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称自己为他的叔父,还跟着源赖光一起,然而衣袖上所露出的家徽…明显不是源氏的笹龙胆,而是真夜从未见过的一种牡丹纹。
自己究竟是什么出身,从坟里爬出来的真夜自己心知肚明。
这具躯壳的父亲、是大妖玉藻前;母亲,是巫女千代。
羽衣……根本不可能世家的孩子,从京都来完全是他随手扯的设定——除非面前这个阴阳师是玉藻前的兄弟……
但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对方连他是人是妖都看不出来。
只是这人跟着源赖光一起,来因不明,他也不敢轻易反驳。
此刻便故意做出害怕、迷茫的模样,把自己藏在阁主身后,连脸也不露出来,只想先看看他们到底打什么主意。
然而阁主明显是识得对方的身份,又诚惶诚恐让出身形,将真夜送到了褐发青年的目光下。
真夜心里无语,表面上却表现得紧张无措,怯生生在浅金的碎发后,看着面前的陌生阴阳师。
“感谢女将,这孩子,确实是我族的小姑娘。”
藤原道纲将她动作看在眼中,感觉可怜可爱地笑道,他定定看真夜几息,面上感怀之意更浓。
虽然一直在外奔波,未曾见过宫中那位新入的若藻妃子,然而他见面前女孩样貌俊秀非凡,一股清秀之气流露眉间,唇红齿白,娇妍可爱,仿佛含露春樱,想来长开过后必定绝世无双。
无怪乎族中那边会差他来相看了……思及长兄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孙子,藤原道纲叹了口气。
「如今藤原中宫一直没有生育,若藻妃子独揽天皇宠爱,还有一个、虽然母族卑微,却深得天皇喜爱的光皇子在前。」
「如果……无惨那孩子,身体争气一些就好了,现在这时段,也就不用去靠族中的女眷巩固权势了。」
他自诩闲云野鹤,醉心四处搜寻记录情报,在京都阴阳师行列间堪堪挂在末尾,也从未感到羞耻,此次实在是藤原那边重视,不然一直当“编外成员”的他也不会亲自来杏原一趟。
好在对方并没有让他失望。
适时,藤原道纲继续道,他先前与源氏互通过小姑娘的情报,此刻扯起缘由也顺畅无比,水到渠成:
“紫儿她……体质特殊,从小便被妖怪觊觎,寄养藏身于山林庙宇,前些日子自殿内被妖物掳走,法师到时,那处已沦为常暗之所,四处找寻不见,我从京都出发,游历在各地半年有余,就是为了追寻她的踪迹。”
“未曾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她……实在是上天垂怜。”
说到这里,他脸上便展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那张年轻温雅的面容笑起来云霁天清,说不出来的舒服好看,将真夜看得呐呐称奇。
这世上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不少,但像这样真情实感、叫人叹为观止的……却不多,这个阴阳师是个厉害人。
·
既然找到了流落在外的侄女,下一步便是要将她带回去了。
阁主是个聪明人,何尝听不出话中的意思……这位藤原道纲大人,乃是当下藤原家主同父异母的弟弟,地位权势比之现在年少的源氏少主只高不低,这样一位人物为了带走自家侄女,而秘密出现在这里,她岂有怀疑与拒绝的理由。
只是,财川大人那里还得费一番功夫解释了。
“能照顾紫小姐是离人阁的荣幸……”当下,她看真夜的目光都大有不同了,一想到自己有意等人家小孩大了当遣手使唤,一阵惶恐之下,又将两人一顿恭维。
「虽然羽衣这个名字很讨厌……但紫儿也不是很好听。」
从身边女人的言语中,真夜也渐渐大抵了解了对方的来意,心里并不是很乐意。
眼前这位年轻阴阳师油嘴滑舌的,远没有财川好掌握。
不清楚源氏和他们打的到底什么注意,莫非是发现了自己的妖怪身份,但真是如此……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兜转出这样一套说辞来。
他有拒绝、戳破他们谎言的意思,只是这种念头在心中一转,就很快止歇了,面上依旧一派天真,不知人情世故的,在望见后面银发赤瞳的源氏少主时,虽然很惊讶,仍旧懵懂地朝他一笑。
「就是你这家伙把这些人给招来的……」
他唯一接触到的阴阳师就源赖光一个,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入了这牡丹家徽的阴阳师家族的眼。
不料,银发少年被他看一眼,眼中不耐更甚,还装作不认识他一样移开了视线,从座上站了起来。
“既然已经找到紫小姐,那便启程准备回京都吧。”
坐在下位的源氏武士们也跟着他唰唰站起来,围在真夜身边,一口一个“紫小姐”的,开始帮真夜收拾行李。
——
临别之时,好多没有印象的女孩都来送行。
因为是没有价值的人类,即便在前不久,她们还过来问候过真夜,金发男孩也完全没有记住过她们的名字和脸。
他被围住在中间,在各种香气里有些头晕眼花,实际自己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跟着这行人根本不是好事情啊。」
他居然有点想找找财川在哪儿,然而头一次白天的离人阁这么热闹,船只交横在海面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他没有找到财川的踪影,但是看到了同样前来送行的杏原城主和那个太田。
后者有些畏畏缩缩,站在父亲身后,都不敢与真夜对视,找了副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真夜没趣地别过视线,远处,离人阁的屋檐上,正坐了一只黑色蓝眼睛的猫。
他知道那是宴,又默不作声地想到阿离,也许小渔女正在阁楼上注视着自己,注视着他离开。
结缘手绳还戴在真夜的手上。
——可是宴猜错了,她到最后也没有说留下来之类的话。
那一夜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两个人未来,可能……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
临上船,女炫和阁主两人也出来送行。
源氏的排场太大了,现在谁都知道「日照姬」要回京都去了,当然不是因为财川,而是因为她是货真价实、藤原家的贵女。
藤原的阴阳师口口声声说她是他们家的姑娘,在金发女孩来这里时,的确也传出过她是自京都流落至此的,两件事情两两相乘,仿佛都有了答案。
阁主心想:除了性别对不上——也许是族中的隐秘之事外,这孩子实在高贵至极、美丽至极,说是天皇的孩子也不错。
女炫除了感叹太为巧合,随手买下的孩子居然有这样一番遭遇,在源氏、藤原氏的威名下,居然也丝毫没有怀疑的想法。
离开的道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看着两人充满善意的笑容,真夜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上人的感受。
说来也真是可笑,他千辛万苦想要杀掉太田夺取他的身份,却差点被源赖光给弄死;于是忍受弱小人类的觊觎,只为成为对方的养女前往京都。
然而不过一夜之间,因为那个年轻阴阳师的寥寥数语,一跃成为了京都贵女,之前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实在是……
心里不是滋味。
一直到登上了源氏的船……金发男孩都有种不真实感。
他所在的船不是那艘绘有蛇与海纹的宝船,而是另外一艘附属的、同样插着源氏刀旗的船只。
即便如此,这艘船也比之前杏原的船也雅致华丽得多,仿佛是专门给女客准备的,生活起居用品应有应有。
名为“藤原道纲”的青年出了离人阁,上到船上,转手便将真夜交给了源赖光。
“其他的条件都符合家主的要求,只是她年纪太小,要培养还得花几年时间,我就不陪她回京都了,就由你带着回去吧。
给兄长和无惨过过面后,让她进源氏接受巫女培养也好,还是丢给贺茂家的学堂,好好学习贵族礼仪,只要让京都知道这是藤原家的姑娘就行。
“能找到这样的女孩实在不容易,这一次真是劳烦那位大人和赖光你了。”
他说着令人听的似懂非懂的话,就拽着包袱皮、扶着眼镜,跳到下面那艘又破又窄的渔船上去了,一边催促渔夫开船,一边挥手说道:
“听说虾夷那边有海妖出没,我还没见过那边的海妖长什么样,就先行告辞啦。”
源赖光知晓此人个性,自然不无不可,甚至抬手跟他挥了一挥。
登高望远,再回看海面上的离人阁,真夜心情复杂。
离开的方式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一开始是想上源氏的船的,但经历了那件事情过后,就歇了这个心思。
造化弄人,直到现在,刚才阴阳师的那番话里,他也没能消化源氏在打什么主意。
“你以后的名字,就叫做藤原紫了。”
漫漫出神间,就听见源赖光这样同他说道。
藤原家的小公子已经走远,源氏的船队才慢慢远离杏原湾,向着京都驶出。
喜爱「日照姬」的、他的追随者们,仍旧远远缀在船队的后面,久久徘徊,不肯离去。
真夜对他们毫无感情,从始至终都不曾记住一人,此时甚至连眼神也懒得施舍。
舍弃「日照姬」的身份,接受「藤原紫」的名字,与他而言,仿佛一步登天。
然而他心思缜密,不弄清这背后的真实,实在不敢接受这样一份大礼。
“……我并不认识刚才那个人。”
金发女孩仿佛扭捏了一下,侧过眼瞳闷闷道。
出行时,下人为她换了一套海棠色的外衣,露出交叠着的衬衣衣襟雪白,浓密的金发梳得柔顺,在难得的冬日阳光下散发出更为浅淡的白金色,两缕成股,搭在胸前。
余下的披散直坠在身后,无需任何装饰,便已清丽可人。
“现在认识也可以。”源赖光看她半晌,明显是敷衍地垂眸说道。
“不过,他是你叔公,不是叔父,藤原家主比他大了一轮,他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叫得太老,这件事你心里记住就可以了。”
“至于其余的人,等你自己去见了,就能认清了。”
他说话依旧跟之前没什么两样,都简略又应付,但他不再笑了,连假意顾及一下她心情的心思都没有。
真夜不清楚自己的妖怪身份暴露了没有。
对方上次送他回去、明显是放他一马,不再追究的意思,但现在因为藤原的“委托”,而迫不得已要再度跟他共事——
心里恐怕处于一个,想要正视他,又丢不下面子的烦恼中。
但是,他就没有这种顾忌了。
.
沉默间,真夜从袖中探出手,向上拉住他垂下在两边的手指,轻轻摇了一摇。
他没有变声的烦恼,不用刻意去做,声色就足够稚气可怜,惹人怜爱。
仰面,用着这美丽萝.莉的外壳,金发女孩以无限不安的语气颤声道:
“你怎么了?”
那双水润的金色双眸,盛放着一整个春季的风铃花,此刻却因泪意而蒙上一层忧郁的水雾。
她是如此信任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才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伙同一个陌生人、把自己从离人阁,骗去冰冷遥远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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