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那事后,墨子期寻了个机会, 想为他那些师兄弟赔礼道歉。
慕容野这个心机小能手, 拒了人家整整八次
他愈生人勿近,墨子期就更觉愧疚,尤其对时月的伤。
终于在第九次的时候, 慕容野让人释放了一点态度松动的讯息。
这帮傻乎乎的墨门弟子立马就上钩了, 不论自愿或者碍于墨子期面子, 都表示了歉意。
此时, 慕容野又展现了极度的亲和与礼贤下士,邀请他们麦熟的时候在卫国好好参观, 看看在他的改革下,百姓过着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用他跟时月说的他要收这帮人的心, 而不是用财帛请他们做事。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事。
时月领着墨子期的人逛了丰收的麦田,又带他们去城外, 两条输水道合垄的地方。
它们在这里汇集成一条,将会把污水输送到两里外的地方。
时月后来想了很久,也没有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处理这些污水,干脆挖了几个池子, 准备曝晒它们, 然后用生物降解,最后让附近农民拉去做肥水。
景庄头戴斗笠, 站在垄沟上, 指导着“仔细一些, 这里一定要抹匀。”
“不抹匀两边容易漏水。”
“哎, 俺做活您放心”工匠挽着裤腿,跳进土沟里。
沟里躺着丫型的三截管子,今天工匠要封口的就是三管交集的地方。
“景先生”时月带人跟了上来“今日怎么样”
景庄一惊,回头行礼“您来了。”
他看到时月身后还跟着不少身穿黑衣的人,顿时有些不解。
“这位是墨子期,墨先生。”时月为两人引荐。
“这是景庄,景先生。”
“墨先生。”
“景先生。”
双方见了一礼,互通了姓名。
“景先生可是咱们排污系统的总设计啊。”时月笑道。
银杏扶着她,小黑则举着伞“姑娘,日头渐渐起了,咱们看完快回去吧。”
十六看了半天,嘀咕问“它埋在地下,不会因为地上的部分太重而碎掉吗”
两条从濮阳城出来的管子,直径两尺45厘米左右,而汇集一处的大管,直径足足大了一倍
这么大的管子,将地下掏出一个空洞,上面的土、车、行人经过,承重就全在管子上。
时月心说不愧是墨门弟子,已经开始有荷载这个概念了。
“有解法的。”时月指着在黄土下露头的三截管子。
它们四周用青砖砌高,管子就躺在青砖砌成的沟里,隙缝用小石子填实后,又填入黄土,进一步夯实。
“这是景先生想出来的法子。”时月道“青砖砌成小墙,能为管子抵住大部分的压力。”
“对。”景庄点头,接着介绍道“另外,所有管线都是沿农田而过,极少数建在官道上。”
除了城内部分避无可避,城外的管子全埋在人、车很少经过的地方,这就能大幅度减少来自地面的压力。
“第三,当然多亏了巧手的工匠师傅,这些管壁全是两寸厚,很坚固的。”
大的那部分管子,管壁厚达三寸,是砖窑的工匠们反复试了十几窑,煅烧了七天七夜才成的。
十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抹泥的工匠笑着说“啷个有那么难,烧出来了俺家也高兴”
众人不解,景庄介绍道“这位师傅姓罗,烧出三寸厚管子的,正是罗师傅的儿子。”
罗师傅一家原本是住在西围里的流民,因为时月的招工政策,现在他的两个儿子在砖窑干活,而他则跟着景庄埋管。
“俺家祖上,是给曹公铸造祭器的。”罗师傅用指腹仔细地将白泥抹在缝隙间。
“后来宋军打来了,全家就逃到了卫国。”
曹为宋灭,大批百姓、手工匠人逃往各国,其中不少就到了相邻的卫国。
西围里那些流民,有七成是从曹国逃难来的。
“真的”时月有些惊讶“那罗师傅的手艺定是很好了”
景庄点头“不过罗师傅最精通的,还是铸造青铜礼器。”
罗师傅抹完了内壁,又在仔细处理外面“嗨呀,铸铜都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
“俺家现在全靠这一手泥瓦手艺,也能吃饭糊口。”
祭祀被公室视作和上天交流的媒介,礼器和祭器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
所以每个国家铸造的青铜都有一批专业人士,他们一般世袭,曹国灭了以后,罗师傅一家就无法进入那个圈子了。
“景先生,你来瞧瞧老儿手艺”管子已经接好了,景罗师傅让景庄来看。
刚抹好的白泥要晾一天才能干透,景庄用丈量的工具检验厚度,又洒了点水上去,抹干净。
浮泥被洗掉后,填充在缝里的白泥更加贴合了。
“好,好”景庄肯定地点头“罗师傅的手艺就是好”
时月听得一喜“这就成了”
景庄大松了一口气“是啊修了快四个月,终于好了”
“只等明日白泥干了以后,将土回填,就完全造好了”
从时月提出要造排污系统开始,从简单的小管烧造,到化粪池的设计施工,他们尝试了一切从未尝试过的东西。
最终,造出一整套排污系统
濮阳城约有四百多户,第一批收集点设了三百个,平均两到三户共用一个化粪池,还在十条主要街道上建了不少公共厕所。
罗师傅搓着手问“那那老儿家是不是能领十等工的牌子了”
墨子期轻声问“什么是十等工”
景庄答“哦,时先生将西围里流民招做工匠,然后规定了十个等级,第十等工匠就准入卫籍。”
十六不解“入卫籍有什么稀罕的”
景庄已经检验完质量,罗师傅开始收拾抹泥工具“嗨呀,小郎君不懂呀”
“入了卫籍好处多多哩,不仅可以按人头分地,儿子们还能上战场打仗”
分地还可以理解,十六皱眉“打仗有什么好的老人家盼着打仗吗”
“谁盼着打仗啊”罗师傅把瓦刀往腰后一插“但是打仗有军功啊”
他抱起糊泥的稻草“三十等军功,挣个末等就行家里分到的地越多,说媳妇也好说多了哩”
“哪有盼着打仗的真真是愚民”
十六太无法理解了,摇头叹息说“当今天下动荡,究其根源就是君、臣、民之间人人自爱,而不能相爱,若能多一些自身有余,兼爱他人之百姓,则不会再有战苦。”
罗师傅愣了愣,差点没懂他的意思。
“可那是贵人们要想的事,小老儿只看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地种。”
“别的管那么多干嘛呀”罗师傅捆好所有工具,又穿上草鞋。
“你你现在没地种了么,没饭吃了吗”十六说不通他,有些气急。
“自身有余而广济他人,这没错啊”
这也是墨门弟子的守律,他们有出官入仕的都会将俸禄交回组织,供大家使用。
罗师傅点头“对啊,那俺家要入了卫籍才能得土地啊,现今吃的口粮米,都是起早贪黑做工换来的哩”
“按小郎君这么说,俺还得将口粮分给村里不做工的二癞子”
“凭什么啊”
“十六。”墨子期出声“你太无礼了,向老人家赔礼。”
“不用不用。”罗师傅摇摇头,只觉得小郎君读书读傻了,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呢。
景庄将今天的口粮牌子发给其余工匠,又给罗师傅发了一块“领黄糜去吧,等砖窑算出你家大郎三郎的产出,便会将新的工牌送去。”
十等工是需要累积的,罗师傅一家八九口努力了三四个月,才堪堪做到九等。
景庄拍拍他的肩“在家等着,不要急”。
“好好,小老儿就在家等着”罗师傅收了领口粮的竹牌子,粗粝的指头摩挲上面珍贵的字这块牌子能换三十斤黄糜子,是他近一个月的工钱哩
罗师傅喜不自胜地邀请时月“时先生,小老儿刚领了三十斤口粮,请先生去家里吃黄馍馍吧”
时月刚想拒绝,罗师傅热情地说“俺家老妻说,有机会一定要请时先生来家吃饭”
“先生就允了吧”罗师傅恳求着,风吹日晒的脸上满是诚恳。
银杏轻轻朝时月摇头,她们姑娘现在吃东西都是宫里专门做的,哪能去农家吃不明不白的吃食呢。
“时先生,你就去吧”罗师傅求着,其余工匠也七嘴八舌地说“先生就去西围里看看吧,现在俺们那大不一样了嘞”
连景庄也热情地说“时先生要是不好意思,就去我那吧,我那粮食多”
时月看了一眼墨子期等人,终于点头“那现在日头大了,就去罗师傅家讨碗水喝”
“哦先生答应了太好了”大家一阵欢呼。
有那年轻的,已经背上做活的工具“俺们先回去,立刻让婆娘们造饭”
罗师傅点头“对对对三钺去俺家,让英子把老母鸡杀了,给时先生补补身子”
“哎,俺这就回去”三钺高兴地跑回村了。
“别别喝口水就行,杀鸡真不用了”时月急忙阻拦“小黑,去跟三钺说,不要杀鸡。”
鸡是很珍贵的家庭财产,家里可能就养着一两只留着下蛋,她怎么好意思吃掉
“一只鸡而已,先生不要推辞了,快走吧”
“走咯”罗师傅一号召,所有工匠背着东西离开了。
时月苦笑不得,转头看向墨子期“墨先生和大家也一起去吧。”
十六摇头“他家看起来很穷的样子,我们这些人去了,那三十斤黄糜子不得一顿就吃完了啊,不去不去。”
他虽然刚和罗师傅吵了两句嘴,但心是不坏的,只觉得卫国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
“什么啊。”小黑铁不同意他的说法“姑娘事后会将粮食补给他们的,又不是真白吃白喝”
银杏点头“是啊,哪能让老人家把口粮给我们吃,肯定会补给他们呀。”
时月并不是想去吃罗家这顿饭,而是想让墨子期这些人去看看西围里百姓的生活方式。
在她看来,墨家的很多主张都很先进,哪怕以几千年后的目光看,都是十分超前的。
但是,太不接地气了。
好比十六说的相爱与共济,要求这些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农民有这种觉悟,简直是太讽刺了。
明明是从人民中来的思想,却没有真正做到「到人民中去」。
也难怪它们在漫漫历史长河中,逐渐找不到了。
“墨先生,还是一同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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