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暖光下,灯烛燃动。
柳惊月这话为暖室里平添了几分暧昧气息,撩拨得人心中一动。
凌初看了看她,手抬起来,一顿,又落下。
像是一个戛然而止的触碰。
柳惊月看着那修长而劲瘦的手,眨眨眼。
“没什么想问我的吗?”凌初温声道。
她的态度似乎在柳惊月说出那句话后就变了许多。
“有太多了,不知从何问起,干脆等你主动招供。”柳惊月玩笑道。
“现在从实招来,本官还能酌情考虑减轻处罚。”
她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没个正行的样子,没骨头似的往桌上一倚冲着凌初勾了勾手指。
凌初颇为好笑,从碟子里捏了块绿豆糕堵住了柳惊月那张不饶人的嘴。
“那我就全部坦白从头说起,还望大人息怒。”凌初低笑。
笑声钻进柳惊月的耳中,勾得她耳朵微微发痒。
凌初看着桌上那把熟悉的剑,陷入回忆。
“摇光的确有一个义弟,不过不是这个徐九。”
“当年摇光对外人说,那义弟是逃荒路上被父母抛弃的小男孩,她看着可怜,所以救下来带在身边,当成亲弟弟养着。
那男孩也因为常年吃不饱饭而面黄肌瘦,身形单薄得可怜,与其他逃难的幼儿无差,大家也就没有起疑心。”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的是,那根本不是个六岁男孩,而是个还不足五岁的小女孩。”
柳惊月轻轻吸气。
她看着凌初,似乎知道那个真正的“摇光义弟”是谁了。
的确,当初她拜摇光为师后,摇光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弟弟如何,从来都是以“九儿”或“阿九”来称呼。
只是柳惊月先入为主,觉得那就是摇光的弟弟而已。
“而那女孩,也不是什么逃荒灾民的孩子,那就是摇光的胞妹,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当年家族招来横祸,全家满门抄斩。然摇光的父亲早早料到将来会有如此一祸,在几年前就将摇光与初九送到了郊外庄子,而后对外宣称庄子走水,姐妹俩都死在火中。此事平息后,又暗中将她们的母亲送了过去,将这母女三人无名无姓地养在远郊。
那年处决颁下后,摇光姐妹俩因为名字未上族谱,又在外人眼中早已夭折,因此得以安然躲在庄子里。
摇光的父亲整理了家中最后的家当,让几个忠心的仆人带着母女三人赶快逃,离开京城,隐姓埋名,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谁料,那处庄子被人发现了。”
“不知是何人上报了衙门这处庄子的存在,官府带着人来搜。当时她们还未来得及离开,眼看要被官兵堵个正着。
母亲急中生智,让人带着姐妹俩快走,而自己一把火烧了庄子,烧掉了所有姐妹俩曾居住生活过的痕迹。
然后,她站在大门前,告诉官府,这处庄子只有自己在住。
她愿意与夫君同死。”
“三天之后,午门行刑。”
“全族二百七十三人,上至祖辈耄耋老人,下至孙辈初岁幼婴,全部死在了新帝的刀下。只有两个被宣称早已夭折、未上族谱的女孩踩着父母亲辈的血,活了下来。”
“当初摇光的父亲做得并不完满,族中还是有很多人知道远郊庄子上姐妹俩的存在。然而没有一个人说出这秘密,否则当初官兵也不会只抓走了姐妹俩的母亲便收手。
他们被关在牢里,被苛待毒打,却直到死都没有说出这件事。族人用命保护了这姐妹俩,保护了她们活下去的希望。”
柳惊月倏然抬起头。
她知道凌初是谁了。
先帝玄昌帝即位时,其实并不是那么太平。
玄昌帝并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他的父亲舜昊帝死得突然,死前并未立下任何诏书。
因此,舜昊帝的四个儿子为了这皇位大打出手,史称“四王夺嫡”。
两年后,玄昌帝得胜,即位。
玄昌帝为人暴虐,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肆清除异己。其中最为轰动的就是凤家被屠之案。
凤家世代权贵,舜昊帝时期的太后与皇后皆是出自凤家。曾还有帝言,得凤家女者得天下。
然而凤家,却在四王夺嫡中支持了另一位皇子。
在玄昌帝即位后,第一件就是清算了这胆敢与他对抗的凤家,下令凤家全族,满门抄斩。
凤家全族二百七十一人,皆被斩于午门之外。
凤家家风清贵,族规森严。凤家不论男女,皆严于律己,于外和善。京城中不论权贵或是布衣,都对凤家印象极好。
行刑那日,举城大恸。
因玄昌帝不准他人为凤家收尸,城中百姓也只敢在家中偷偷祭奠凤家,为这二百七十条冤魂焚烧纸钱。
当时柳惊月不过襁褓中的婴儿,此事还是在她接手凤凰楼之后才知晓的。
当时凤家被斩的是二百七十一人,而凌初所说是二百七十三人…
那两人,便是摇光与凌初吗?
怪不得柳惊月在第一眼见到凌初便觉得她眉目精致不似常人,在回想与摇光有关之事是也会觉得摇光自有矜贵之气。
她们姐妹,本来就是那凤凰啊。
凌初察觉到柳惊月的目光,冲她轻笑,眼神柔和。
“当初官兵查抄远郊庄子时,我们本是来不及走的,是那些忠仆一路缀在后面拦着官兵,假称前面都是逃散的庄上奴仆,我们二人才能活下来。”
“等到真正脱险,也只剩下我与姐姐二人了。”
“姐姐担心有人会查出我二人身份,将我打扮成男孩模样,谎称我已六岁,是逃荒中被父母遗弃的农家子。
我那时不过四岁有余,懵懵懂懂被带出,一路是姐姐照拂着我护着我。
可是那时候,她也不过十四岁啊。”
“凤家祖训,主家的嫡长女都是要入宫的。姐姐就是嫡长女,从小娇生惯养,学的是琴棋书画,玩的是琴瑟笛筝。连剑法都是住到庄子上时,背着父亲母亲与家中长辈偷偷学的。
想来也是,凤家嫡长女,那是未来的皇后。她怎么可以学习剑法武艺这种东西呢?”
“那时,还未及笄的姐姐带着我一路奔逃,她自学了剑法,结交了很多朋友。
我被她护着,一点点长大,她教我习字念书,教我习武练功。
我安然长大,她却每日清瘦下去。”
“明明她该是被娇生惯养,生于天宫的仙子,却跌落凡间。”
“后来,她担心会误了我前程,写了信给我师父空钧道人,要他带走我,收我为徒。
我拗不过她,只得跟着师父上了砚山,一去就是十年。”
“这十年中,我与姐姐只有书信来往,却几乎未曾得见。
她说她收了一个徒弟,徒弟年幼无依,她陪她在身边无法离开。而我因为跟随师父习武,鲜有时间能够去千帆崖底看她。”
柳惊月攥紧了摇光的佩剑。
千帆崖底…
那是当初摇光教她习武、与她一起生活的地方。
她记得,每年总有那么一日,摇光会留她独自在崖底练武,自己外出一整日。
所以,那时候她是去见妹妹凌初了吗…
凌初顿了顿,似是咽下所有情绪,再度缓缓开口。
“我十九那年,师父本已要放我出师下山了,但是他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将镇派秘籍的残卷交给了我,要我参悟了才可下山。
等我参悟了残卷,师父又将完整的秘籍全部交给我,并且不许我下山,要学会了这套功法才肯放我。
等我下山,已经是一年之后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姐姐摇光,一年前死在了七星楼。”
凌初的手已然攥紧,露出青白的骨节。
“我质问师父,他告诉我,一年前他收到姐姐的传信,求他无论如何把我留在山上,不许我去找她。
师父无奈,才将镇派秘籍的残卷交给我,想要拖住我。
等我修习了这残卷,他也得知了我姐姐身死的消息。”
“我师父空钧道人与姐姐是忘年之交,他悔恨自己没能发现端倪帮上姐姐,救下姐姐的性命,同时也担心我会被那些杀害姐姐的人所害。愧疚与担忧之下,他将镇派之法全数交给了我。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姐姐怕是早就料到了自己会有此祸患,才故意要师父拖住我,担心那些人会找到我。
我原本以为…等我学成,我就能护住她,能让她放下这所有担子,生活得快快乐乐。”
“…可她没能等到我。”
凌初的声音已经颤抖变音,整个人都在轻轻战栗。
柳惊月拥住她,将她护在怀里。
“那个徒弟…就是我。”
“那年冬天…师父将我留在千帆崖底,要我哪里也不许去,乖乖等她回来。
我一直等着,等她回来。可我等来春风,等来夏蝉,却没有等来她。
秋天,凤凰楼的一位长老找到我,带给我她的亲笔信,要我跟他回去。”
“他告诉我,惊鸿仙子在冬天,死在了七星楼。”
“我不信他…师父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有人要杀她?怎么会有人狠心杀她?她与世无争地陪着我在这千帆崖底,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直到长老给我看了她的簪子…她离去时,特意带走了的簪子。”
柳惊月紧紧拥住凌初,抵住对方的颈窝。
“当年凤凰楼内乱,我母亲的姐妹与她反目,杀她夺位。母亲的亲信拼死护我,带我一路逃出凤凰楼。
我来到千帆崖,见到师父。
跟在我身边的最后的亲信也因中了瘴毒,时日无多。师父怜我,在那名亲信死后带着我照顾我。
后来,她担忧凤凰楼追查,带着我下了千帆崖底,教我习武。”
“那一年我七岁,身边只有她一人。”
“我和她说,不要被我绊住脚步,她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陪我在这崖底空耗。
她不肯,她说要陪着我守着我,教我琴棋书画,教我成为一代侠客。”
“她还说,要为我办一场及笄礼,要亲自为我缝制及笄礼上要穿的衣裳,而后将她那支未能在及笄礼上戴的发簪为我戴上。
可她食言了…她没能给我办及笄…就连簪子,也没能亲手为我戴上…而是被长老作为她已死的证明交到我手中。”
柳惊月眼睫颤抖着。她眼中一片酸涩,却用力大睁着,不敢眨眼。
她的眼眶已是一片通红。
“我查不出…想不出…
她那么好啊,温柔又美好…谁狠心杀她,为什么杀了她啊…?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等我肃清了凤凰楼,却查不出当年的蛛丝马迹…”
“七星楼当年为护住师父元气大伤,如今几乎销声匿迹,而师父旧年好友…他们赶到七星楼时,师父已然身死,他们只来得及护住师父的尸身…
我去了那么多地方,杀了那么多人,却找不出真正杀了她的凶手…”
凌初反手拥住柳惊月,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将勇气汲给对方。
“徐九拿着她的佩剑…你为什么不信他?”
柳惊月或许真的通过这个似是而非的拥抱得到了力量,情绪缓缓平复。
“当年,我在得知师父死讯后便派了手中为数不多的人手去查,可是他们带回的只有她的玉佩与当时所戴的发簪,佩剑却不见下落。
那玉佩也是师父生前极重视之物,若真如徐九所说,当年是他拿走了师父的剑,那么他身为师父的义弟,不可能不知道这块玉佩对于师父的意义,单单留下它。”
“而且…”
柳惊月稍稍直起身子,看着凌初的眼睛。
“我不信。”
“我不信她的弟弟会是这幅样子。”
凌初看着柳惊月,目光柔和,没有说话。
她伸手,盖住了柳惊月那仍旧通红的眸子。
“其实早在南石庙,我就知道你是她的徒弟。”
掌心中,柳惊月的眼睫微颤,划得她略有些泛起痒意。
“当时我误以为你是引我过去的杀手,与你交手。
结果你出手便是《栖光录》剑法…我都懵了。
这《栖光录》是我凤家祖传,不可外传,只有主家的嫡系才能学,而因为嫡长女要入宫为后,也同样不能修习这剑法。
到这一代,因为姐姐专心习武时,已经错过了修习《栖光录》的最佳年龄,因此修习了《栖光录》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姐姐在信里有提起过你,也和我说过将《栖光录》教给了你。
她还说,等我出师,便让我同你见一面。若是可以,今后可以一起生活。”
“之后我也试着找过你,但是因为姐姐从未在信中提到你的身份,因此我也没能找到人。”
“在南石庙里,我装作没认出你,也是想要试探你。
姐姐教养你九年,临死前也要筹谋着护好你。若你长歪了,真的像传言中一样无恶不作,辜负了她的心…”
“我作为师叔,定要替她出手,清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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