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转身迈入黑暗中,那条纤细的、缠在男孩腕上的红线,在宴因悲伤而放大的眼瞳中,慢慢变浅变淡……
直至完全地消失不见。
她捧着小渔女的食盒站在原地,前方的地面上仍是不断蜿蜒向下的血水。
“羽衣……”
只是从唇中无意识呢喃出的音节,很快便被寒夜的风吹散,垂下的发丝遮盖住了少女神明黯淡下的眼眸。
·
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会有红线将他们的情感连接在一起,不远万里,彼此心意相通,便可结成姻缘。
能看到的红线,在杏原处处都是,只要待在这里,努力牵线搭桥,迟早有一天会恢复跟以前一样的神力,曾经恢弘的神殿也总有一天能恢复。
宴一直这样坚信着。
下午的离人阁中,她牵着羽衣去屋里休息,迎面等待她们的是阁主与女炫。
在涂着浮世绘的樟子门回廊上,第一眼,她就被两人旁边黑发红眼的小女孩、以及其手上的红线所吸引了。
顺滑的、漆黑柔亮仿佛绸缎一般漂亮的发,在后面梳成两股长的发辫,名为阿离的小女孩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清丽绝伦的面容。
「这样好看的小女孩,未来一定有一段很好的姻缘吧!」
名为宴,实际是伟大缘结神明的少女习惯性地在心中畅想到——
她注意到阿离看向身后的金发男孩的目光,也认出了,眼前人就是之前夜中,冒雪而来,送给他们糕点的那个女孩。
注意到那专注的眼神,她心中不由促狭,连女炫问了些什么话都无心去听,而是专注看向女孩的手腕,顺着那一根绕了一圈的红线尽头——
隐隐约约的终末,正系在她身后的小伙伴身上。
「原来是这样嘛。」
「真好哇……青梅竹马的话,长大后一定、会结成永久的缘分。」
下午的她转悲为喜地想到。
然而,傍晚的她,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条系在阿离与羽衣手腕、系在这两个孩子之间的线、一点点消失不见。
“为什么……会这样?”
——
「对于没有用的人,为什么还要花费自己的感情与时间呢。」
真夜想不明白。
来离人阁完全是浪费时间,待在这里、像珍奇动物一样被过往船上的每一个人看来看去,根本就是白费时间!
回想现在的一切,过了这么长时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完全是无意义的。
他回了房间,站立在黑暗中,半湿不干的金发也在幽暗的光线下涂上厚重的柠黄。
连时间都凝滞一般,只是看着发丝上的水滴一点点坠落下来,砸向地面,晕开深色的点。
不知过了多久,他面朝向窗户。
一道区别于火光的皎洁月光充盈了整道推窗,将下方的地面也照成灰白。
月光就扑在他的足下。
受到吸引一般,金发男孩下意识上前,让自己被完全笼罩进这光线下,甚至为此,而伸出手,向上将木窗推了上去。
更多的光倾泻而下。
视线越过围栏,所见海面之景浩浩渺渺、一览无余。
洒在海面的月光仿佛碎成一地的星子,熠熠生辉,夹杂着水汽的海风在窗户推开来的一瞬灌入进去,驱散了屋里不曾流动的热气。
他矮身跪坐在窗前,手背垫在脸颊下,默默注视海上明月,低落无比,仿佛失去了全部力气,纤长的睫羽垂下来,一动也不动。
月光默默无言地洒在窗棂,仿佛纱衣一般,披在他瘦削的双肩。
在远处粼粼的海面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倏尔从水中泅出,露出一张姣好精致的脸。
漆黑的发犹如海藻一般湿漉漉披在身后,没有了那些数量繁多的冰冷的眼睛,妖怪少女看上去就仿佛平常人一样。
她从海上推开波浪,凫水而来,素白的手攀上黄褐的栏杆,就这样,犹如落水的小猫一般,浑身湿哒哒的,就踩着一滩海水地上来。
站在了真夜面前。
她依旧是昨夜的打扮,因为外衫给了真夜,只穿着一身纯白浅紫的小袖单衣,干涸的黑血仿佛泼洒的墨点斑驳凌乱地横斜在其上。
露出来的惨白的手腕与纤细的脚踝上,都是黑色的瘢痕。
——那是被怨气所反噬的表现。
她受源赖光一击,收集的眼睛全部都毁掉了,再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眼珠主人的怨气。只有镶住在眉心的那颗金粉色眼瞳,散发出的柔和的灵力支撑着她,使得百目鬼不至于停下脚步。
只有那只眼睛,那些记忆……弥足珍贵,唯有这些……是她可望不可及、一定要保护的东西。
这一点在心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与「他」的相遇,愈发地清晰起来。
她的视线落在窗下的金发男孩身上,一时有些恍惚,走到这里,心中反而再次生出怯意。
真夜也许看见了她,也许没有看见。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坐在窗下,仿佛停留在他乡的疲倦无比的旅人,在月光小憩。
渴望被这世界同样的明月所安慰,那怕只是短暂的。
在他身后,少女神明孤零零站在门外,伸出手,贴在樟子门上。
宴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黑发散落在身后,那双蔚蓝色的眼眸中有一种难言的哀伤在凝结。
“羽衣……”
“一定很难过吧。”
她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一时有些失真。
外面的歌声、丝乐声渐低,原来不知不觉,又到了快要散场的时辰。
“对不起……明明住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但是呢……”
她仿佛努力想要用平常那样元气活泼的音气说出来,然而到底还是掺杂出了哭腔。
“无论是在船上,还是在一伸手就可以牵住的另一边,即使并肩走在一起,明明……是这么近。
但是还是感觉……羽衣随时都要去到远的地方,很远的,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打起精神说出来的话,说话的时候,眼泪也不像话地掉了下来。
“我一直都知道羽衣是妖怪,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因为羽衣的爸爸妈妈,两个人的红线是我牵的,一直一直,看着他们的姻缘……”
朦胧的视线中,泪水一滴一滴坠落下去。
“我不知道羽衣、和爱花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羽衣会来到这里。
但是……能够见到你,真的很开心!每一天每一天,都很期待,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羽衣,就可以和羽衣待在一起的生活——”
她握紧衣襟,除了咽呜再也发不出一丝别的声音。
·
在女炫将金发男孩介绍到她面前的第一眼起,缘结神就明白眼前这个孩子——
是她的罪过。
不被束缚的大妖九尾狐玉藻前与终生侍奉神明的巫女千代的红线,这个世间最般配的两个人,由她一手连接。
「命中注定的姻缘……他们俩也许是就是能实现一生之诺的人。」
见证玉藻前与巫女千代的姻缘,在那段时期,是缘结神神力的恢复速度最快的时期。
两人就仿佛世界的另一个自己,无论是精神、还是感情,都是如此的契合。
她一直这样坚信着,一直在暗处看着他们的恋情。
从相识、相知、相爱、相处,每一步都是如此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这样的爱情,让缘结神睡觉都能甜醒,再感觉自己日益增长的神力,心中的花更怒放开来。
一直看着……看着两人举行婚礼,看着千代诞下羽衣和爱花,那个时候,她始终认为能看着他们,直到天长地久。
直到,上天降下天罚,直到千代代替玉藻前抗下雷劫而死,直到两人的红线…因为不可逾越的死亡,而在缘结神的眼前消失不见。
跟着消失不见的,还有一直以来慢慢在恢复的神力。
幻梦一场似的。
·
好似注视烟花的绽开与凋零,人类的爱情,很少能够常开不败。
但是他们不同……玉藻前与千代他们不同。
因为人与妖姻缘的破裂,她的实力跌落得比任何以往时候都要来得快、来得严重,一时间,几乎与凡人无二。
为此她不得不化名「宴(えん緣)」,藏身在杏原,希翼能够通过连结更多的姻缘线,渐渐恢复原有的力量,等到能够行使神明的权力,就可以继续行走在现世间。
在桥上看到羽衣的那一刻起,宴就认出了,他即是当年巫女千代的孩子,也明白了自己一直停留在这里的目的。
她从来没有因为神力的跌落而对玉藻前千代产生怨愤,相反的,在两人的姻缘断裂之际,缘结神一直在思索着——
真心相爱的恋人,为什么要被命运所分隔。
甚至一度,她对自己所谓神明的职业产生怀疑。
宴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没有…替他们促成姻缘……是不是会好一点。」
然而,没有遇到彼此的玉藻前和千代,会因此而快乐吗?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她一直对两人心怀愧疚,直到遇到羽衣,这种抑郁才稍有缓解。
太高兴了,高兴到忘乎所以;太惊喜了,甚至忘记了对方眼中的疏离与提防,只顾自己地伸出了手。
「我叫宴,你叫羽衣,今后我们两个就同吃同睡、互相关照啦!」
这个孩子,是玉藻前与千代爱情的见证。
她想要守护羽衣,就好像守护她所珍贵的收藏品一样,是想要放在背包里,随时随地带在身上,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的那种心情。
完全是光一般的孩子啊,即使紧紧捂住在手中,但是大家还是会不自觉围过来的宝物。
成为「日照姬」的小跟班什么的,其实一点……都不生气就是了。
只是,有时候,坐在他身旁,偷偷看着男孩的侧颜,宴也会感到偶尔的疑惑。
「那双灿金的眼睛到底……到底在看着哪里呢?」
在那张融合了父母之美的面容上,所不时流露出、叫人黯然神伤的阴郁,他的目光仿佛永远注视着一片,她们所看不见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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