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帝听闻沈岁要来的消息时, 手中批阅奏章的动作一顿,眼底划过一抹厌恶, 可很快便压了下去, 道“让他进来。”
末了, 他又摆摆手,让周围伺候的人全都退了下去。
沈临渊也没带人,只孤身一身进了大殿。他的面前就是手握万民生死的天子,可他却丝毫不见半分胆怯。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启帝的目光在他的双腿上停驻了一瞬,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不过很快, 他便露出些许笑意,看起来,就像个脾气温和的普通长辈。
“你我之间, 不必多礼。怎么今日进宫,没去见你姨母,倒来见朕了”
沈临渊瞧见他眼底的漫不经心与敷衍,心下笑了笑, 脸上却装出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
“陛下可听说近日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了”
启帝搁下笔, 他望向沈临渊, 似有些疑惑“朕倒是不知。”
沈临渊冷嗤了一声, 说道“想来是那群人没敢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传进您的耳朵里。”顿了顿,他抬起头一瞬不瞬盯着当今天子,扯出一抹冷笑。“如今, 这京城内都在说,这届的新科状元在考试中舞弊了呢。”
“竟有这等事。”闻言,启帝蹙起眉峰,适时做出几分吃惊的神情,他失笑着摇了摇头,自嘲道“每次快到年底,朕就总是忙得晕头转向。”
大夏朝谁人不知,昭贵妃出生在新旧更迭的时节,每年年底,启帝总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怎么给昭贵妃贺生上。
这话一出,把一个不理朝事,偏爱风月的帝王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些人说的话还不止这些呢。”沈临渊摩挲着身下的狐裘,继续道。
“他们还说,臣这么多年不娶妻,就是因为臣有龙阳之好。”
话至最后,沈临渊忽而抬起头,那双和启帝极近相似的眼眸让后者的脸色一沉,启帝猛的一拍桌子,属于帝王的威压弥散在殿内。
“无稽之谈”
天子一怒,能让万民匍匐跪地,可沈临渊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有些散漫地靠在椅背上,说道“是是是,您说的没错,这群人简直放肆。”
看着沈岁那幅懒散的样子,启帝真是一口恶气憋在心里,吐也吐不出,险些绷不住慈祥长辈的人设。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挤出笑回道“这次你确实受了大委屈,朕会替你做主的。”
至此,沈临渊却仍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继续笑吟吟地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做”
启帝忽然沉默了下来,他瞧着面前的青年,那人有着和太子如出一辙的容貌,可那双眼里的光却要更为锐利傲然。
不知想到了什么,启帝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些,甚至露出几分极浅的笑意。
“朕瞧着,你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
“陛下英明。”沈临渊笑了笑,落落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心中想法。
他继续道“臣虽然是个混子,却也瞧得清楚局势。若说前面一条流言是冲着臣那蠢弟弟来的,第二条流言便是冲着臣来的。”
“臣不是个傻子,得罪的人也都在心里记着,能做出这些事的人,一个手掌也数得过来。”
说到这里,他拱拱手冲启帝露出了一个笑,那笑容虽然漫不经心,却让后者一下子冷了眉眼。
沈临渊就那样嬉皮笑脸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臣倒是想查,可那也要看陛下舍不舍得了。”
话音刚落,整个大殿内便陷入让人畏惧的死寂之中。若是此时有旁人在场,见到天子完全沉下来的模样,怕是早已跪在了地上。可偏偏,坐在轮椅上的那个青年面对天子之怒,仍是毫无察觉似的坐在那里,甚至还颇为自得地笑着。
良久,启帝才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话“岁儿如今说话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是吗”沈临渊笑容不变,只是眼底那光却更慑人了些,和王座上的帝王不分上下,他勾了勾唇角,反问道“如今满朝上下,几乎都是护国大将军和苏太尉的党羽,大权旁落。这些年来,陛下难道不恼吗”
这大逆不道的话是踩到了启帝的痛脚,这位天子脸上的虚假面具终于裂开了,他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狠狠往地上砸去。
“你放肆”
启帝勃然大怒,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这话是谁教你的是沈平寻还是柳风那个老匹夫”
精致的茶杯在沈临渊的身侧碎开,碎片飞溅而起,有一片碎片竟是擦破了他右眼下方的肌肤。
细密的血珠一下子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沈临渊却擦也不擦,只盯着震怒中的天子,就连嘴角的笑也从未变动分毫,一字一句说着“陛下何必恼怒这话自然没有任何人教过臣。”
他坐在椅子上,忽然行了个大礼,一改先前那吊儿郎当的姿态。
“臣今日来,就是想为陛下来分忧解难了。”
“凭你”启帝气得眉眼里尽是讥笑“一个京城内声名狼藉的小混子”
沈临渊笑着接受了这个称呼,甚至还面不改色夸了一句“陛下的消息着实灵通。”顿了顿,他又道“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纠缠已久,冒然出手,只会惹来一身腥。我想陛下便是有所顾忌,所以才迟迟未动手吧。”
启帝这时已经坐了回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若是熟悉他的人在这里,便会知道天子是动了杀意了。
“朕以往倒是小瞧了你。”启帝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多谢陛下夸奖。”沈临渊面不改色地继续道“陛下如今缺的就是这样一把刀,一把无牵无挂,锋利无比的刀。”
启帝捏紧自己的手,讥笑“别告诉朕,你想做这把刀”
“哪能啊。”沈临渊笑着靠在椅背上,双手支着自己的脑袋,懒懒散散道“臣这辈子懒惯了,这些麻烦事,可不敢往自己身上揽。合适的人选我已经带来了,陛下不若亲自叫进来看一眼。”
又是一片让人压抑的死寂过后,启帝才阴沉着一张脸,说道“宣。”
不多时,殿门便被打开了。
随着朱红色的门框缓缓被打开,一道清俊的人影慢慢现在启帝眼里。
那人周身都萦绕着霜雪似的冷漠,眉眼如画,可当他映着身后的墙瓦,一步一步走进来时,那道纤瘦的身形竟是带上了一股气势,一股仿佛能劈开天地的气势,无畏无惧,势不可挡,锋利至极。
那人一撩衣袍,跪在了启帝面前。
“臣,越无端,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临渊笑着看向启帝,道“这便是臣要献给陛下的刀了,陛下可还满意”
启帝看了眼跪在地上,低眉敛目,看似乖顺的越无端,没叫人起来,只是将目光转向沈临渊,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句 “你和焱儿之间的矛盾,朕也有所耳闻。可柳风,到底还是你的亲外祖,怎么岁儿竟是这般铁石心肠,连亲外祖都能下得了手”
说完,他便一瞬不瞬地盯着坐在轮椅上的青年,似乎想要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很快,他便看见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丝凉薄的笑。
那双黝黑的瞳孔里仿佛带着世间最慑人的冷漠,沈临渊忽然举起手,狠狠砸向了自己的双腿。
“砰”光听那声音,就知道沈临渊用的力气不小。
启帝设想了千万种变化,却独独没想到这种,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陛下有所不知,臣在年少时,曾经无意间得知了一个真相。”
沈临渊笑得像个从地狱深处爬来的恶鬼,轻飘飘的语调却让殿内另外两人全都顿在了原地。
“那人告诉我,我不是侯爷亲生的孩子。就连这双如今无法下地的腿”他扣紧了扶手,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也是被十几年前亡故的侯夫人,用棍子,一下一下敲断的。”
偷偷告诉你,孙嬷嬷那天喝醉了,对着我说了些可怕的话呢。
她说,小世子出生五个月左右。有天,大家伙突然都被夫人支了出去,孙嬷嬷恰好想起有东西没拿,折回去就听见了小世子压抑的哭声,和夫人的低吼。她就在窗上,没忍住好奇在窗户上开了个洞,就看见夫人边用手捂着小世子的嘴,边用棍子一下一下敲着小世子的腿,直把两条腿敲的流了血,这才停下来。
什么不是说世子的腿是不小心被柜子砸到了,才压断的吗而且,夫人可是世子的亲生母亲,怎么会下次毒手,都说虎毒不食子呢
嘘嘘所以说啊,孙嬷嬷说世子肯定不是侯爷和夫人的孩子,指不定是哪的野种呢
这这这怎会如此
哎,咱俩可都长点心吧,这高门大院里,瞧着光鲜亮丽,内里可污糟得很。
沈临渊死死握紧双手,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所以,陛下大可放心,我这无父无母的野种可没有感情。”
望着青年脸上的讥讽和冷漠,启帝浑身一震,不自然地避开了视线。
他仿佛又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当听到皇后用了一招“狸猫换太子”换了他的亲子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出奇的愤怒。可愤怒的不是皇后对他的欺瞒,而是柳家竟然势大到了可以只手遮天的地步,更甚者,他们都没把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
可当他知道他的亲生儿子是个天生的跛子后,他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暗自窃喜这样一个丑闻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随着封昱和沈岁两个人一天天长大,望着两人几乎如出一辙的容貌,他甚至庆幸的想好在,这两个孩子的长相都随了母亲,好在,他们的母亲是胞生姐妹。时至今日,也没有人看得出破绽。
可在庆幸之余,他又恨透了封昱这个冒牌货愧疚,愤怒,庆幸无数被压了数年,无法得到宣泄的情感在沈临渊的这番话下,彻底爆发了。
特别是沈临渊那句“我这个无父无母的野种可没有感情”,让启帝心底的愧疚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他仿佛忘记了沈临渊刚才所有说过的大逆不道的话,疲惫地摆了摆手。
“朕知道了,明天朕就会下旨,令越无端任大理寺正,去彻查科举舞弊一案。”
沈临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他高声道“多谢陛下。”说着,转动轮椅,来到越无端身侧,低声唤道“走了,无端。”
这句低语将越无端猛然惊醒,叩拜着和天子告别后,他才快步走向殿外的那道身影。
临近年末,吹起的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可再冷的风也比不上方才他听到的那些话,沈临渊的那一番话,是真真正正让他冷得连骨血都冻了起来,喉咙艰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临渊停下脚步,忽然抬起头,望着那被乌云遮盖住的阳光,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无端,你说,为什么总有人那么自以为是”
“以为事后做些弥补,就可以遮掩住曾经留下的伤痕。”
启帝方才的那番话,看似是为了他着想,实际上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罢了。说到底,那个王座上的天子,从始至终,爱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沈临渊恍然回过头,越无端清楚地看见对方脸上那幅几乎要哭出来的笑容,他听见那人用沙哑的嗓音这么说道“我不明白啊,无端。”
风在这一瞬间,似乎变得更急了,沈临渊眼角下的那道血迹却更加清晰。
这样狼狈的静安侯世子,越无端只见过三次。一次是生辰时的那晚醉酒,一次是为了还给他玉佩,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每一次,都让他无法招架。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了些,飞扬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
宫人们纷纷跺脚搓手取着暖,远远的,他们仿佛看见远处,这新科状元半跪在地上,替静安侯世子拢了拢腿上的狐裘。
没人看见,这风华无双的状元郎执起那冰冷的素白指尖,放在唇边吻了吻。
沈临渊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他一把抓住越无端,闭了闭眼,似乎在挣扎着什么,再睁眼时,那双眼底尽是疯狂。他用力攥紧越无端的手,哑着嗓子问道“你想清楚了吗我不会给你任何逃跑的机会。”
越无端反手握住他,力度不大,却也带着一股偏执。
“没关系,你一辈子抓着我也没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设定中
大理寺卿正一品,位同首辅
大理寺少卿正二品,二把手,高级审案人员
大理寺丞正五品,可理解为陪审员,中级审案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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