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九也是在离开拍卖场时听人闲谈在知道凌初的身份的。
他原是胡州一商贾之子,因在族中行九,便被随意赋了徐九这名。
由这随意至极的名字也可看出,徐九在家中是极不得宠的。他的生母郭氏本是徐宅一名洗衣丫鬟,只因一日被醉酒的徐老爷宠幸后有了身孕,才勉强被抬做了妾室。徐家主母看不上郭氏,连带着也看不上丫鬟生的徐九,没少明里暗里给这母女二人使绊子、在徐老爷面前上眼药。久而久之,这徐宅也就没人在乎这二位了。
徐九被郭氏教养着长大,他不受宠,连带着家学的教书先生也不甚看重他,所学到的不过“之乎者也”几个大字而已。
他习得了字,圣贤书却没怎么看,倒是街摊上的话本子看得不少,也痴迷于书中讲述的武侠纵横,一心想要修得盖世神功成为一代大侠,彻底出人头地。
他将这个天真而荒唐的想法告诉了生母郭氏,郭氏哪里懂得这些门道,只因疼宠儿子不愿他委屈了,便咬咬牙从月钱里挤出银子,悄悄地给徐九请了个教习师傅,专门教他武功。
郭氏没什么积蓄,只得退而求其次找了这个自己请得起的教习师傅来。这师傅武艺平平,仅是仗着一身腱子肉打胜这三条街巷,得了个“人虎”的诨名。
师傅“人虎”无甚教习经验,只让徐九每日跑步搬沙练力气。没有两日,徐九便吃不动这苦,大发雷霆辞了教习师傅。
他思来想去,觉得定是这教习师傅无能,没有什么秘籍可以传授给他。那些话本子上面,一代大侠练功哪有这么累这么难?
他决心,一定要找到真正的武林秘籍。
他收拾了包袱行囊,辞别生母郭氏,离开了那个让他感觉到窝囊又受气的家。
然而离家后,他很快就被那些光怪陆离迷了眼,沉迷流连赌坊与青楼间。不出半个月,便花光了身上的银两。
没了银子,赌坊花楼自然不再欢迎他。昨日还笑脸相迎的伙计姑娘今日就翻了脸,提着水桶就将徐九泼了出去。
徐九花光了身上钱财,袖中比脸上还要干净,只能仗着自己练过的那几天假把式在官道上劫一些看起来就人弱钱多的肥羊,如此也囫囵过了半月有余。
有一日,他却碰到了硬点子。
那是一辆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黑色马车,车外只有两个清丽的侍女赶车随侍。
徐九虽然没什么大见识,眼力见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的。他看出来,那两个侍女长得比那花楼里顶顶好看的花魁还要美上三分,身上还带着一股子矜贵气,一看便不是凡家。能得此等女子做婢女服侍,那马里的定是京城里哪一家的富贵小姐。
徐九便对这马车动了心思。
谁承想,当他真的动了手,一把掀开马车厢帘时才发现,马车中坐着的不是徐九所想的娇滴滴千金小姐,而是一名清隽公子。
起初,见那公子身形瘦削单薄,且面带苍白之色,两名婢女又空有美貌,徐九并未放在心上。可谁知,就在他即将冲进马车中将那小白脸拽出之时,对方只轻轻咳嗽两声,便有两名黑衣人不知从何处现身,直直将他摁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徐九这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大人物。
他跪在地上不停哭嚎磕头,求祖宗爷爷饶他这一次。那位公子神色冷淡恍若未闻,只垂眼看着其中一名黑衣侍卫拔出了随身佩剑。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白衣公子却突然开口了:
“慢。”
得到主子的指示,黑衣侍卫迅速收刀,押着徐九跪在地上。
“抬起头。”白衣公子发话,徐九的头立刻被侍卫拽着扬了起来,好让那位公子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脸。
“凑合着还是可以用的…那时她还小。”白衣公子喃喃。
“公子?侍奉左侧的婢女闻言躬身,低声询问,“您是想要…”
“嗯。”白衣公子半阖上眼,不再去看跪在地上的人。
“将事情告诉他吧。”
徐九被侍卫与婢女拉了下去。
从那天之后,他便成了惊鸿仙子摇光的义弟。
可是此时,站在远川商会门前,徐九心中暗暗发苦。
虽然众人皆相信他便是摇光的义弟,将就着给他三两分薄面,可面前这女魔头凌初的神情却让他十分看不透,加之女魔头凶名在外,他这才不由自主地胆寒起来。
…结果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给寒到地上去了。
徐九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假装并未听见凌初那两句深意十足的嘲讽,低着头不敢看柳惊月二人。
“凌…凌姑娘刚刚答应了的。”他也不想招惹上这两位煞星,可那公子曾发了话的,若是他拍不到这曲谱,一定会要了他的命!
今日他竞拍的钱其实都是那公子给的,只不过是他见钱眼开,想昧了这银子,才搬出摇光的名头来。
毕竟那公子也说过,若是价格太高银钱不够,他是可以借着名头行事的!
“公子消息倒是灵通,这么快就知道我二人是谁了。”柳惊月在一旁抱臂环胸看戏,似笑非笑。
徐九听了二号女魔头柳惊月的话又是一哆嗦,差点儿又冲着柳惊月来了个跪拜大礼。
凌初撩眼皮看了一眼高频率震动的徐九,再看一眼周围这一圈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在聚精会神看戏的人,漫不经心摸了摸腰间的刀。
突然感觉脖子一凉的吃瓜群众:……
溜了溜了,这个瓜我们吃不起,嘤。
吓退了吃瓜鹌鹑们,凌初再度把目光放在徐九身上。这一看,她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们二人与这男子的距离…什么时候这么远了?
围观了徐九一个激灵飞速后退全过程的柳惊月面无表情,翻了个不紧不慢的白眼。
凌初看柳惊月的反应也能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不由得不轻不重瞥了这男子一眼。
“公子叫什么?”
徐九闻言,又是一个激灵。
“徐九!”
说完,他似乎觉得这样太容易穿帮,急急忙忙又补了一句,
“小名初九!”
这欲盖弥彰的劲儿呦。
柳惊月看徐九一眼,没说话。
“那么,徐公子,不知你住在哪里?”凌初拿出了平生对待猴戏的最和善的态度。
“住在…住在晋江客栈。”徐九总觉得这其中有诈,却也不敢不说,只得磕磕巴巴报出自己的落脚点。
这住客栈的钱还是当日那白衣公子给自己的。
“巧了,那咱们正好一道。”柳惊月笑眯眯凑近徐九,十分暧昧地将胳膊搭在了他肩膀上。
“……”徐九差点又吓跪了。
“走吧徐公子,咱们一道回去。这里人多眼杂,东西不方便给你。”柳惊月皮笑肉不笑,看似半揽着徐九的肩,实则捏着徐九的后脖颈就往客栈的方向走。
从后面看去,活像是拎了一只待宰的鸡。
待宰的鸡崽子徐九被一路挟持着回了屠宰场…啊不,晋江客栈。
柳惊月一路把徐九拎回自己和凌初的房间,让他坐在自己二人的正对面。
徐九:……
那种即将被屠宰的恐惧感又回来了。
凌初拿出那本曲谱在手中把玩,看似漫不经心,眼神却锐利如刀:
“你说你是摇光的义弟,可有凭据?”
徐九自打凌初掏出那曲谱,眼睛就仿佛黏在了上面。如今乍一下被这语气刺得又是一个哆嗦,险些从椅子上掉下去。
柳惊月进门的时候特意吩咐了小二送些零嘴瓜果进来,此时她正好整以暇地磕着瓜子,看凌初找这位“义弟”的麻烦。
反正管他是不是真正的摇光义弟,这种货色,她都不想留了。
她不允许有任何人侮辱她师父的名声。
“有有有,有凭据的!”徐九忙不迭点头,变成了一只正在啄食的鸡。
说完,他拿出一直背在背后的长条形物体。
柳惊月早便注意到了这东西,只是因为徐九将其包裹得太严实,只能从外形轮廓隐隐约约看出似乎是一把剑。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徐九生怕得罪这二位,赶紧拆开包在外面的布条,结果却因为手忙脚乱,把东西缠得更严实了,还绕出来了一个死扣。
凌初:……
柳惊月:……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宝才?
她们也真是捡到鬼了。
可是等到徐九彻底解开布条将东西展现在二人眼前,两个人却罕见地失言了。
柳惊月猜得不错,那的确是一柄剑。
檀木剑鞘剑鞘表面裹了浅棕皮料,上镶有亮银包边。剑柄缠了白色绫罗绸缎,已经因为时光的腐蚀微微泛黄。
柳惊月在看到这柄剑的瞬间就认出了它,却依旧不死心,僵着手指将剑翻到另一面查看。
剑鞘的另一面嵌有一块白玉牌,上面镌琢二字。
摇光。
柳惊月眼睛突然有些泛酸。
——这是她师父摇光的剑。
她认得的,这辈子都不会忘。
自从徐九拿出这剑,房间内的气氛就陡然凝滞下来。
良久的沉默后,凌初开口。
“你先回去。不要去别的地方,我们会再去找你。”
“好好好!”徐九巴不得能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忙不迭应声向外走,却又在刚刚迈出一只脚时再度转回身,“那剑…”
“先放在这里。”柳惊月阴着脸打断他的话,“我们又不会匿了你的剑。”
徐九被柳惊月的恐怖眼神威慑,也没听出来她在“你的”二字上刻意加重的语气,逃命般地窜了出去。
房间中,凌初与柳惊月看着这把剑,相对无言。
柳惊月就算再迟钝,此刻也能察觉出不对了。
她抚摸着熟悉的剑,看着凌初的神情。
凌初的视线紧紧附在摇光的剑上,神色莫辨。
柳惊月突然探身,左手扣住凌初的脖颈,将她拉到了自己面前。
凌初坐在柳惊月左侧,正看着这柄剑出神,猝不及防间被她偷袭,手直接撑在了柳惊月的腿上。
柳惊月看着凌初的眼睛,突然笑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狭长的凤眼一眯,妖得摄人心魄。
“凌初。”
“我应该信他吗?”
凌初也笑了。
凌初的五官也生得极美,早在见她第一面时柳惊月便觉得,这该是一位抚琴弄花的贵家小姐。可看到那对凌厉上挑、峰如刀的眉与一双清冷无波的澄澈眸子,才会让人恍然想起,她的手上分明是沾满了血的。
凌初替柳惊月将鬓前碎发捋拢而后,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你有答案的。问你的心。”
二人视线相交,谁也不肯相让。
时间在交缠的呼吸中缭绕而过,直到室中银炉内熏香都燃尽了,柳惊月才有了动作。
她收起脸上的笑容面具,连眼角眉梢的那股子张扬劲儿都收敛起来,整个人显得柔和又无害。
“我的心说,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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