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到中流击水

    陆鸣现在逮着机会就开始读,读他看到的一切文字,听到的一切文字。

    车载广播在放电台新闻,他跟着模仿,车里只他一人,所以他可以大声地模仿。路上接连撞见的红灯也不再恼人,现在陆鸣不急着回家,或去别的什么地方,在哪里他都是读,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新闻播报和演戏台词完全是两回事,但声带是一个声带,嗓子是一个嗓子。不知道要走哪条路去他想去的地方,那就每条路都试一试。众人嘲笑道:这样只会哪条路都走不远。陆鸣不信,他知道在他们犹犹豫豫讨论着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出发的时候,他已经撞了三次南墙回来了。

    上一次这样不管不顾地大声开口,还是他刚认字的时候。周云清当时都怕了带儿子出门,小陆鸣会在大街上以无比洪亮的声音念出每一个他认识的字,你还不敢随便制止他,怕打击他刚萌芽的好奇心。

    那时是什么都不懂,所以不怕;现在是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所以不怕。

    提升演技是一座时隐时现的高山,陆鸣依稀能望到这个山头,他看到更远的地方有更高的山峰在等待,也看到山与山之间向下延伸的山谷线,他知道有起有伏,山外有山。可现在他就是瞄准了眼前这山顶,他不在乎自己心里对表演赤诚的热爱拿出来称一称有几斤几两,他只想攻下这座山,去山顶插旗。少年人就应该吟咏“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不敢做渺远无望的梦,就枉为少年人。

    现实的重量早晚会把你拖入庸俗的梦境,你不要早早就自己缴械投降。

    打开冰箱零度保鲜柜的时候,陆鸣想最好家里有柚子,但没有,他只好拿几个橙出来凑合一下。

    打开电脑,登录b站是为了放松一下,给自己午饭找点下饭节目。

    他发现自己的笔记本里还有另一个没见过的账户的登录历史,他拿自己最常用的密码试了一下,登陆成功。

    up主L919ing,发布过两个短片,有3万粉丝。

    他点开投稿一看,第一个视频是以一只流浪狗的视角在街道一角观察一天从这个角落匆匆路过的行人,画面从形形色色的人物聚焦到一点,一个守在便利店门口的老人身上,她早上出现了,等了一会儿离开了,后来又拎着菜篮子出现了,这次没有停,忘了街道对面的医院一眼又离开了。晚上她还是出现了,我们都知道她在等什么人,可没有人出现,她也没有打电话。

    在太阳回家以后,她也终于准备回家,这时候她看到街道对面还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孩冲她打招呼。

    动画戛然而止,这个女孩可能是她孙女,或是外孙女,她也许会说:“好巧,奶奶,你怎么在这里?”

    不成熟的作品,熟悉的旋律,这是陆鸣自己17岁的时候写的旋律。

    他失忆了,但他知道这是他的动画作品。

    下一个动画长一些,17分钟,叫《飞马》,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和父母一起在游乐场,突然大地裂成两半,妈妈在一个世界,爸爸在一个世界,而且爸爸所在的那个世界是颠倒过来的,从妈妈所在的位置看,爸爸是倒立着走路的。

    小男孩每天白天和妈妈在一起,背景音乐是轻音乐,一到晚上,他就被一匹飞马驮着去到爸爸的世界,响起爵士乐,天又一下子变亮了,他要再过一个白天。

    陆鸣第一遍看的时候没有开弹幕,他看的时候,觉得呼吸急促起来,心里有个小人开始敲打一面非洲鼓,紧张又兴奋地跳起舞来,每一帧画面从他眼前晃过就飞进他的脑海。

    他意识到这是先从他脑海里被抽调出来的画面。

    他现在不完全知道每一帧画面的每一个细节想表达什么,但也许他制作的时候,他也不知道。

    可他知道这就是他长久以来等待被讲述的故事。他完全明白这些故事来自于哪里,是他和外婆一起等妈妈,却害怕打扰她工作,不敢打电话;是8岁被一人留在便利店10分钟,人来人往,只有他被留在原地的窘迫;是父母在他10岁那年离婚后的一个月里,他反复做的关于飞马的梦。

    他知道,他的日记本知道,此间的故事,只有他们知道。

    现在他把它们制作出来了。上一次更新是2021年1月13日,评论区有人留言“奶奶,你关注的up主还没更新。”

    陆鸣往身后的沙发上一躺,他仰头望着天花板,心想:我可能有哪里弄错了,我过去两年也没有那么叛逆,那么糟糕,我好像做了点什么,只是不是以陆鸣的身份。

    他又开始惦记着过去三年发生了什么,原本被想要赢的欲望压制下去的因陌生而满溢的失重感又悄悄跑出来了。

    不过陆鸣有一点好,那就是心态好,想不通的问题就暂且搁置,他可以继续直面生活当下抛给他的问题。

    《我是演员》第一季火了以后,各类相近节目层出不穷,各大卫视在推,网络平台也在推,柚子台为了保证独特性,又率先进行创新。这一季依然叫“我是演员”,但参与嘉宾还包括年轻编剧、摄影师和导演。

    陆鸣在看到节目最新策划后,对杨姐说:“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什么?”

    “我们学年作业,和导演系、摄影系的同学一起完成一个独立短片。”

    “但节目焦点还是会放在你们演员表演上。”

    “我知道,其实这样做也挺有看点的,表现影视剧制作的完整过程,导演、摄影也是很有魅力的工作,学校里遇到过的很多同学都很有想法。”

    “会压你一头吗?”

    “杨姐,放轻松。再说了,有你在,我表现60分,你也能找人写软文、发通稿,给我夸成90分。”

    “你不要看不起这种小把戏。你善良,你忍让,有人记着你好吗?”

    “是是是,杨姐说得对。娱乐圈,名利场,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不吹,别人一口气把个废物夸成精灵,飞上天了,你还在原地扑棱你那小翅膀呢。你不营销,等人家水漫金山,淹没论坛,成功洗脑路人他就是‘高级脸’、‘实力派’、‘新生代领头羊’的时候,你就等着当泡沫吧。对不对?我把你一直给我灌输的理念生动表述了一下。”

    “就你贫。你最好记到心里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只管自己营销,拉踩也在合理范围里,至少没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多少团队背后搞低价竞争抢代言,塞钱给X浪给对家买黑热搜啊。”

    录完第一期节目回来,陆鸣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只告诉杨姐、龙哥一切都好。

    等到节目预告出来,他傻眼了,预告里上一个镜头是他一脸凶相地拍桌子,下一个镜头是同组的关志恒在说“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脾气,我们也很慌张”。

    很快升到第三位的热搜词条是“陆鸣耍大牌”。

    豆瓣无心法师小组又沸腾了。陆鸣还躺在医院里的时候,组里感伤氛围浓烈,没人站出来质疑。等到他醒了的消息传来,组里一片声讨的帖子,声称前段时间替陆鸣说话的都是潜伏在组里的艾草,按组规一律踢出小组,还封禁了祈福帖。

    但陆鸣复出以后,一直没有□□出现,他们只好翻来覆去地发一些原来的崩图尬嘲。今天可算被他们等到机会了,他们开始大书特书。

    “呵呵,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他凭什么耍大牌?他现在有什么?有流量,还是有才华?就是有个不要脸的团队天天黑别人吧。”

    “预告里出现的这个关志恒是北电19级摄影系的,当年艺考摄影专业全国第一,他在人家面前傲什么傲?靠比美帖给的自信,还是超话跌出前30给的勇气啊?”

    “靠营销出来的‘天才钢琴少年’title吧。别问,问就是钢琴天才。笑死了,也不知道那么多央音、柯蒂斯、茱莉亚的同学认不认。”

    陆鸣看到热搜的时候意识到:节目需要热度,节目需要炒作,节目需要冲突,自己就是第一个被献祭营销的。

    预告里出现的画面是他在排练时模仿大学电影史老师批评他们时的语气,给大家逗乐,缓解紧张排练疲劳的小插曲。

    巧妙剪辑、拼接,变成了他耍大牌。

    他还签订了保密协议,现在不能主动透露任何节目相关信息,也就无法为自己做澄清。

    陆鸣心里憋屈得很。这节目里有当红顶流,有大公司力捧新人,有后台咖、资源咖,还有他这个过期流量,这就是他被选择用来贡献黑热度的原因。

    很滑稽的是,如果他们知道陆鸣爸爸是陆风,借他们十个胆,他们也不敢,可他们不知道,所以他们毫不畏惧,做出了他们认为能实现利益最大化的决定。让一个艺人承担一些骂名,在节目组看来,不算什么。

    陆鸣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来回抚摩着手里拿着的书的书脊,拿起茶杯,一口没喝,又放了回去。

    打开电视,一连换了几十个频道,每个频道停留不超过5秒。

    想想还是生气。

    他不能透露节目内容,他就不能回应吗?

    他先是发布了一条微博:脱离语境的段落最易造成误读,没有耍大牌,没有发脾气,等待故事揭晓。

    又发了一条微博:终于想起b站密码,配图是L919ing用户本人视角的网页截图。

    这时,他才想起来去搜一下自己这部《飞马》有没有什么报道。

    “首发于bilibili的动画短片《飞马》斩获第66届德国奥博豪森国际短片电影节‘奥博豪森城市首奖’,我们尚不知晓获奖者的真实身份,仅知道其在b站的用户名。”

    奥博豪森短片电影节,对业外人士来说很陌生的一个名字,但学过电影史的人都应该知道,26位西德电影人曾在第八届短片电影节上发表《奥博豪森宣言》,宣告“新德国电影”的正式到来。它被誉为国际上最好的短片电影节之一,帮助包括罗曼·波兰斯基在内的一众后来展露头角的名导开启电影之路,为他们新人导演时期拍摄的短片提供展示平台。

    陆鸣滑鼠标的手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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