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蒙愣在原地, “我……”
俞明川没有看程蒙,而是看向了前方,清冷的眸色灰蒙蒙的, 像是罩了一层雾,凌然的嘴角向上牵了牵,若无其事地随口说:“那时候你还会离家出走来着, 你在路边蹲着,抱着书包,可怜兮兮的, 像一只流浪猫。”
“你, 你别说了。”
“不记得了?”俞明川问。
程蒙怔怔地看着俞明川, 然后又低下头去。怎么会不记得?这一幕总会像过电影一样,不经意地在他脑海里回放。一眨眼地, 她又变回了若干年前那个怯懦的女孩, 被自己心爱的爱恋着的男孩不留情面地戳破了少女的心事。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程蒙说。
“嗯。”俞明川他从怀里掏出一盒瘪着的香烟, 抖落出烟头,长而白、骨骼分明的手指熟练地夹在尾端。他将剩下地半盒递了过去,问:“抽烟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程蒙:“不用。”
他眼睛眯了起来, 长长的眼尾锋利地上扬着,菱形的嘴唇抿得很薄, 叼上烟尾。他用手挡了挡,一枚银色的打火机在指缝尖亮了一瞬,红色的火苗跳在了烟丝上,然后深深吸了一口, 两腮深陷, 淡淡地说:“抱歉,烟瘾犯了。”
晚风轻扫过, 俞明川身上的烟味重了。
程蒙直直地看着俞明川。人总是会变的,过了这么多年,任谁都面目全非。
他又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俞明川注意到程蒙的表情的古怪,他体贴地移开烟头,问:“介意?”
“不……”程蒙摇了摇头。
在清吧抽烟喝酒无可指摘,更何况他已经绅士地没有选择在封闭的室内而是露天的后巷,“抽烟对身体不好。”程蒙继续摇着头,补充道。
俞明川眼睛缓缓地眨了眨,手指僵在半空,无意识地弹了弹,白色的烟灰扑簌簌地像雪花一样在路灯下散落。他轻轻嗯了一声,继而又深吸一口,问:“想回去了?”
“是。”
“玩得不开心?”俞明川又问。
程蒙耸了耸肩,“没什么意思。”
“嗯。”俞明川手指间的烟头燃了一半,他吐出一道烟圈,然后在垃圾桶盖上按灭烟头的火,将剩下的半截烟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一手斜插在西装裤口袋,扭过头对程蒙说:“怎么回去?”
“公交车。”程蒙如实回答道。
“W大离这里有点远。”俞明川扫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这个点坐公交车回去赶得及吗?”
程蒙看时间,掐着点算着,“应该来得及。”
俞明川走下阶梯,说:“我送你过去。”
“不用!”程蒙心中警铃大作。她太了解自己,她的眼睛是个叛徒,只要看到俞明川,就再也移不开;她的耳朵是个叛徒,只要听到俞明川,就忍不住地去打探,她无法保证自己此时能够在俞明川面前藏得很好,她仓促地跟着俞明川下了一阶楼梯,说:“我不用你送我,我就住寝室,我坐公交车回家,不会堵车,来得及。”
俞明川回过身,反问程蒙道:“这么不愿意?”
“也,也不是……”程蒙讷讷。
“以前我们一起读高中的时候,我经常送你回家,为什么现在反而不让了呢?”俞明川反问。
程蒙一时失神。那件事似乎是从她离家出走之后开始的。即便她向俞明川再三保证,她绝对不会离家出走,但俞明川却不再信任她。所以每次自习结束,俞明川一定要和她一直走到春华路那条巷子的门口,然后才转身乘坐他家专门接送他的黑色小轿车回去。对俞明川来说“押解犯人”的行为,成了程蒙每天第二期盼的事——第一期盼的,当然还是和俞明川一起做物理习题。
可那时他们才多大,很多事不懂。
俞明川向程蒙摊开了手掌,露出一只亮晶晶的车钥匙,钥匙环上是经常出现在高奢杂志上的眼熟的logo,程蒙一时想不起名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明川说:“我没有喝酒,载你回去。”
程蒙无法推辞,她本就不知如何面对俞明川,而俞明川的反问,更让她的拒绝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只得慢吞吞地钻进俞明川黑色小轿车副驾驶座,系紧安全带。
车厢里干净整齐,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物,像简单得像是刚从车厂提出来的。她闻到了真皮车座的皮革味,薄荷柠檬味空气清新剂以及淡淡的烟味,她的目光扫在了俞明川手边的车载烟灰缸上,那里也放着一盒开了包装的香烟,十根装的规格,少了一大半。
俞明川在车载导航仪里选择了程蒙宿舍楼地址,然后在悦耳的女生指引下,打转方向盘。昂贵高档的黑色小轿车平滑地驶入车流。
这是一座不夜城,车窗外黑色的夜幕上繁星点点,霓虹灯如银河。
“听歌吗?”俞明川问。
车厢里太安静,汽车发动机盖不过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好。”程蒙说。
俞明川按开了车载音响,一首怀旧的粤语歌响起,杨千嬅慵懒地在唱——
“尽管扮得很老练,
来问你可有对象推荐,
你指着你,
笑得腼腆,
令人极心软……”
“最近怎么样?”俞明川将手指放在方向盘上,手指随意地敲打了一下,他如老友般地问她。
程蒙故作轻松,她放平肩膀,舒展地靠在车座上,说:“还好。”
“听说你去了研究院?”
“是。”
“制药方向?”
“是。”
她开始渐渐告诉俞明川一些关于她的事,比如他们的实验室非常老旧,压根也不像美国电影里的生物实验室那般高大上,手术台似的实验桌桌面常年让硝酸腐蚀得凹凸不平,如果要爬在上面写实验报告,一定要在汇报表下垫一本书。
隔壁实验室做实验总会用很浓的氨气味,有一次一个学弟经过,大声说了一句:“天啊,学校厕所怎么炸了!”听到这里,俞明川扑哧大笑。
她还告诉了俞明川关于“巴顿”的事。她很怅然,忧心它是不是病了,怎么总是不爱动。
俞明川安静地听着,他歪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莞尔。
他笑得很安静,但又极其的好看。
程蒙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俞明川扭头望她,说:“只是想到那会儿你总也不会物理题,现在怎么反而当科学家了?”
“我哪儿是什么科学家?”程蒙不好意思地说,“当科学家可太难了,像我们教授,研究阿尔茨莫症好多好多年,但到现在也找不到攻克的方法。别看人有多强大,能够造上天的卫星,能够造轮船,但人其实在好多时候都太脆弱了。”
“是的。”
程蒙摆了摆手,忙说:“怎么一直都是我在说?你呢?你在国外过得好吗?那儿有意思吗?”
程蒙用客套地语气询问着,眼睛透过狭小的后视镜细细看着俞明川的眉眼,企图从俞明川眼角上扬的纹路里窥探得一丝过往的印痕。程然也在那片土地上,她经常告诉杜凤和许国强,国外很发达,空气很干净,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高加索人热情好客,连超市公共水龙头里流出来的都是直饮水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每天都过得很好。
可俞明川却总是能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他就这么坐在她身侧,却陌生遥远的不可触及。
他笑了笑,瞥了一眼后视镜,向右打方向盘,然后平淡应了一声,他用这种方式委婉地拒绝了回答这个问题。
程蒙挫败地将额前的头发拨到耳后,她摇下车窗,外面的风灌进来,吹在她头发上,绸缎一样的黑发飘扬成一只旗帜。她用手撑着脸,看着窗外,问俞明川,“什么时候回国的?”
俞明川说:“昨天。”
“还走吗?”
俞明川说:“工作现在在这边了。”
“是吗?”程蒙意外道,她想俞明川现在应该已经是外交官了,稳稳当当当地走在预定好的道路上。
“是。”俞明川笃定道。
程蒙撑着脸颊的手松了松,她将食指和无名指拧在一起,她顿了顿,又问:“刚到今天就过来啦?”
“是,”俞明川扭头看她,他说:“来见老朋友,都是很久没见面了。你呢?”
“我……”
俞明川一笑,揶揄道:“来相亲?”
“咳咳咳……”程蒙差点被俞明川噎到了,她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不,不是,没有的……吴秀娜老想撮合我,我跟她说了不愿意了……”
俞明川哑笑失笑,他两眼看着前方的路,手指敲了方向盘两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不喜欢那男孩?”
“嗯。”
“为什么?”
程蒙一五一十地说:“没什么感觉。”
“是么?”俞明川的打转方向盘,似笑非笑地说:“那你对什么样的有感觉?”
程蒙扭过头去,看车窗外被拉成一条条彩色射线的霓虹灯——
你这样的,你知道么?
念书那会儿,程蒙也问过俞明川类似的问题。
那时平安夜,俞明川的抽屉里塞满了用粉红色丝带包起来的苹果,这些苹果大部分俞明川都物归原主,但还是有些没留姓名,退都没处退,于是这些匿名苹果,全被用去喂饱了赵西丞。程蒙也被分了一只,用粉红色的玻璃纸包成一团玫瑰花。程蒙捧着这只苹果,心里却不是滋味。于是自习的时候,她心神不定,做题都没心情好好做,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旁敲侧击地问俞明川,这么多人送你苹果,可你喜欢吃苹果吗?送你礼物的这些人里,有你喜欢的吗?你又喜欢什么样的?
当时俞明川却对她今晚答题的正确率不太高兴,他从程蒙做错的一道物理题里抬了抬头,冷着脸,敷衍至极地用三个字将她堵得一句话都回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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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程蒙将两手抱在胸前,耸了耸肩,把俞明川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话少的。”
俞明川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好看,眼角扬了起来,一排整齐洁白的牙呈现出恰到好处的弧度。那笑声来自胸腔,毫不遮掩,似乎是他们交谈这么久,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快乐。
车速放缓,他停下车,熄火,挂挡,说:“到了。”
程蒙这才发现,熟悉的学校大门正在眼前。
俞明川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他敲了敲,戏谑道:“如果你跑得够快地话,应该可以赶上门禁。”
“啊。”程蒙恍然回神,匆匆拉开门下车。
她关上车门,想起要说感谢的话,她俯下身透过车窗看俞明川。
俞明川前身倾了过来,摇下副驾驶座窗户,温和地说:“快上去吧,”
“好,我,我先回去了。”
“嗯。”他的目光在幽暗的车厢内看起来温柔很深刻,他向上牵了牵嘴角,说——
“见到你挺好的。”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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