰里,埋上半天, 吃的时候把外面的笋皮剥了……啧啧,香得很!”
这一位吃货悠然回想,显然当年对潇湘馆的嫩竹笋印象很深。下一刻, 贾赦就一拍大腿, 说:“糟糕,今年把挖笋的事儿给忘了, 现在……那笋早就老了吧?”
贾放:……都长成毛竹了。
“那竹林里的院子后来塌了, 倒是有些可惜。”贾赦遥想当初, 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记得小时候溜进去过一次,依稀见到,那架上满满的都是书……”
贾放一怔:他的确是在《红楼》原书里读到过,林黛玉的屋子“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难道潇湘馆原本就是这样的吗?
但这也给贾放带来了灵感:古时学堂、私塾、书屋……都有可能会被称为“馆”。既然如此, 他为何不把潇湘馆修成为一座以阅读为主,下棋、品名等休闲娱乐功能为辅的建筑?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①——能达到这种效果就行。
想到这里,贾放连声向贾赦道谢,满脸喜色地告辞。
他告辞告得突兀,贾赦一脸奇怪,挠着后脑说:“这是怎么了?……难道老三一听说有竹笋吃,就高兴成这样?”
另一头有丫鬟进来,说是大奶奶有请,贾赦一听,哪里还记得贾放,立即说:“媳妇儿,我来了——”
*
且不说贾赦自去照料媳妇儿张氏,贾放带了几个人,去大观园里勘测潇湘馆的地形——贾赦给了他一个重要的提示:潇湘馆的位置很好找,看那有一大从竹子的就是。
大观园里这一大丛竹子距离稻香村的杏花林并不远。只是年深日久,这片竹林疏于打理,长成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连原有的路径都掩盖了。
贾放在竹林里发现了一条卵石砌成的道路,通往一带粉垣,数楹修舍②,是一座小小的精致院落。
院落正门外有匾额,现在已经几乎看不清上面的题字了。贾放的人刚要上前,贾放就在后面喊了一声:“小心!”
几个小工一起止步,只听“咵嚓”一声,那匾额从院门上方吊落下来,却没有摔碎。贾放过去,用袖子将上面的尘土拂去,果然见上头写着“有凤来仪”四个字。
“果然是这里了!”贾放叮嘱几个小工小心,然后才慢慢推开了院门。
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前面是三间上房,一明两暗,可惜塌了一大半,只有最东面的一座山墙连带东屋还矗立着。
贾放勘察过了上房的情形,便绕过上房,来到后院。后院里种着梨花与芭蕉,另有两间小小的退步,尚且完好。后院一角墙下引入一道清泉,绕着屋子一直引至前院竹林处,这才盘旋而出。
看过潇湘馆的全部情况,贾放皱起了眉头:比之稻香村,潇湘馆是真的需要“大修”了。看这座院子上房坍塌的情况,需要先搭起脚手架,将残余结构都拆下来,然后检查地基,再重新建起上房。
至少地上部分是要重新建了。
既然涉及重建,他就需要自己动手,画设计图。天知道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试过手工作图了,更糟糕的是这个时代的度量衡都和他所熟悉的不一样,只能向老工匠一点一点请教,再结合自己的经验,把设计图做出来。
至于这工程进度,就更加急不得了。
贾放于是安排了小工们,先把被竹林“埋没”的道路先清理出来,然后再准备扎脚手架拆房子。
贾放则先去找了一块平整的软木板充当制图板,为了让制图板保持理想的平行和平滑的边缘,他将制图板的每个短边都找了一条榫接木条加固,还顺便防止制图板翘曲。除此之外,贾放在制图板上固定了一把丁字尺,这制图工具就完成得差不多了。
制图板做出来之后,贾放又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支撑制图板的架子,放在书桌旁供他使用。
他用了大约三天的时间,将自己心目中的潇湘馆设计图画了出来;画出草稿之后,贾放先去找了积年的匠人,讨论这图的细节,避免他误打误撞把一些古代没办法实现的技术先画了出来。
在此之后,就是订正,改稿,再讨教,再订正,重新调整比例尺……
贾放在心里笑自己:感觉自己回到了还没有成为“一稿定乾坤”的日子啊,不过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连他也不例外。
但贾放还是非常自信的:他只不过是进入了一个新环境、遇到一些新标准而已,再说了,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甲方”,就算是要改稿,也是他自己主导的。
自己改自己的稿,那怎么能叫“改稿”?
如此一来,十余天过去,荣府传出个大消息——贾代善回京了。
这一阵子,京畿东路的流民营已经完成建设,并吸纳了将近十万名流民。这些流民在官府的安置下,已无性命饥馑之忧。流民营的运营也渐渐稳定了,流民中征了三万民夫,一万与西路流民营的人一道,修整河工,另两万渡河到河北,修整当地的水渠水道,为夏种做准备。
既然赈济流民之事大局已定,宫中便下了一道旨意,命贾代善回京,东西两路的救灾赈济之事由四皇子独立管辖。
贾代善接到旨意之后,一天也不敢多待,直接从东路流民营启程,先去城外离宫见驾,然后去宫中面见监国太子,传了口谕,这才回到家中。
史夫人看着在外奔忙了三个月、又黑又瘦的贾代善,心疼得要命,亲自洗手做了羹汤,捧进荣禧堂东侧贾代善的卧室,没曾想刚进门,就听见鼾声如雷,荣国公本人连外衣都未解,倒在榻上直接睡着,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正好轮到休沐,贾代善早起先去宁府转了一圈,然后接受了子女们的请安,正欲与史夫人说上两句话,没曾想那圣旨又到了。
那旨意明说是给贾代善的,却宣了荣府上下一道接旨。
旨意中,圣上旌奖荣国公本次率领各处官吏抗灾赈济有功,但是奖赏却是一堆虚衔,晋一等公,加封太子太傅……一个实赏都没有。
陪着贾代善一道接旨的史夫人听着听着,原本弯弯的嘴角也垂了下来,大约觉得老公这三个月累成这样着实太不值。
谁知圣旨念到最后,却宣了贾放的名字,言辞含糊,说是荣国公三子贾放建言有功,着荣国公将代管的南方桃源寨二百余顷封地转至贾放名下。
这旨意一宣,石破天惊。
贾放跟着贾代善一起上前接旨的时候,史夫人一直瞪着他,那一对眼珠子都几乎要瞪出来了。
贾家其他兄弟们相互看看,贾赦心里有数,露出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贾政则一脸茫然。
而贾放则知道,这应该是桃源村那里他“过了明路”,不再仅凭一枚鱼符实现对村庄的所有权转移,而是官方盖印,“石锤”了。
他接旨的时候,宫中传旨意的太监递了一个匣子给贾放。贾放后来打开看,见里面一本,与他在桃源村见过的那本册子一模一样,但是却是官府盖印的“副本”。桃源村每年更新人口与土地的实情,会由官府确认并留底。
原本这册子是荣国府的管事手上一本,桃源村所属的官府一本。
但如今这一本却到了贾放手里,这可能意味着官府放弃了对桃源村一带的管辖权,将正式管辖权力全部交给了贾放。
贾放心想:如果他现在跑去桃源村,然后把那座贤良祠封住,是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做他的土皇帝了?
——想起来好像没啥不对,可是这样,他就无法回归现代社会了。
贾放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事后贾府的兄弟姐妹们对贾放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贾赦过来笑嘻嘻地恭贺,贾政心思依旧在他那些“圣贤书”上,而贾敏事后听说消息,一双明净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贾放,大约在想:爹在南方的封地,可从来没听过有这事呀?
很快这消息就在整个荣宁二府中传了个遍,贾放一时间风头无二,再次当选“香饽饽”、“最靓的仔”。两府的管事们听说贾放新得了封地,纷纷冲上来毛遂自荐。
“三爷,听说您新得的那封地在南方,距离京中少说也有三千里地。您去那儿去一个来回,半年辰光就没了。再说南方多瘴疬之气,咱们北方人去了多容易水土不服。小的祖籍在南方,南边还有些亲戚,您若是派我去打理那桃源寨,小的一准帮您打点得妥妥帖帖的,每年的进项直接折成银子,交到您手里。”
他们仿佛全都忘记了上回被拒绝之后是怎么讽刺贾放的了;而贾放却也学了个乖,并没有直接拒绝管事们,只是唯唯诺诺,不接受也不拒绝。
“糟糕!”登时有管事们反应过来,“荣府的赖大好长时间没见了,别是他先去南边为国公爷和放三爷打点了吧?”
“那咱们可就别想这美事了。荣国公挺看重赖大的,贾三爷这么年轻,肯定会信重荣公看重的管事呀!”
“得,白白错过这大好的机会……”
“不过……为啥为啥咱们荣府的大老爷代管的封地,会直接封给三爷啊?”
……
这疑问不止管事们有,也一直盘旋在贾代善夫人史氏的心里。可她一早就说过,自己是个贤良妇人,温柔嫡母,对待庶子从未有亏待过。
因此史夫人心里早就炸了毛,但面上却不显,和和气气地招呼贾放,甚至还妥妥当当地安排一家人晚间好好地吃了一顿饭。
但到了晚间,她独自一人与荣国公贾代善相处的时候,史夫人的脾气终于爆了。
她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让心腹守着,所有人不许靠近荣禧堂半步,因此就算是夫妻两个闹到什么鸡飞狗跳的地步,也不用担心在下人面前会失了脸面。
贾代善对此一无所知,回屋的时候哼着小曲,心情很好。进屋却见到挂着一张长脸的史夫人。
“夫人,为夫离家太久,昨儿个又太累,实在是怠——慢——夫人了。”
察觉到情况不对的贾代善率先唱了一个肥喏,慢慢地行礼行下去。
史夫人听了却依旧板着脸,眼光森森地扫过来:“你在南方有个庄子?你我成婚近二十年,从未听你说过?”
贾代善:感情是为这事儿。
他也不行礼了,直接坐到夫人身边,揽住史氏的肩膀,小声说:“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不过,圣上旨意里说得清楚,我是代管,代管!”
岂料史夫人一把就把他那双各种黏黏糊糊的猪蹄手甩开,站起来抱着肩膀冷笑道:“代管?我看你就是代那个狐狸精管着,等她的儿子一长成,就交还给她儿子的吧?”
贾代善一怔,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自己夫人别的不会,吃醋第一名。遇到这种事也第一个想着吃醋……
他忍不住去拉老婆的衣袖,小声哄着:“夫人……”
史夫人啪的一声将袖子甩开,寒声道:“先是园子,然后是封地,再往后是什么,再过一阵,你是不是就要为放儿请封世子了?”
贾代善更觉好笑:“夫人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会为放儿请封世子,这是不可能的!世子之位一直都是赦儿的。”
史夫人原本松了口气,可是一听贾代善说要把世子之位封给她不喜爱的长子,立即又堵了一口气到胸口,憋红了脸,一转身问自己丈夫:“那我问你,当日北方大旱,你被皇上钦点巡视河北道救灾,你为啥不提携提携政儿,他饱读圣贤文章,这抗灾赈济之事上,为啥他不能露露头?”
贾代善这下莫名其妙了:“怎么又扯到政儿身上去了?”
“政儿确实是读书用功,只不过见识多少还欠缺了些。你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让他为救灾而建言,他能说个什么有见地的出来?”
史夫人这下更气了:“那放儿就能建出什么来吗?他一个十四岁的乡下小儿,能想出来的那些主意,你敢说那些不都是你教的?不是你那些幕僚教的?”
听见妻子如此揣测贾放,贾代善当真动了肝火,皱紧了眉头,上来就握住了史夫人的胳膊,沉声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放儿建议建流民营,掘深井,挖土窠子,食蝗灭蝗,防病防疫……你觉得这些都是府里那些酒囊饭袋的幕僚帮他想出来的?”
史夫人一听,心想:都是些土到掉渣的建议,竟然也上得了台面?心里更加相信这是贾代善为了扶持庶子而想出的借口。
“那日京畿大雨,他从百工坊征得五十台抽水机,送去东路流民营,解了燃眉之急。他亲自示范抽水机的用法,深得四皇子的好感,四皇子曾提及向皇上上折时一定会提及放儿的功劳——夫人,这些都是放儿自己挣来的,而您的好儿子整天都待在家里读书!”
史夫人听着更加来气:“什么?老爷,赦儿政儿他们两个从来没有机会结交京中的贵人,您却撮合放儿结交皇子之尊?”
贾代善被呛了个哑口无言: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觉得贾代善是在偏心,这叫他到底要如何辩白?
史夫人见贾代善说不出话来,再也忍不住了,“啊”的一声大叫:“来人啊!”
“来人给我们娘儿几个收拾收拾,好给国公爷最心爱的儿子腾挪个位置——”
她肆无忌惮地高声叫喊,外头却没人答应:府里的仆下早就被支到荣禧堂外头去了。
贾代善却不知这些,见妻子大喊大闹,贾代善抢上来抱住妻子,却不防被史氏的长指甲在脸上划了长长的一道,火辣辣的疼。
“啥叫嫡庶不分?啥叫宠庶灭嫡?这就叫!”史夫人横了一条心,登时甩散了头发,冲上来抓住贾代善的衣领,撒泼般地大喊:“你若是要立庶子为世子,我就回娘家……我就剪了这头发做姑子去!”
贾代善忍着痛:“夫人你醒醒,我什么时候要立放儿为世子了?”
“现今不会,保不齐以后不会!”史夫人稍稍安了点心,却继续撒泼,她一定要拿到贾代善的保证。
“再说了,”谁知贾代善错会了夫人的意思,安慰她,“就算我想要立放儿为世子,皇上也不会准的啊?”
史夫人没听见“就算”两个字,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一下子瘫坐在地板上,痛哭道:“果然,果然你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女人……”
她争来争去,没能争过一个死人,怄也怄死了。
“那个女人……钱氏……”此前史夫人拐弯抹角地打听到了这个女人的名字。现在她明知对方已经不在人世,依旧让这个名字在牙齿之间狠狠地摧磨着,恨不得嚼个稀烂,一口呸出去。
谁知贾代善冷着脸说:“你省下这份劲儿吧,放儿压根不是钱氏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时间:
①这是宝玉为潇湘馆题的楹联。
②“一条卵石砌成的道路,通往一带粉垣,数楹修舍”引自《红楼梦》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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