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下, 年轻漂亮的主持人握着手卡,在演讲台介绍着俞明川身份。他有一串很长、闪闪发光的头衔,每一个都令人仰望, 他是博远丰投华中地区总经理,东南分公司总经理,兼管品牌营销工作。
程蒙安静地在台下观众席间聆听着, 她望向斜前方那张冷峻的侧脸,眼里是俞明川十八岁时的影子。
有些东西是永远舍不得扔掉的,年轻时爱过的人, 年轻时做过的梦。成为和父亲一样成功的外交家, 这是跟随俞明川整个童年、整个青春的梦想。英俊的少年手撑着脸颊, 带着白色的耳机,手指间黑色的水性笔转着圈, 一套又一套铅字印刷的英语习题, 在书桌上摞成了坚不可摧的堡垒。
程蒙想到俞明川车上那包瘪下去的烟, 香烟中的尼古丁在他的手指间燃烧着,红色的火星困兽似的跳跃在那双深褐色的瞳孔里。
她问他,过得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 而是寂寞安静地看向了窗外。
高中毕业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人脱胎换骨似的改变。
“有请B大校长上台为我们致辞……”掌声雷动中, 主持人一一介绍完各位来宾。接下来,由各个参会项目的代表简单介绍项目情况。
大多数项目和负责人已经在会下进行了接触,建立了投资意向,参会只是走个过场。但也有一些新小项目暂时还没有吸引到合适的投资人, 期望通过这次机会获得一笔资金让项目得以延续, 他们的“启明项目”,便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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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明项目”主要由国家扶持, 但完全依靠每年的科研经费,实验进展速度将受到很大影响,于是这些年导师和师兄师姐们想办法获取了一些民间资源,其中博远丰投便是最大的投资商之一。
“老郑有点紧张啊,”会场下师兄岳思对程蒙他们低语道,“没想到他也有紧张的一天,哈哈。”师兄通过大笑报了当年答辩时被郑周元难为得结巴的私仇。
“这事儿搁谁谁不紧张?”师姐方玉撇了撇嘴角说道:“没听说吗?博远今年来的可是根难啃的骨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明川……”师兄岳思一字一顿,像诗朗诵一样将俞明川的名字念了一遍,语气带着莫名的深情。
“他……他怎么了?”程蒙插话问道。
师姐方玉拨了拨头发,说:“小师妹,就这么跟你说吧,咱们实验室今年是吃肉还是喝汤,就看这位俞总今儿点不点这头了。”
师兄师姐不约而同地给了俞明川一个很高的评价,只是这个评价是贬义的。
博远丰投内部管理人员大换血,俞明川接棒前一位老总身居要职,这一变数使得今年“启明项目”能否顺利获得投资至今悬而未决。
俞明川是一个极其精明商人,虽然他还非常的年轻,但已经以强硬冷酷的手腕闻名。像多年前将股票当做游戏一样,他将商场操纵于股掌之中,精明地审阅各分公司财务报表,通过每一个项目预算收益决定是否继续投资,不留情面地撤回所有利润为负的投资项目。
只相信数字,只看中金钱,活脱脱莎翁笔下威尼斯商人里臭名昭著的夏洛克。
讲台上前三个项目完成了汇报。这三个项目两个是化妆品,还有一个是中老年人保健品,测算结果预计五年内能够保证投资人获得百分之三十五利润。台下几位丰投公司老总频频点头,满意地展开宣传册审阅着。这时郑周元笨拙地走上了台前。
郑周元一毕业便进入实验室,在象牙塔里待了一辈子。他本是一个寡言少语、内向拘谨的中年男人,但唯独当谈到自己热爱的事情,他的便开始滔滔不绝,疲惫的眼睛里迸射着光。
“据相关数据显示,国内阿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患者成倍数增长,1999年仅300万人,2016年达到900万人,估计到2050年将高达3600万人。阿兹海默症不只是失忆那么简单,从确诊到死亡只要7年,同时也是昂贵的疾病之一。阿兹海默症不仅会使家庭的生活品质下降,更给家庭带来很大的精神负担……”
郑周元一张一张播放着程蒙精心准备的幻灯片,他讲得很好,深入浅出,即便是台下没有任何生物专业基础的人员,依然能理解他的表达。
上本科的时候,程蒙就非常爱上郑周元的课,大三决定保研方向的时候,在几位教授同时向她伸出橄榄枝时,毫不犹豫地选择郑周元,成为郑周元的得意门生加关门弟子。
郑周元放完最后一张幻灯片,投影仪上显现出一个问号,进入答问环节。郑周元在讲台前拘谨地走了走去,又不无期待地问:“请问有什么问题?”
“请问,”一个穿宝蓝色西装的小个子男人举起了手,他坐在俞明川的身侧,胸前佩戴着博远丰投工作牌,应该是俞明川的左膀右臂,“项目收益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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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收益两个字,在场的所有投资商全都抬起头来,打起了比方才强一万倍精神。
比起人道主义关怀的光芒,他们更关心投资是否会获利。
而讲台上郑周元卡壳了,他稀疏的头顶变得光亮,局促地不断调整两条腿的位置,好像它们突然之间变得不一样长。
“暂时无法带来收益……”郑周元回答道。
“启明项目”是一个无底洞。正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在天将大亮起之前,夜是最黑暗的。阿尔兹莫海症是不治之症,学术上认为它是治不好的,所有治疗仅仅只是在延缓疾病症状的发生。到最后,得病的人会忘记自己是谁,无法料理自己的生活。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取得突破,可能是下个月,也可能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
或许他们可以等,但是精明的商人们不能等,这是他们的职责,急不可待地将大笔的资源投入热火朝天的行当里,然后看着它们钱生钱,利滚利,带来更多的钱,像滚雪球一样取得巨大的财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通过这种巧妙的资源重新分配,经济才迅速地发展着。
“好,”那名小个子男人挥舞着他短小精悍的手臂,大刺啦啦在手中的表单上画出一个类似于叉的标记。他礼貌地将话筒递给主持人。主持人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她问:“还有问题吗?”场下再没有人回应。
*
到了下半场中场休息的时候,程蒙抓上背包抽了个空提前离开。
在这里撞上俞明川已经是最坏的事情了,更意外的是俞明川的身份还这么特殊,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郑周元恍然想起她简历上的毕业高中与俞明川是同一个会怎么样,大概会将她捉去酒局上给俞明川敬酒。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脸皮一天比一天厚,唯独面对俞明川时的自尊心,却一天比一天强。
她出了教学楼,又被困住了。六月的天,孩子的脸,一个小时前室外明明还艳阳高照,此时却下起倾盆暴雨,黄豆大的雨滴砸在教学楼对面共享单车的黄色车棚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程蒙没带伞,在教学楼大厅边的失物招领处找没人要的雨伞。她从一堆遗落的围巾、外套、高等数学上和学生证中翻出一把红色的雨伞,雨伞伞把歪了,但还能用,至少可以支撑她从这里走到公交车站。她兴冲冲地打开雨伞,然后听到了上方有人哑笑,她抬头一看,俞明川踏着楼梯从二楼走了下来。
“你……你,”程蒙狼狈不堪地收回伞,伞骨变形了,在拉扯间将伞面撑成不规则的多边形。像是被教导主任抓到逃课的坏学生,她尴尬地瞪着俞明川,干脆率先倒打一耙,说:“你,你怎么不听完讲座就跑出来了?”
俞明川嘴角向上一牵,似笑非笑,他两手举起,手心朝外,对程蒙投降道:“你们的讲座太深奥了,我听不太懂。”
隔行如隔山,就算本专业的学生,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这一路苦读硬磕学上来,也仅仅只是在这个基础学科上学来一点皮毛,更何况是俞明川这样的门外汉了。任他再如何智商爆表,面对毫无基础的高尖端生物学科,也只会一头雾水。
尤其是后面上台讲的还是系主任,系主任虽然理论知识强,但他上课催眠在系里都是出了名,他说话没有起伏,汉语四个音调到了他这儿都是平的,一马平川,听起来像唐僧念经,让俞明川从头坐到尾,真的是难为他了。
俞明川解释完,人也走到了程蒙的跟前。
他眼神扫了程蒙手中的雨伞一眼,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一外行临阵脱逃还说得过去,你怎么提前走了。”
程蒙当然不可能告诉俞明川,她提前落跑是不想再碰到他。
她无措地抓着伞,眼珠子转来转去,搜肠刮肚地寻找借口。
俞明川黑亮的眼神不动神色地暗了暗,说:“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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