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二”
“时二是谁”
殿中有一瞬的寂静, 大家热烈地讨论起这个陌生人来。
李丞相看清时月脸之后“唰”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你”
“丞相。”慕容野淡淡开口, 堵住了李绰的嘴“时先生, 是孤请来的。”
李绰看着女扮男装的女儿, 噎了半天, 只好缓缓坐下“是。”
季肥看了一眼“老夫还以为卫太子请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结果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时月转向季肥的方向“季大人, 你在看不起我吗”
季肥叫她问得一呆。
位高权重久了, 与年轻人说话就免不了阴阳怪气和敲打, 被训的人哪怕不快,面对尊长也只能唯唯诺诺,季肥已经很久没被顶过嘴了。
“还是您刚才没听见小人刚才说公子嘉死因蹊跷”时月恨不得趴在季肥的耳边, 说得再大声一点“这案子还不能定。”
季肥“”他又不是聋子,这么大声干嘛
慕容野看着她单脚站立的姿势,朝内侍低语“赐座。”
“不必了。”时月拒绝“小人尽完本分就走。”
她三击掌,赤金带人把公子嘉的尸身抬了上来, 就放在大殿中央。
“这是”鲁国官员一时不敢接受。
赤金答“公子嘉。”
季肥老脸顿时一白,跌跌撞撞走过去,揭开一个角, 接着悲鸣“呜呼公子嘉到底是谁这么胆大, 敢杀了他”
时月将站在角落的惊拉出来,对众人道“这位惊先生,是验尸方面的专家,太子殿下”
时月朝高处的慕容野望了一眼。
然后对季肥说“殿下对公子嘉的死万分重视, 清早就特意亲自驾着车, 去请惊先生来验尸。”
慕容野早上确实出去了, 却不是去接惊。
但时月这半真半假的话,顿时为太子竖了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形象。
不仅如此,卫国王室对案子如此重视,无形中也讨好了季肥这群人。
季肥悲痛之下,朝卫太子抬了抬手“多谢。”
慕容野一副全盘接受赞誉的欠揍样,微微颔首“季大人客气。”
卫国官员全用一种欣欣向荣的姿态望着他们太子是卫国在经了四五代昏君后,终于迎来翻身曙光的那种欣欣向荣。
“既然是验尸”季肥转向时月“验出了什么结果”
接下来就是惊的舞台了,时月退到一边,向他递了个信任的眼神
“您请看。”惊朝季肥行礼,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了白绸
“嚯”百官震惊。
悼公捂住了双眼“别别别让寡人看这个”
大殿上展示公子嘉的尸体确实不太好,宦官们只好临时竖起木架,用三面草席遮挡,季肥不怕这个,他随惊入内。
百官都好奇望着,惊的声音从草席后传来“大人请看,他后脑的骨头完整,没有被击碎。”
“这伤看起来虽然重,却要不了他的性命。”
田司寇说公子嘉是被打死的,如果头骨没碎,皮外伤是不足以致命的。
季肥随着惊的动作,查看了公子嘉的后脑,头骨确实完好无损。
“他也不是流血过多身亡你看这身上这斑,若是失血而亡者,尸斑很淡。”
时月在外面补充道“那是因为身上的血都流光了,尸斑就会淡。”
随后,她望向田司寇“这就要问一下,最早到那边的司寇府地上的血多吗”
蔡机摇头“听说不多。”
确实不多,但田司寇不喜欢他开口“质子机是如何知道这种机密的”
质子机时月望向不远处胖胖的年轻人,心说原来他就是质子机。
蔡机笑着赔罪“是小子听宫人们说的。”
“惊先生继续。”他朝草席方向。
惊掰开公子嘉的嘴,继续给季肥讲“他的口鼻中全是水,还有压迫的瘀伤咦”
季肥低头看去,原来是惊在公子嘉嘴里发现了一根纱线,红色的。
“这是何物”季肥不懂。
惊举着这根线看了会,将它仔细放在一边的银盘上。
继续说“他是被人按在地上,”另一手举起袖子掩在脸上“用湿布,捂死的。”
“而这根线,应该是他挣扎的时候不小心吃在嘴里的。”
季肥连连后退,万不能接受公子嘉,居然是这么个憋屈的死法
“有人杀了他”季肥瞪大双眼,问惊。
惊点头,随后为公子嘉盖上白绸,走出了草席间。
时月拉他,小声“先生,那线给我看一下。”
惊将银盘拿出来丝线呈大红色,纺得比较均匀,非常细,最大的特点是上面一截红一截白的。
蔡机凑上来看,轻声说“这是印染的布啊。”
“印染”时月跟着重复。
“经过了印染,才会一截红一截白。”蔡机虚点了一下银盘上的线“它原本应该在一块花纹上。”
声雁夫人擅织染,轩辕王后欣赏她的手艺,这也是蔡机母子俩改善生活的主要依靠,所以他从小对这方面耳濡目染很多。
时月眼前一亮,这可真是瞌睡迎来了枕头只要找到昨晚穿这款印染布的人,就等于找到方向了
“是谁杀了公子嘉”
季肥质问在场的人,尤其是悼公和太子。
田司寇不急不慢说“就算他不是被打死的,难道就不能是蔡机和李诗兰对公子嘉,施了盖帛之刑么”
蔡机大大方方张着双手“小子身上便是昨晚穿的衣裳,田司寇今早不是从我娘那取走了李姑娘昨晚穿的衣裳吗”
“我俩的衣裳都不是用印染布裁的”
“这”田司寇快速思索着应对的话。
最后气焰已经快没了,也要补一句“就不能是你二人随身带的布”
“田司寇,你要想清楚再答啊。”时月看向他。
将其上下打量“身为卫国最高的刑罚长官,您说话要讲证据的呀”
“嗯。”慕容野淡淡地应了一声,一副给李时月撑腰的样子。
田司寇不得不低头“是本官愚断”
证据摆到这,已经洗脱了蔡机和李诗兰的嫌疑,悼公当场宣布了释放二人,李丞相立马站起来,去接女儿了。
但是公子嘉的死还是没下文。
慕容野看着季肥,说“还请季大人和鲁公,给卫国一点时间。”
他的口气缓和了许多,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季肥今日大开眼界,也不再为难“好,老夫就再给卫国十日。”
“十日之后,使团会护送公子嘉的灵柩回国,届时如果没有令鲁国满意的结果,两国之间便不再由老夫说了算”
慕容野与他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时月跑去接李诗兰,她虚弱地被阿菊架着。
她当时就生气了“他们打你了”
诗兰虚弱地像随时会昏过去,她轻轻摇头“是是我没有说实话。”
她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公子机拖下水,熬得万分痛苦也不曾将他供出来,最后还是蔡机听到消息,主动去了司寇府。
李诗兰问“恩公恩公他没事吗”
时月咬牙切齿说“他没事你”
她恨不得把李诗兰脑壳敲开,看看她到底在想啥。
瞒而不报有时候才会耽误案情好吗
“妹妹别生气,我以后不敢了”李诗兰都快把头埋进胸里了。
阿菊擦着眼泪说“今天多亏了二姑娘,不然姑娘这回恐怕以后阿菊天天去给二姑娘做活儿”
李家的牛车来了,时月帮阿菊将她扶上车“我院子里还缺你一个呀还是把你们姑娘照顾好吧”
诗兰因为伤只能趴在车上,她问“妹妹不一起回家吗”
时月也想回去啊
赤金和白银守在不远处,一副您敢走,我们就敢跟您一起走的架势。
时月摇头“我晚一些吧,姐姐先回去看大夫。”
诗兰望着她,点点头“今天多谢妹妹,你一定早些回来”
“好。”
车夫慢慢调转方向,李家的牛车渐渐远去了。
时月望了一会儿,回头看到李丞相板着一张脸“嘶”
这张拉得老长的牛脸,差点把她吓流产
“您您干嘛吓我”
时月后退了好几步。
因为把牛车给大女儿坐了,李丞相准备走路回去,临回去前,他在宫门口遇见了二女儿,想顺便说几句话。
“你”李丞相憋了半天“今早为何不走”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太子宫侍卫,两人明显在蹲时月,联想太子往日种种的不羁行为,李丞相觉得他不是个好女婿。
“”
时月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李丞相,问他“大姐出了这种事,女儿要是走了,得被您抓回来骂不忠不义、冷血无情吧
这是上次李丞相骂她的,时月可记仇了呢。
李绰脸上红红白白的,憋了半天“走,跟为父回去”
“干嘛呀,干嘛呀”时月被他拽了几步,脚压根支撑不住,一跳一跳的“女儿这还忙呢,需要去惊先生那看一下,晚一些我自己回去吧。”
哪怕她要回去,也不是跟李丞相回去啊
一想到两人在濮阳街头溜达的场景,时月都要窒息了
李丞相黑着一张脸,终于把话问出口“你是不是一直在怪为父,从前冤枉你很多次”
“是。”时月一点都不打算为他保留面子
随后举起手“不过我大人有大量,不在意这个。”
李绰是那种怎么说呢,古板到令人咬牙切齿的人,大义灭亲举旗者。
所以他误会时月的时候骂时月,揭开真相后骂燕玉、骂凶手、骂慕容成,听说以前急了,连慕容野也骂过
时月觉得没必要和老愤青计较,容易把自己气着。
“您还是回去跟阿娘赔罪吧,那一巴掌下去,整不好容易回娘家。”时月一个胳膊倚在栏杆上,苦口婆心道。
李丞相看不惯她这流里流气的样子,眉头一皱“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您又来了。”时月才不要听他说教,一瘸一拐走了“顺带替女儿告个平安,我没事的。”
走出去不远,赤金和白银迎了上来,还有早准备好的肩轿。
赤金态度还挺热络“殿下等您许久了。”
时月本来想先去见惊,但是赤金死活不让。
双方交涉了许久,时月差点从肩轿上跳下来,才换得他一句“好好好属下亲自送您去”
不过他随后问“您躲什么啊,殿下又不是洪水猛兽。”
时月不是怕慕容野,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白天有正事还好,到了这会儿,免不了该提一下把两人捆在一起的纽带孩子吧
时月还没想通,果断选择了逃避。
惊被临时安置在一个偏殿,没想到蔡机也在。
时月推门进去,俩人正在研究那根线。
蔡机擦擦脑门上的汗“我觉得要请懂行的人来看。”
“咱们不懂这个。”
外行看是一根线,但内行来看,他们就可以分辨出原料、纺织工具、纺织人技术,甚至用来织染的颜料、产地等等。
时月愁了“可是,谁内行呢”
蔡机和惊对视了一眼。
一个时辰后,林氏、轩辕王后,连带蔡机他娘都被请到了一处。
三人身份不同,年纪不同,但有一个共通点都擅长女红、还有纺织之类。
声雁夫人年纪最大,她穿得很质朴,长得也很普通,但气质淡然,她说话的声音温柔有力,犹如与幽静山泉相伴,怪舒服的。
轩辕王后一如既往地喜欢金灿灿的东西,林氏则拉着时月上下查看了好几遍。
“民女斗胆请王后娘娘、声雁夫人和阿娘来,乃是为了公子嘉的死因。”时月直击重点,让惊把银盘端上来。
圆圆的银盘里,躺着细如发丝的线。
轩辕王后擦擦眼,太细了,差点没看见
“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种什么布吗”时月问她们,如果她们能看出更多的线索就好了。
若是按现代的法子,剪点样品处理一下,往仪器里一送,植物的八辈儿祖宗都能查出来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科技果然还是第一生产力啊
轩辕王后看了一会,拿金簪尖轻轻将它挑起,赞道“这人的手艺很好哩。”
线细,就意味着每个方寸之间用线多,织造难度高,不是一般妇女能做的。
林氏同意这话“想来,这方布一定密实、而且很厚。”
三人都同意这一观点,时月也觉得对,透气性差的布才能轻松把人闷死嘛
“至于这织染”轩辕王后没有头绪,把银盘推给另两人看“本宫不擅织染。”
声雁夫人接来看了看“这看着,像是用花板印染出来的。”
“花板”时月不懂。
声雁夫人从腰上取下一串东西,展开其中一个给时月看“就是这种东西。”
花板,是两块雕着镂空花纹的木板,用来印染花纹,声雁夫人腰上的是个缩小版,而真正的花板非常大。
使用时把原布紧紧夹在木板中间,浸入染缸,染料经过镂空处染色,而不镂空的地方就留白,于是就形成了花纹。
“花板印的布,花纹边缘干净,不渗不晕。”声雁夫人用簪子尖儿指着线上红白交界的地方。
色彩分明,确实没有晕染。
轩辕王后明白了“本宫立马让人去查,看看昨晚宫宴上,都有谁穿了花板印染的红衣”
时月重重点头,朝王后行了一礼“多谢王后娘娘”
轩辕王后摸着鬓边的金钗“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时月的笑容当时就凝固在了脸上,干笑着转过身,朝声雁夫人和林氏也行了一礼“也谢谢夫人和阿娘。”
林氏拉着她的手,小声问“一会跟娘回去么”
声雁夫人弯了弯身子,算是回时月的礼,然后朝王后告一声退,同儿子蔡机先走了。
轩辕王后看着时月母女,说“不如,月儿就留下陪本宫一晚吧。”
时月背后一僵,好想拒绝她哦。
轩辕王后捏着金手镯叹气“本宫这辈子啊,也没能有个女儿,好容易有个可心的”儿媳妇三个字被她含在嘴里,迟迟没说出来。
林氏眼含担忧,王后乘胜加了一句“还是月儿想回太子宫,那母后也不打扰你们年轻人,哦呵呵呵”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时月一叹气“阿娘先回吧,月儿在宫里面没事的”
轩辕王后客套地留林氏用膳,林氏当然识相,看着女儿恋恋不舍地走了。
时月转身面对王后,无奈“您有话对我说呀”
不然干嘛非把林氏支走
“来。”轩辕王后朝她招手“扶着本宫走。”
时月上前让她搭住了手,慢慢朝外面走。
凑近了看,轩辕王后头上的金簪更加闪亮了,这个时代的工艺或许差了点,但样式和花纹都很特别,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赤金和白银守在门口,想带时月回去复命,没想到把王后等出来了。
轩辕王后流露一点胜利的姿态“太子啊,让他等着吧。”
“月儿,我们走。”
时月虚扶着王后,心情忽然美好起来了。
王后虽然不是很熟,但好像挺容易相处的,最重要的是,她可以不去面对慕容野了
赤金和白银看着两人的背影半晌,白银拐了拐他“怎么办”
赤金“我哪知道怎么办回去告诉殿下啦。”
慕容野正在书房里刻竹简,闻言冷哼“不回来就不回来,孤求着她不成”
一个时辰后,原本早该刻完的法条迟迟没有完成,他又冷笑“那般不守规矩的人,入了母后的宫还能齐整出来”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刻刀被狠狠掷在地上“摆驾”
时月正在被轩辕王后填鸭式喂饭。
“尝尝这个,厨下做的药膳。”轩辕王后让宫人递过去一个陶盅,扑鼻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时月刚尝了一口“好”
“鲫鱼汤,宫中老嬷嬷说有益母子平安的。”又一盅推过来。
“对对,还有新下的醢酱,河鲜做的,鲜得很。”
每样东西基本只吃一口,立马就被换了一样,时月隔着老长的桌子,朝王后喊话“您准备的太多了我吃不了。”
轩辕王后优雅地喝了一爵酒,看着时月吃饭十分满足“这有什么吃不了的,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多用点,呵呵呵呵。”
时月真吃不下了,朝宫女摇摇头。
宫女却是奉了命,劝道“您再用几口吧”
时月真的不想吃了,脑瓜一转,忽然捂着肚子“哎呀”
“吃杂了,不太舒服”
轩辕王后一惊,立马放下了青铜爵“月儿,你怎么了”
恰在此时,门外的宫人通禀“太子殿下到”
随着宫人层层落落的请安声,慕容野一脚跨进门,随即看到了满桌珍馐,以及李时月捂着肚子“哎呀”叫不舒服。
轩辕王后腾地站了起来“太、太子”
时月这个腰还没打直,身旁的宫女立马叫慕容野一推,满身戾气“你给她吃了什么”
“殿、殿下”宫女被推得一个趔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没给姑娘吃什么呀殿下、殿下饶命啊”
慕容野冷目“来人”
“等一下”时月急忙抓住他的手“误会她没给我吃什么”
慕容野低头看了她一眼,再扫视这一满桌的大盘小盅。
“真的没吃什么,我只是吃不下了而已”时月抓着他的手,急声解释“真的真的没有”
“谎话连篇”慕容野低声骂道,拦腰将她打横抱起来,地上的宫女总算逃过一劫。
临出门前,他对王后说了一句“母后备膳前叫太医先看看为好,这桌上的很多东西,她现在都不能食。”
“太子”轩辕王后急得叫了一声,但慕容野头也不回的,抱着时月走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吃饭场面,顿时就冷情下来了。
轩辕王后请来了牛老太医的孙女,牛姑娘看完后说“这桌上的很多东西,那位姑娘确实不能吃,譬如这熬当归的鸭汤,那味蟹做的醢酱。”
“当归活血,蟹则性寒,都是伤胎的。”
“那本宫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轩辕王后目瞪口呆,忽然懊悔无比。
她从未生养过,不知道有孕的女子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吃,只当这些都是滋补的好东西。
牛姑娘宽慰她“还好每样东西就吃了一口,娘娘宽心,不一定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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